96.磁石男孩

96.磁石男孩

夜,特別黑。

她拚命地在山林中奔跑,不管方向,不擇道路,耳邊呼嘯的是風聲,亦或是人聲,她已不能分辨。她只想儘快逃離,逃離他和那個地方,逃離那份傷徹心扉的羞辱和無地自容。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凌亂而破碎的畫面湧進腦海。

他接住她,望着她的目光審視中帶着考量,他對她說:你不後悔?

他與她親近,配合她的熱情,卻在最後時刻,毫不猶豫地給她以冰寒貫身……

原來一切都是假裝的,回應她,親吻她,撫摸她。他早看出她感染了欲魔,或者說正好利用她引出欲魔,她愛慕他,對他情動,他便順水推舟地引着她加深這種情動,把她全身心傾獻的情感當做引誘欲魔的美食,當做捕捉欲魔的陷阱……

他是那麼冷靜,那麼冷靜,冷靜地掌控着每一個環節,掌控着她的每一步反應,然後在關鍵一刻,發出致命一擊……

她不怨恨他的所做作為,卻無法抑制自己的羞恥感和心冷。

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與她親熱的呢?

在他眼中,全身心投入的她又是什麼樣子呢?

被欲魔感染的、失控的、癲狂的、體面盡失的?

但,他可知道,那是她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與欲魔無關,是潛藏在她心底最美的想像,最深切的渴望,她從不否認,也不容玷污,而現在……

他沒有做錯,她卻已被傷得體無完膚。

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在他那張平靜如冰山面容下,是一顆冷靜得讓人發寒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跑得累了,慢慢停在一座山前。天尚未破曉,樹影搖動,零落的寒星掛在半空。她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疲憊感瘋狂蔓延,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破碎的。

她化身為鹿,鑽進就近的一處山洞,然後卧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她想,就這樣吧。

她沉入昏睡。

她夢見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尊石棺中。

或者說,是一張有邊沿的石床中?

她緩緩凝定心神,仔細分辨。

那石棺(床?)中的女子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名白衣女子,她病得很重,瘦骨嶙峋,氣息微弱。

一個男孩傻乎乎地靠近石床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拉住男孩的手,聲氣微弱道:“母親要走了,”她說,“你不要難過,好好聽國師和太傅的話,學習當一個好君主。”

“母后要去哪裏,巫醫說你現在病得很重,不能到處亂跑。”男孩的發言很務實。

女子的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使她張那久病的面容顯得生動起來,“我要去見你父親了,以後我會和他在一起。”

男孩低下頭,他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就是一個滿臉皺褶,兩鬢蒼蒼的老頭子,在他的認知里,這樣的老頭子,似乎應該稱作“祖父”更合適。

男孩用腳蹭着地面,悶悶道:“我不覺得他比我還好,母後為什麼不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女子又笑了,她的笑是無聲的,薄薄的胸腔無聲震動,笑意從唇角蔓延到整張臉,眼睛燦然發亮,彷彿回到了她最鮮活生動的年齡。然而笑過之後,她的眼睛便漸漸暗淡下去,慢慢浮上一層淚翳,她勉力抬手撫了撫男孩的頭,聲音中有絲凄然嘆息,“人都會這樣,到某一天,會離開她身邊的人,到另一個地方去。誰也沒有辦法阻止,這是神的旨意。”

男孩看着她,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疑惑。

女子道:“今天母后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能你一個人知道,其他人誰也不要說,記住了嗎?”

男孩眨了眨眼,問:“阿白也不行嗎,阿白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阿白是他養的一隻肥嘟嘟的白兔子。

女子又想笑了,但還是認真地強調道:“只能你一個人知道。”

“那好吧。”男孩保證道。

燈光悠悠,映在女子的臉上,使她神情顯得渺遠而飄忽,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你的父親,其實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女人目光幽幽,思緒如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世的國君不是你父親,國中那些傳言沒錯,他沒有生育能力,雖然他不停地娶后納妃,但他沒有能力生出自己的孩子。”

男孩怔怔地望着她,滿臉一個大寫的迷茫。

女人道:“我嫁給國君的時候,才十五歲,而國君已經有五十多歲,我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和一個比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和他的一群女人相處,雖然我貴為王后,但是我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

大段的談話讓她疲憊,她歇了一歇,接着道:“宮中的生活讓我窒息,所以我喜歡到外面騎馬狩獵。二十歲那年,我到外面打獵時,到了一處從未到過的山林,傍晚時分,天下起雨來,隨行的侍衛剛支好帳篷,便有人報告說,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山洞,洞內寬敞乾燥,完全可以住人。我聽后,便帶人去看,發現那裏不但能住人,還有人留下的乾柴和食物。

侍衛長說,可能是山中的獵人留下的。獵人中流傳着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在某些地方留存些東西給遭遇不便的人使用,這些人用過後,再自動補上來,如此這般,再留給後來的人使用。

我們在洞中住了下來,最奇妙的是,洞中有一塊巨石,像一張天然的石床,可以吸住侍衛的刀劍。侍衛長吃驚地說,這是一塊磁石,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磁石,簡直就是神跡。那一晚,我就睡在巨石上。”

女子的臉上浮現夢幻般的微笑,“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男人從月光中走來,抱住了我……

我們在那片樹林待了近半個月,如果不是國君傳我回宮,我還會繼續流連下去。

誰也不知道我在山林中經歷了什麼,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回宮后沒多久,我便被查出懷了身孕,國君驚喜之極,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已經做好了把王位傳給侄子的打算,卻沒想到老天卻賜給了他一個麟兒。

那段時間,他對我真的是百依百順,於是,我趁機對他說,我能懷孕,是因為靈石的護佑,我想把靈石移到身邊,助我安胎。

國君問:‘什麼靈石?’

