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我不識字

54.我不識字

夏國,隆和二十五年,秋。

先帝幼公主昭文與將軍邱勛成婚。

流瞳和松鴉特意去圍觀了一下婚禮,在她的想像中,一個是皇家公主,一個是目前備受矚目的國之功臣,這個婚禮的場面無論如何都不會小的。

去過後才發現,場面是不小,但往來賓客卻有點奇怪,他們面對邱府的人時,全是一副言笑晏晏、恭賀稱羨的面容,背過身後立馬換了副樣子,或同情或譏笑或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這個現象很耐人尋味。

流瞳和松鴉一邊旁若無人地享受着人間婚禮上的美食,一邊表示,一定查一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結果剛到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們目瞪口呆的事情。

昭文公主十分大方地送了兩個妖嬈美婢給邱勛。

邱勛淡然受之。

不尋常,十分之不尋常!

松鴉迫不及待地撲閃着小翅膀去調查,未幾,回報:原來昭文公主身邊已有一個才貌雙全的男子,昭文公主為了該男子,把之前服侍的面首全都趕走了,就因為該男子表示他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大夏民風開放,上流社會的貴婦養個把面首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何況昭文公主還是先帝最寵愛的幼公主,年紀輕輕便守了寡。

但是昭文公主放浪的名聲實在太過顯赫,就連當今夏帝都看不過去了,所以正好把她許配給了之前常年在外(對公主的名聲不甚了解)、出身較低(身份太高了怕人家不要)、有勇武威名(正好可以壓一壓公主)的邱勛。也順便替自家先帝老爹撿一撿人都崩了還在不斷被兒女丟的臉面。

誰叫先帝陛下在世時曾因表揚昭文公主列女傳讀得好,就賜了她“忠貞節烈,冰清玉潔”八個大字呢?

雖然本意是勉勵,但經皇帝的手賜出來,就無異於給該女臉上貼上這麼一道金燦燦明晃晃的標籤了。所以昭文公主每有風流韻事傳出來,就相當於當眾啪啪啪地打先帝和皇室的耳光。

也難怪當今皇帝處理該女的婚事顯得有那麼一點急切了。

公主的行事作風果然不負眾望,婚禮剛過,便給新出爐的丈夫來了這麼一招。

是的,送這麼兩個美婢的意思就是:我不介意你睡別的女人,但你也不要管我找別的男人,大家各玩各的。

邱勛心神領會。

接受美婢的當天,邱勛便搬進了徐婧的住處。

對此,流瞳和松鴉只能瞠目感嘆:都邑之民,何其善戲也(你們城裏人真會玩兒)......

剛開始幾天,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集,他似乎很了解她的不安,所以盡量淡化自己的行跡,讓她慢慢適應。

清晨,當她尚在屋內沉睡時,他已經開始起身練劍,練過後在她的小院門口佇立片刻,便自行離去。

早飯後,她偶爾會出房門散步,而此時的他已經去了軍營。

下午,他有時回有時不回,回來后一般也在院中待着,隔院看着她寂靜的門扉。

晚飯時,會讓人徵詢一下她的意見,要不要過來共餐,她婉言謝絕,他便在自己的房內獨自就食。

打破這種平靜的,是別院管家的一個彙報。管家告訴他,婧姑娘曾向自己問過,能不能給她些金葉子,管家親自送了一盒金葉子過去,但她看過後卻說,能不能再輕再薄些,就是可以放在頭髮里、不着痕迹地帶着四處走的。

管家聽后當時心中就是一跳,覺得這種情況很不尋常,於是趕緊向自家主子報告。

邱勛聽后,不但沒有什麼不快的表示,相反,他的雙目驀地燦然生輝。他揮退了一頭霧水的管家,按捺住自己的激動,來到徐婧院中。

“姐姐要的可是這種金葉子?”

他問,手掌攤開,掌心顯出一枚精緻玲瓏的金色葉片,如一片金色的薄光,耀人眼目,因為長期的撫摩,葉脈部分已經平滑如鏡。

徐婧微訝,“這、這是徐國的......將軍為何會有這樣的葉片?”

邱勛眉目微垂,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故人所贈,”他說,輕輕摩挲葉子的神情帶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溫柔,他抬目看向她,目光深沉,“我會讓人按照這個標準為你定製。”

徐婧動了動,忽然有一種難以承受的不安,可是這種金葉子她又確實需要,所以她強自按捺住了自己的心緒。

邱勛手中還握着一卷書簡,見狀,不着痕迹地轉移了話題,“剛剛我在讀老友送我的詩簡,可惜我識字不多,竟不能領會其中的妙意。”他微嘆一聲,慢慢地念起來,“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雲山擁‘魚’城。前一句也就罷了,海畔雲山也約莫知道,可是這‘魚’城又是什麼物件呢?”

他皺着眉頭,似乎非常苦惱的樣子,徐婧用眼一瞄,登時臉色詭異,“如果......如果我的眼沒問題,那個字好像應該念‘薊',海畔雲山擁‘薊’城。”

邱勛立時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薊城,可不就是他所在的地方么?”

連忙興緻勃勃往下指,“還有這一句,我特別喜歡,‘勤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這景象簡直就像在眼前啊,真不知道是怎麼寫出來的。”

徐婧只覺得自己的尷尬病又犯了,窘道:“是‘野’營,‘野營萬里無城郭。’”

邱勛默默回味一番,欣然受教,“確實,野營更合適。”

不動聲色地靠她更近一點,繼續念着上面的詩句,“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她漸漸被詩中的意境吸引,低沉悠緩的嗓音中,一副她從來沒有見過沒有想到過的廣闊圖景緩緩展現在眼前。

彷彿有勛樂幽幽響起,帶着塤特有的遙遠蒼涼,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回蕩在她的耳畔。

似寂涼的月光籠罩古戰場,似金戈鐵馬落滿寒霜,似旌旗獵獵使出國都,似壯士熱淚美人柔腸。

這樣美,這樣豪邁,這樣悲涼。

原來還可以這樣......

