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大漢之夢
流瞳連忙起身再看時,眼前薄霧裊裊,哪裏有什麼大漢的身影。
但流瞳不相信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轉頭對肜淵道:“這地方真的有點怪。”
肜淵默然點頭,“先不要打草驚蛇,靜觀其變。”
趁天完全亮之前,他們又回到了屋中,然後裝作剛睡醒的樣子,出門洗漱。
男孩看到他們,非常高興,手腳麻利地為他們準備飯食。
蘑菇瘦肉粥,蘑菇包子,蘑菇菜。
平心而論,如果對一般人,這些飯菜的賣相和味道足以引起人的食慾,可如果對一個胃口怪誕的貘,一條辟穀已久的龍,這些飯菜引起的就只有他們的疑慮了。
肜淵輕車熟路地處理了飯菜。
飯後,男孩熱情地說:“你們這是要出去嗎?要不我給你們帶路吧,這裏我熟。”
流瞳:“你今天不去攬客嗎,我們自己隨便走走就好了,不用那麼麻煩。”
男孩的祖父走出門道:“麻煩什麼,現在這個時節客人也不多,就讓他陪你們去吧,有個熟人帶路總歸方便些。”
兩人默然片刻,肜淵道:“既然如此,倒不用我特意陪着去了,由這位小哥帶路,你想買什麼儘管買,不用替我省着。”
流瞳:“......”
她瞟了眼龍君那張端莊嚴肅的臉,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直到男孩過來拉她,她才暈暈乎乎地出了門。
他說想買什麼儘管買嗎?
他說不用替“他”省着嗎?
那他這是把她當做……
少女的小心肝撲通撲通直跳,全身都冒着粉色的泡泡,男孩瞅着她道:“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看來祖父說得對,女人都喜歡逛街啊。”
流瞳:“……”
在街上轉悠了半天,她誇誇這個,贊贊那個,時不時地從男孩口中套些話,卻一樣東西也沒買。
男孩疑惑,“這些你都不喜歡嗎?”
流瞳:“不是啊,我只是沒帶錢。”
男孩:“……”
兩人又回到了男孩家中。
她沒有看到大漢的身影。
中午,不出意外,仍然是蘑菇飯,流瞳簡直懷疑,這祖孫倆想把他們變成蘑菇。
午後未出門,她掩人耳目飛上屋頂,坐在房脊上發獃。
陽光亮了一些,而薄霧仍未消散,遠處屋脊重重,街道樹木如籠着一層薄紗。
不多時,一道壯實的身影出現,男人拉着一輛小車,車中載着女人和兩個孩子,男人回頭對身後的女子說:“一會兒我去軍營辦手續,你們在車上稍等。”
流瞳頓時一震,都來不及和肜淵打聲招呼,便迅速追了上去,大漢腳步匆匆,少婦神色倦怠,可流瞳就在他們身邊,他們卻沒有絲毫反應。
彷彿她看到的只是被誰遺留下的一道殘影,在薄霧中流蕩穿梭。
流瞳隨着他們的身影,毫無過度的,從一個情境穿到了另一個情境。
她看到大漢穿着一身武將服飾向面前的男人告別,男人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妻兒託付給他。大漢慨然應允,並鄭重發誓會為面前的男人洗雪沉冤。
她身在其境,毫不費力地得知了大漢和面前男人的身份。
男人是夏國赫赫有名的將軍王鼎,而大漢則是他麾下的騎射教頭、也是邊關名將關英。
王鼎被奸臣陷害判為腰斬,妻兒流放煙瘴酷暑之地,臨行前,關英前去探望,王鼎便把家眷託付給他。
是的,那車中坐着的,並不是關英的家人,而是王鼎的妻小。
她看到大漢變賣家產、辭掉官職護送母子三人去流放地。
她看到他們一路風餐露宿,被追兵追殺,看到大漢出生入死,與匪徒作戰,看到他親手擊斃二十多人,為護住王鼎的孩子,身上中了七八箭幾乎死在路上。
她身在其間,甚至可以感受到大漢所承受的劇烈疼痛,可以感受到他心中至死不渝的守諾之心。
然後,她明白了,她所在的是大漢的夢境,或者說是他遺留的記憶。
那道殘影把她領進了他的記憶。
千里奔波,九死一生,關英終於把母子三人送到了目的地。
她環顧四周,這荒蕪簡陋地地方就是她剛剛見到的城鎮嗎,她不敢相信。
而他做的事才剛剛開始。
流放名錄上沒有他的名字,軍營住房又十分緊缺,所以他們只分到一間十分破舊狹小的房屋,只母子三人就把房子塞得滿滿當當,大漢只能露宿在房檐下。
風雨交加的夜晚,冬天最冷的日子,他最多也只是鑽進草垛對付一宿而已。
他對女子恭謹謙卑,對孩子呵護疼愛,他白日裏忙着做飯,幹活時搶在頭裏,有浮浪子弟覬覦女子的秀色時,他便正襟危坐護在女子身旁,有地皮無賴不服氣找他挑戰,他就三拳兩腳把對方打到在地。
昔日名震邊關的將軍此時已儼然成了一名老家僕。
除了照料母子三人的日常生活外,他為了讓兩個孩子有個好的成長環境,自己還做起了小生意,把賺來的錢全都用在供養兩個孩子讀書上。
這一做,就是二十年。
他人生中最有前途的二十年,消耗在了這樣的荒蕪野蠻之地。
當年不諳世事的幼子皆已成年,當年威武凜凜的將軍卻已兩鬢蒼蒼。
這時的他已經年過六旬。
二十年中,曾經的權臣已經倒台,曾經的皇帝也已駕崩,他做過許多努力,託過人情,遞過狀子,甚至花錢打點過,但王鼎那樁冤案卻仍無昭雪的跡象。
別人搖着頭告訴他,雖說奸臣早已伏法,但案子卻是先皇欽定的,翻先皇欽定的鐵案不就是打先皇的臉嗎?