我便讓人把侍衛長叫來,讓他把磁石的事說了一遍,國君激動地說,這是神跡,這是神明降福我國的標誌,當即命人把磁石運到了宮中。

女子的手緩緩地撫摸着身下的石床,眉宇間是一股難以言傳的溫柔,“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和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孩子,日日相伴。”

男孩半張嘴,半石化的腦袋根本無法理解母親所說的這一切,只傻獃獃地看着她。

女人嘆息,眼中隱有薄淚,“可惜我的身體太不中用,竟不能讓這樣的幸福多延續一段時間。”

幽幽的嘆息傳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包含歉疚,“是我害了你。”

“不,”女人反駁,臉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紅,“如果沒有你,我這一生都不會知道快活是什麼滋味,”她唇角浮起一絲微笑,“我很慶幸自己能夠遇見你,我很幸福。”

男人不說話了,空氣中氤氳着一股異樣的氣氛。

男孩有點狀況外,好半天才左右看了看,“咦,剛才誰在說話?”

伴隨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女人道:“是你父親。”她竭力撐起身子,拍着身旁的石沿,吩咐男孩,“快,叫父親。”

“何必告訴他,”男人苦笑,“讓他這樣無知無憂地生活下去不好么?”嘆息幽微,“我最歉疚的,就是沒能讓你生個聰明的孩子......”

“不,他很好。”女人的語氣有些激動,“我不會讓他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更不會讓你連自己的孩子喊一聲父親都聽不到。”她拍着石床,催促男孩,“快,叫父親,他就是你父親,他是磁石精,所以你才會從小器吸引鐵。”

磁石精……即便是作為無意旁觀者的流瞳,也被驚得一愣一愣的。

男孩瞪大眼睛,可他的這種反應不是來自於母親所說的奇詭的真相,而是來自於母親此時的陌生。

疾病讓她脫了形,此時的女人如被死亡和腐朽氣息籠罩的一具骷髏,她神情急切,顴骨潮紅,像是陷入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偏執中,這樣的母親讓他害怕。

當女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試圖拽住他時,他終於堅持不住了,起身便往外跑,邊跑邊喊:“巫醫,巫醫快來看看母后,母后她、她病得開始說胡話啦……”

卡擦。

女人的錦繡華年就此終止,她瞪着眼睛,慢慢地向後倒去,交代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息。

王后大喪,舉國同悲。

男孩跪在母親的靈柩前,漫長的喪期讓他疲憊不堪,他兩眼迷糊地看着在母親靈柩前默默佇立的陌生男子,問道:“你是誰?”

男人回頭看他,目光中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我是你母親的故人,”他說。

“哦,”男孩揉了揉眼,“你是做什麼的?”

男人默然片刻,答:“石匠。”

“石匠好玩嗎?”

男人又默,而後臉上浮起一絲說不出是苦笑還是好笑的表情,“或許。”

男孩偏頭想了想,“你來看我母后,我母后的石床是你做的對嗎?母后很喜歡那個石床,我讓人把石床和母后葬在一起,你覺得母後會歡喜嗎?”

男人微微苦笑,“想必會。”

男孩點點頭,“我也覺得會,可有些大臣竟然反對。”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覺得男人的容貌和聲音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他真心誠意道,“你是個好人。”

男人頓了頓,沒有說話。

男孩道:“我會賞賜你,你想要什麼賞賜?“

男人沒有反應。

男孩睏倦道:”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想的時候替我看一下人行嗎,那些人來之前我想睡一會兒。“

男人終於有了反應,溫聲道:“睡吧。”

半醒半夢中,男孩好像感到男人的手撫在他的頭上,接着男人用嘆息一般的聲音說:“我想讓你有一顆聰明且能夠自保的腦袋。“

睡意朦朧的男孩不能理解,等他醒來的時候,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從此男孩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他的境遇依然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總會有各式各樣的鐵器冷不丁朝他撲過來,砸傷他,即使他已經很小心,即使他貴為國君身邊不乏人保護,情況依然如此。

母親說因為他是磁石精的孩子所以才會如此,別人說因為先王后喜歡在磁石上睡,所以生出的孩子也沾上了磁石的特性。

就因為這個,他很不喜歡鐵器,連帶着一切金屬物質都不喜歡,他喜歡木頭,喜歡石頭,喜歡不會隨便被吸引的穩定而安全的東西,他甚至還萌生了一個古怪的夢想,他想成為一名石匠。

流瞳想起夢境試煉中自己的最後一世,就對石匠有一種很特別的嚮往,雖然經她手出來的東西不是一副棺材樣就是一副墓碑樣,但這種嚮往卻從來沒有變過,她不禁唏噓:難道石匠是缺心眼孩子共同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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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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