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最後入夢
身懷秘密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它就像疾病一樣長在你的腦中,無時無刻地不在影響你、折磨你,使你的整個心都滄桑起來。
她忽然理解了那些夢貘的感受。
夢貘是一個很神秘的種族。
相傳,他們會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從幽深的森林裏啟程,來到人類居住的地方,吸食夢境。
他們更喜歡吸食噩夢,因為噩夢中包含了人類更複雜、更深刻的感情,這些都是他們力量的來源,是他們喜食的美味。
夢貘聲音優美,會發出搖籃曲般的輕聲鳴叫,讓人類在這種聲音的催眠下沉入夢鄉,然後便將人們的夢慢慢地、一個接一個地吸入囊中,再悄無聲息地返回森林,繼續他們神秘的生活。
他們以人類的夢境為食,卻厭惡人類,對人類、甚至其他有靈智、可以做夢的種族都有很深的隔膜。
只因為,他們在吸食夢境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洞悉到別人的一些秘密,日久天長,心被重重積壓的秘密壓抑、侵蝕,磋磨,像經歷過一個又一個濃縮的人生,人變得蒼老而倦怠。
雖然她曾想過從邛澤的夢中撿個漏探知一些銀狼的消息,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進入他的夢境.....
難道就因為她有夢貘血統,才會不自覺地被夢吸引,不止味蕾被吸引,甚至連整個人都被吸了進去?
流瞳不得而知。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有意無意地躲着邛澤,她真後悔當時一時腦抽,自賣自身釀下了這樣的苦果,有什麼辦法既能撿到夢境,又不會被吸進去親身體驗呢?
無意中,她已經開啟了夢貘的第一道課程:守定己心,不以物動,身在局外。
而此時,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睡覺的時候盡量與他隔離,比如,把那件惹禍的變色衣往頭上一蒙......
是的,他是說過在他那裏時不能穿那件衣服,但他沒說不能蒙啊。
於是,邛澤每天醒來,不是看到一坨綠油油的不明物堆在床腳,就是看到地板突起好大一塊,要麼就是石凳旁邊又多出一隻形狀不那麼規則的石凳......
失笑之餘,邛澤突然覺得,這樣似乎也別有趣味,於是便聽之任之了......
海島的發展欣欣向榮,而邛澤的生活卻一如既往地簡單到令人髮指,日常除了處理島上的一些事務,或找周鄖聊聊天,便是閉門練功。
所以,即便是賣身了,流瞳還是有很大的自由空間。
夢境之中她對抗敵人的颯爽英姿對夢外的她刺激太深了,以至於她要成為千里鹿的夢想出現裂痕,比起千里奔逃,其實,她更喜歡成為大俠......
流瞳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無人的海邊,海浪拍打着礁石,濺起尺許高的潔白水花,發出嘩嘩的響聲,它們一次次涌到岸邊又緩緩退回,在沙灘上劃出一條條銀邊。
她輕撫戒指,閉目念起肜淵的名字,一縷輕風拂過,挑起她幾根的髮絲,玄衣男子出現在她面前。
她心中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緊張,她握緊手指,身體綳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問:“我可以跟你學武嗎?”
肜淵微微側耳,似乎沒有聽清,凝目看着她,沒有做聲。
“我、我可以跟你學練劍嗎?”
流瞳更緊張了,結結巴巴地又問一遍,紅暈從臉上開始,漸漸蔓延到耳根,最後連兩隻耳朵都紅通通的,似乎馬上就要紅爆了。
他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答:“好。”
她怔住,或許因為之前太過緊張,以至於在得到他如此乾脆利落的回答后,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但不過片刻,巨大的驚喜湧起,她開始忘形,撲過去就要擁抱他,練武之人身動快於腦動,他的身體本能地往旁邊微微一側......
激動之中的少女便結結實實地呈大字型撲在了地上......
靜如死寂的一瞬后,肜淵垂目看着她,“你做什麼?”
半晌,流瞳:“沒......我就是行個拜師禮......”
肜淵:“......”
長風獵獵,揚起他的衣角,他伸出手,掌心憑空化出三尺長劍。
她左看右看,淡定地起身,撿起不遠處一根木棍握在手中。
肜淵:“......“
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一板一眼地演練招式,流瞳學得很認真,雖然此時的男人迷人得恨不能讓人撲上去咬一口,但她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趁機把哥的心思,即使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學習的過程中,她發現,她的身體對這樣的訓練並不陌生,因此學習起來也沒有她想像中那麼困難,這個發現鼓舞了她,此後,她經常在肜淵不在的時候愈發努力地練習,就希望能在他下一次出現時給他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隨着身體的舒展,一些記憶畫面也斷斷續續地浮現在腦海中。
男人手執長劍一招一式地教一對小兒練武,女孩兒像模像樣地比劃了一番后,仰着小臉兒問他:“爹爹、爹爹瞳兒練得好嗎?”