皇帝的臉,哪怕是過世的皇帝的臉,誰敢打?誰膽肥到敢觸這樣的霉頭?
他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
他的兒女也已長大,日夜盼着老父早日歸鄉,而他,又何嘗不想家?思鄉之情纏繞心底,每次收到家書,他當著別人的面不說什麼,可背地裏卻輾轉反側,哭得稀里嘩啦。
但他沒有忘記對王鼎的承諾。
替他照顧家小,替他洗雪沉冤。
終於有一日,王家母子也誠懇地向他哀求道:“回去吧,你已經盡心了。”
你已經盡心了。
他眼中含淚,卻什麼也沒說,斷然北上,去京都告御狀。
闊別二十餘年的京城,正是嚴寒時節,大雪茫茫。他去求見京城中素有清名被人稱為“鐵面御史”的王敏中。
而王御史卻避而不見。
於是,他便跪在王御史家門口,寒冬臘月,風雪交加,他跪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王御史的家人一開門便驚呆了:他們看到冰天雪地中跪着一個雪人!
見王御史走近,六十多歲的老人強撐着自己的身體,顫顫巍巍地在雪地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字:“冤”。
此情此景,即便是有鐵面之稱的王御史,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再后王御史上奏,朝廷下詔,為王鼎恢複名譽,追贈冊封,王鼎的妻兒也可以帶着他的棺木返回故鄉。
他返迴流放地,準備做最後一件事,那就是把王鼎的妻兒、王鼎的棺木送回家鄉,然後他就可以安然返回自己的故鄉。
再回到這個消磨了二十餘年的地方,已是夏日時分,其時正是雨季,大雨連日不絕,河水暴漲。他滯留在梅河附近的驛館內,每日都可以看到有流民奔逃,而後流言不斷傳來,比如梅河決堤,比如鱷魚成災,比如有多少多少人死去。
他心中焦急萬分,他不知道王家母子的情況如何。
他就那樣冒着大雨逆流而行,渾濁的巨流如從天邊洶湧而來,沖塌了沿途的房屋,淹沒了所過的土地,吞噬了無數的人命。
而他,也被席捲在那場洪流里......
最後的一刻,他想起王家母子,他們還好嗎,他們可曾接到來自朝廷的詔書?多麼可惜,他終究沒能把他們安然送回故鄉,也終究無緣回到自己的故鄉......
大雨傾盆,滔滔巨流從四面八方湧來,她看到那個白髮的頭顱在水中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有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可是她握不住什麼,就連這漫天大雨也灑不到她身上一星半點。
房屋倒塌,樹木焦枯,一個又一個的人掙扎哀嚎,屍體漂來浮去……
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她眼中含着淚水,心神顫抖,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讓自己看到這些事,為什麼?
虛幻的水鋪天蓋地,如把她也淹沒在裏面。
“公主,你怎麼了,公主?”
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耳邊呼喚,同時不停地啄她的頭,啄她的臉,啄她的手,她猛地醒過神來,原來是松鴉,眼前的幻景退去,唯余淡淡的薄霧瀰漫。
然後她發現,她還在男孩家的院子裏。
她不禁悚然一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連忙去找肜淵,她必須告訴他自己的所見所聞,然後她便看到不遠處,肜淵一手握着劍,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嘴唇緊緊地抿着,臉色發白,黑不見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肜淵,肜淵。”她喚。
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肜淵看着迎面走來的女子,看到她臉上帶着的稀薄的笑,幽冷的,鄙薄的,彷彿來自地獄的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
她手中握着他的仙元,淡漠道:“把你的心給我?怎麼,我應該感到榮幸?可惜我一點都不稀罕,我只感到噁心!”
說完,用力狠狠一捏,毫不留情地就要把它捏碎。
元丹上裂紋蔓延,尖銳劇烈的疼痛如閃電般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的心,他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用盡全部的力氣緊緊地咬着牙,才抑制住那聲幾乎噴薄而出的呻.吟,口中血腥瀰漫。
流瞳看着此時的肜淵,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抱住他,叫道:“肜淵,肜淵你怎麼了?”
夢貘綸音綿柔悅耳,即便是驚呼,也帶着動人心弦的力量。
肜淵恍惚抬頭,目光漸漸凝聚,那一瞬的迷失彷彿只是幻覺,疏忽不見。他原本堅毅的臉部輪廓,此時愈發堅硬冷酷,像是被激怒了一般,他眼中翻湧着一股無法形容的暴虐之氣,流瞳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心中一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這些妖魔,都該死!”他說,一字一句,眼神冷酷,如有風雪氣息瀰漫,極地之雪激蕩而出,如鵝毛般,紛揚飄落。
流瞳被這驟然而至的徹骨之寒凍得陣陣發抖,元神被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都該死!”他說,寶劍攜帶着無邊的雷霆之怒,毫不猶豫地朝院中狠狠一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