心潮澎湃,心神激蕩。

她不禁有些痴了,聲音微顫:“原來,戰場也可以是這樣的......”

曾經,她一直把戰爭定義為男人之間自私血腥殘忍的廝殺,卻原來這種廝殺的背後,還可以有這樣的情懷......

波瀾壯闊,壯懷激烈。

它血腥,它殘忍,可同時,它也意味着犧牲和守護......

一時間,她不禁為自己之前的狹隘深深羞慚。

邱勛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見她突然不說話了,以為哪裏惹她不高興了,連忙再次轉移話題,“姐姐也在看書,看什麼書?”

說完,也不待她回答,自行翻了翻案的竹簡,驚奇,“農政全要,姐姐竟然喜歡這個?”

徐婧略略回神,低聲道:“我服侍的是豐收神,自然會對農作物了解一些,但不過是些皮毛,紙上談兵而已。”

邱勛沒有理會她自謙的話,拾起旁邊一方羊皮紙上插圖,左看右看,“這是什麼,藤蔓上長出的心臟?”

“......”她溫然答,“這是一種能食用塊根的植物,叫甘薯,塊根埋在地下,微甘,呂宋、柔佛那邊就有。對土壤地要求非常低,耐旱,而且產量很高。

我們現在種的水稻、小麥對土地的要求太高,一塊地種過後,下一年就必須讓它休息,而且易受外界環境影響,產量偏低。

我曾想,如果我們能把甘薯引過來,那將會增加多少糧食,會讓多少人免於飢餓,我把自己的想法上書父王,可是父王他......”

她自嘲地笑笑,不說話了。

他可以想像到那個昏庸保守的徐君對一個小女子的話所持的態度。

可是,他的心中卻驀然掀起了一陣巨浪。

為那平淡話語中所潛藏的巨大價值,為一個小女子所顯出的不平凡的胸懷。

他知道她秉性良善,與一般的王室子弟不同,可是他萬萬沒想有到,她會有這樣一份見識,這樣一種心胸。

她是個公主。

她溫和柔弱,衣食無憂。

她被拘於神殿中,本該不知民間疾苦。

可是她卻想到了,那些在最底層在飢餓中掙扎的小民,不止是她徐國的,而是所有的被飢餓捆縛的人。

她甚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為此努力。

這是一種讓男子都為之折服為之汗顏的胸襟。

他怔怔地看了她許久才道:“這才是真正的為民造福的好事,如果,我上奏陛下,讓甘薯先從夏國流傳開來,姐姐會不會心裏不舒服?”

徐婧:“為什麼不舒服,如果真能流傳,所有人都會受惠,這本就是我的意願。”

男人無法抑制自己傾慕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姐姐放心,我會儘力幫姐姐達成這個意願。”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一股奇異的氛圍悄然瀰漫。

按邱勛所思,如果朝廷不夠重視,就想辦法從民間開始宣傳,只要人們知道了有這樣一種好東西,流傳是遲早的事情。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夏國皇帝一看到奏摺,立馬吩咐相關有司着手辦理這件事,其速度之快,讓徐婧感嘆。

她模模糊糊地想,或許,夏國能征服徐國,也不全是因為武力和詭計......

自此以後,徐婧和邱勛的關係開始和諧起來,有時候看到兩人在院中友好談話的情形,流瞳就非常羨慕。她想起自己和肜淵的關係,心中很是寂寞。

她雖然是一個臉皮略厚的姑娘,但畢竟也只是個姑娘,面對男神不動如山的模樣,她心中也會失落,也會難過。

很多次,她都想找肜淵道個歉,緩和一下關係,可是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說。

寂無人聲的黑夜,她輕輕地撫摸着手上的龍形戒指,喃喃自語:“你睡個覺都比我的年齡長,難道不是高齡嗎?你可知道這種差距,讓我一種無法逾越天塹的無力感?

你有君位,有見識,無論什麼時候都那麼沉穩,而我在你的面前就像個小孩子,恐怕你就是這麼想的吧,是的,我感覺得出來。

或許我在你的眼中就是如此,幼稚,淺薄,不靠譜,除了一顆無用的赤子之心什麼都沒有,而這樣的心你見得多了,自然打動不了你。”

她望着滿室的黑暗,越說越傷感,“或許,我連你最初認識的那個小姑娘都不是,而是不知從哪裏穿來的一縷孤魂,這樣的我,怎麼可能讓你動容?

那天,我去見你,還曾想邀你一同來人間遊歷,”她自嘲地笑笑,“可是你怎麼會來呢?”

她用被子捂住臉,不做聲了,眼角緩緩浸出一縷濕潤。

咸澀的滋味透過混凝了一縷元神的小鹿戒指緩緩滲到他的周圍。

他永遠沉寂荒涼的世界裏,她的每一縷波動都那麼清晰,包括她那輕若呢喃的自言自語。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沉緩的聲音從她指上的龍形戒指傳來,“你並沒有邀請我。”

流瞳都快睡著了,聞言一怔,“什麼?”

肜淵:“如果你邀請我,我會去。”

流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差點跳起來,“男神,你說的是真的?”

半晌,低沉的聲音,“嗯。”

流瞳歡呼一聲,激動地在戒指上親了一口。

那細膩香軟的觸感,直接印在了男人的元神上,四周寂靜的黑暗中,男人的心不禁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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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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