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合歡樹下
流瞳毫不猶豫地取用了他的夢境。
然後踱到院中,慢悠悠地打量院中的風景。
身為夢貘,總會本能地抗拒任何形式的催眠,他會睡多久呢?
正這般漫不經心地想着,身後便傳來了腳步聲,接着便是白膚青年略顯猶疑的聲音,“我……”
流瞳轉過身,在轉身的一瞬臉上掛滿了失落的表情,“你睡著了,想不到我練了這麼久,還是這麼讓人感到乏味,看來……我還應該更多練習……”
說著,微微垂下了頭,同時,內心真的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吹奏太乏味才讓人睡着的……
男人見狀,心中憑空升起的那絲疑雲倏然消散,怎麼可能呢,他想,為自己的異想天開心中好笑。
“你吹得很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吹奏出這樣的水平很難得了,”男人誠懇道,“我是昨晚沒睡好,一聽到舒暢的曲子就……抱歉……”
能睡好么,三更半夜去摸夢……
少女眸光燦然,露出歡喜的笑容,“真的還好么,謝謝先生這麼說,這對我是莫大的鼓勵。”
學會一項新技能,她對面前的人是感激的,她的謝意是真心實意。
男人看着她,微微含笑,眼中如揉進絲絲明燦的陽光,光影灧灧。
正說話間,小辰的父親又來了,劈面見到此君的真容,流瞳吃了一驚。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張臉這麼像破抹布的人。若非太匪夷所思,她都懷疑此君是抹布成精了。
其實如果把此君的五官單個拎出來看,也並不難看,但為什麼組合到一起就出現這樣奇葩的效果呢?流瞳琢磨的一下,覺得這大概是氣色問題,男人的氣色太差了,是一種讓人特別不愉快,一看到就特別想上前揍兩拳那種氣色。
果然,男人一見半夢,就開始唉聲嘆氣,完全不顧還有第三人在場,絮絮叨叨地述說自己的憂慮,自己的失眠,自己的各種不如意。
“總覺得還有更糟的事要發生啊,整晚整晚睡不着覺啊!”男人皺眉嗟嘆。
美好的情境被打破,即便是習慣了此人的半夢君,此刻也是不大不愉快的。第一次,他對自己以往的所為產生了懷疑,懷疑自己聽別人的廢話聽得太多了。
他沉默片刻,說道:“不必憂慮,在我這兒安心睡一覺吧。”
聲音一如既往地如春風和雨。
男人踽踽地進屋躺着去了。
半夢對流瞳道:“你不是學會吹奏了嗎,對他試試。”
“?”流瞳怔。
“就在外面,試試效果。”他聲音低醇,宛如美酒。
流瞳:“……”
她試了,效果就是,前一刻還在悲嘆自己睡不着的男人……下一刻就睡著了……
灰色的柔光從他頭部緩緩浮現,柔光中,她看見男人養的兔子越長越大,最後竟霸佔住他的妻子開始苟合,然後生出一大窩兔身人臉的小怪物,怪物把他正牌的寶貝兒子咬死了……
流瞳深覺,此兄的夢境真是越來越重口,越來越兇殘了……
但當著半夢的面,她沒有表現出絲毫異樣,更不敢對到嘴邊的零食有絲毫覬覦。
半夢仍如她上次看到的一般,俯身凝視着男人的臉,緩緩抬手,白灰色的霧光聚攏在掌心,然後把它放進一旁空着的瓶子裏。
“他懷疑自己的妻子與侄子有染,將來會害死自己的兒子,”半夢道,微微喟嘆,“這便是他的心病之源,攪得他魂夢不安。”
為什麼他們看到的情景不一樣?
流瞳略驚,問:“你能看見別人的夢?”
男人略略頷首,“我有一半夢貘血統,是人就會做夢,夢境承載着人的記憶,雖然大部分醒來時都被忘記了,但人腦會記住最重要的事情,經常自己回放,而我能讀到這些夢。”
流瞳嘴巴微張,又閉住,目光迷茫,表情玄幻。
明明看的是同一個夢,為什麼他們各人看到的情景竟然是不一樣的……
難道他們不是一個種類?
還是夢境太過奇幻,太過神秘莫測,折射到不同人的神識中會現出不同的影像?
流瞳不知道。
她第一次對自己讀夢的技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半夢道:“想不到你第一次學吹葉就可以催眠,”他目中漣漪微動,“而且你知道嗎,我可以看到別人的夢,但我看不到你的,這讓我覺得,很舒適,很輕鬆……”
流瞳很想問他,你看過我的夢,或者,你對我催眠過,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身為夢貘,她深深理解他的感覺,就像她對肜淵,世界喧囂,獨有那一方寧靜,所以會讓她不自覺地心生嚮往。
床榻上的男人還在沉睡,流瞳道:“既然知道了他的心病,何不告訴於他,如果他妻子和那什麼真的有私,就果斷採取措施,如果沒有,就別讓他胡思亂想。”
半夢嘆,“我何嘗沒說過,只是他的情況還不這麼簡單。他母親是鴉女,有預測禍事之能,他也繼承幾分,所以,即使他們現在沒有,將來也可能會有,因此他才這般憂慮……”
鴉女……
流瞳覺得,就憑那男人這種狀態,遲早會把他妻子推向那條路。
她道:“所以說,他這種情況,就是傳說中的烏鴉嘴嗎?”
半夢:“……”
小辰的父親離開后,小辰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會詢問通道的事情,流瞳對半夢道:“你是夢貘的兒子,當初夢貘可以離開此地,就必然知道離開這裏的通道,你對此就沒有什麼印象嗎?”
小辰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半夢神色冷淡,“雖然我是她兒子,但她離開時我年紀尚小,能記得什麼?”
年紀尚小?都已經是半大小夥子了,小什麼小?
流瞳道:“記事哪用多大,不管記得多少,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好好想想辦法嘛。”
男孩附和,滿臉期待,“是呀,是呀,大家一起想辦法,一定可以找到出去的出路的啊。”
半夢看着他,神色複雜,“小辰很想出去?”
男孩用力地點頭再點頭,“是的啊,做夢都想出去,真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一直待在這裏,每天從村頭跑到村尾,什麼都是老樣子,好煩啊。”
男人道:“可你想過沒有,你離開了,你父母怎麼辦,他們該有多孤獨多傷心。而且外面壞人那麼多,你被拐賣了怎麼辦,缺胳膊少腿了怎麼辦,被人害了怎麼辦,永遠回不來了怎麼辦,讓你父母如何活下去!”
男孩愣住了,大概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先生這麼嚴肅地和他說話,一時吶吶,“那、那我和父母一起出去……”
半夢拂袖而起,臉色鐵青,鼻翼微動,雖克制着沒有發作,但任誰也看得出,他生了氣,生了很大的氣。
流瞳不知道他為何反應這麼大,她試着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覺得他是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宅得太久了,得了出門恐懼症,這個病,得治。
她道:“其實外面也並非像你說的那麼可怕,壞人固然有,但好人更多,人情風物更精彩。
當然這並不是鼓勵小孩子一個人去涉險,我是覺得,哪裏沒有危險呢,總不能因為怕就把自己困在屋裏一動不動,那不是因噎廢食嗎?與其逃避,不如主動面對,當你正視了那些所謂的危險,鍛煉了自己,你會發現,原先你想像的那些危險其實一點都不可怕。”
男人唇抿得緊緊的,沒有說話。
男孩兩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目光崇拜。
半夢神色不辨地看着她,說道:“你之前說,這裏是個好地方,像從人的夢境中長出來的,你想一直住在這裏,難道是騙人的?”
流瞳矇,她什麼時候說過想一直住在這裏來着?
但她也不願與他有口舌之爭,遂道:“我是說過這個地方很好,但主動留在這裏,和被動困在這裏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就像你招待客人,如果是你主動邀請的客人,你心裏自然是歡喜的,如果是我這種厚着臉皮上門迫使你招待的客人,那感覺能一樣嗎?”
這個類比是不是有點不恰當?
男人沉默着,而後道:“我很高興你能上門,我想,這和我主動邀請你一樣讓我歡喜。”
流瞳:“……”
重點完全扭曲,談不下去了。
了解到他對尋找通道的態度,流瞳便不指望從他這裏得到什麼有用信息了,實際上她原本就沒指望的,她只想從他這裏了解島的來歷,既然了解得差不多了,雙方開始談不攏,她就沒必要再去拜訪他了。
她把心思轉移到肜淵的行蹤上。
龍形戒指現在聯繫不上人,他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還不回來,霧瘴莫測,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她開始坐卧不安。
為此,她去霧瘴探查了幾次,沒敢太深入,一無所獲。
在憂慮焦急中,她安慰自己:肜淵會出事嗎?這天地間能有幾個會讓北海龍君出事的?天庭是吃乾飯的嗎,如果他有事,神界的玉蝶上一定會顯出異狀,屆時就是震動三界的大事,這種情況幾百萬年沒出過一次了,沒道理現在會出。
所以,他定是因為某些意外絆住了腳,以北海龍君的強大,他一定會化險為夷。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等他回來,不要再出現什麼狀況增加他的負擔。
雖然她這麼想着,儘力地開解自己,也儘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霧瘴,但那種等待的滋味,那種被留在原地的煎熬,非親歷不足以體會。
哀愁漸漸地侵染心房,如即將到來的黑暗,侵吞了天際最後一縷霞光。
她不自覺地拈起袖中的木葉,放在唇間,倚窗吹奏,樂音絲絲縷縷,綿綿密密,如一腔無可言傳的心思。
暮色中,又一道樂音傳來,和着她的樂聲,婉轉成清麗纏綿的旋律。
她怔住,凝目望去,便看到窗外的合歡樹下拈葉吹奏的半夢。
團團絲長的合歡花,如暮色中若隱若現的雲霞。
半夢看着她,停下吹奏,隔着漫天暮靄,與她相望。
夜色一點點漫上來,他如霜的身影漸漸模糊,隔得遠,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也如沾染了暮色,遙遠蒼茫,“我並沒有駁斥你的意思,”他說,“也不是懼怕危險,我不願過多提及通道的事情,是因為它只會給我們帶來災難。
你知道嗎,其實我母親不止生了我一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的長姐因為絕望自殺而死,我的妹妹,我盡心竭力保護的妹妹,因為一直想離開這裏,想找到通道,自己偷偷地划船離開了小島,等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在慘死在霧瘴邊的小船上。”
流瞳心中劇跳。
他道:“我是真的不記得通道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註定無法離開,我們為什麼不能安安心心地生活在這裏?有誰會憐惜我們這些被詛咒的棄民呢?我們為什麼不能不相互拋棄,不相互背叛,平穩安樂地度過這一生?
我只想,大家能夠平安地生活在一起而已。”
沒有人能夠對別人指手畫腳,因為你不知道別人經歷了什麼,不知道別人有着怎樣的痛苦,你無法對別人的內心感同身受。
是動容,是羞愧,還是震撼?
暮色中,她道:“如果之前我說了冒犯你的話,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我收回我的淺薄之語。”
男人在暮色中凝立着,遲疑片刻,道:“那你……還來嗎?”
流瞳一愣,還未答話,便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急匆匆的趕來,他到半夢身邊道:“先生,不好了,小辰他,在船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