男人彎腰捏了捏她的小臉蛋,笑,“好,當然好,我們的瞳兒練得好極了。”
女孩的眼珠骨碌碌一轉,拿着小劍的手背在身後,小小的身體搖晃着,“那瞳兒練得這麼好,爹爹給瞳兒什麼獎勵呀?”
男人無奈了,寵溺道:“那瞳兒想要什麼獎勵?”
女孩兒立即拽住男人的袖子撒嬌,“瞳兒想要漂亮的紅珊瑚......”
男人撫了撫她的頭髮,“好。”
後來,男人到很深很深的海底給她採集了一株紅艷艷的珊瑚,珊瑚的每一枝上都巧妙地雕刻上一個小女孩兒,形態各異,憨態可掬,可愛之極。尤其是,珊瑚上施了一種特別的法咒,如燈一般,只要她靠近,便會亮起,流光四溢......母親說,為了這株珊瑚,父親還和守護珊瑚的妖蛟狠狠打了一仗......
心因為回憶而微微潮潤,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心底深處氤氳的濃郁感情,她想,其他的哪怕她什麼都不做,也必須要做成這一件事,不管是為了女孩還是為了自己,她都必須探聽出記憶中父母的下落......
她把自己所知的信息在腦海中梳理了一下。
父母是被一群白髮人帶走的......
邛澤是銀狼,他的父親曾是“太子殿下”,還可以娶紅狼族的公主......
邛澤因為有一半人類血統而遭受歧視......
邛澤是長子......
屢屢遭人陷害......
他被稱為少主......
那他的父親是......一個令人心驚的答案隱隱浮出水面,那覬覦秘境之匙擄走父母的白髮人和他父親是什麼關係?
是的,她想,她留在這裏,果然有留在這裏的理由。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
她蜷縮在榻上,閉目凝神,第一次主動走進邛澤的夢境。
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不再被動地出入夢境。
周圍是一片茫茫虛無,沒有聲音,沒有光芒,沒有輪廓,就連腳下的地面,也沒有應有的質感,如包裹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混沌中。
她茫然四顧,開始無措,腦海中憑空浮起一個怪誕的念頭:不會是邛澤壓根就沒有做夢吧?
可如果沒做夢的話自己這又在哪裏?
她試探着呼喊邛澤的名字,在四面八方渺無人煙地方,她的呼喊也彷彿被無限地放大扭曲,聲聲震蕩到她的耳中,激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
她開始驚惶,想要離開,卻在此時,迷霧消散,陽光升起,一叢叢繁花迎風盛開,鳥兒在枝頭啾啾鳴唱。
她驚奇地發現,她在一座山上。
正左右顧盼間,一個人影突然從背後抱住她,頭埋在她的頸間,激動地喃喃:“姐姐,是你,真的是你。“
她頓時僵住,僵着身子慢慢地轉過來,不自然地微笑,“邛澤。“
此時的邛澤已是十七八歲的模樣,見到她是難以自已地興奮,伸手拉着她,讓她參觀自己所住的地方。
說是拉,其實是十指交握,掌心相扣,她掙了兩下,沒有掙開,被她拖着往前走,身體如突發了半身不遂之狀。
這是一座靈氣並不豐沛的山脈,卻也草木蔥蘢,鳥獸俱全,因為處於魔境與人間的邊界地,與魔都相隔萬里,所以被視為荒涼之地。
青年臉上滿是喜悅的光彩,看着她的目光情意脈脈,“姐姐能來看我,小澤真的歡喜極了,小澤日思夜想都在想念姐姐,還有姐姐對我說的話。“
流瞳有點無法直視他的目光,她微微側過臉,問道:“你在這裏怎麼樣?“
青年拉着她的雙手,目光璨若星辰,“我按照姐姐的話一邊修鍊學習,一邊暗中尋訪高人。
想不到,竟真的尋到了一個。
那人是個道士,早年曾拜一個和尚為師,學習陰陽術數,唔,他們所謂的陰陽術數內容很是龐雜,包括算卦、占卜、天文地理、權謀機斷等等。據說身懷此學的人往往有吞食天地之志、改朝換代之謀。
道士學成后常常遊走於達官貴人間,希望能找機會一展平生抱負,惜乎未能如願。一直蹉跎到七十來歲,便蝸居在山上的一處道觀里,偶爾為人佔佔卜。
我是聽說了他占卜的名聲才去探訪的。
誰知一談之下,甚是驚心,此人不過七十歲之齡,但學問之廣,見識之深,實在是我生平未見。
我把自己的處境化名說給他,他不過隻言片語便直擊要害,並為我點明出路。
撥開雲霧見明月,我想,我終於明白姐姐對我說的話了。”
他的眉宇間流動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神采,如面對萬里河山揮斥方遒,“我有意把他收為麾下,可惜他年老體弱,連走路也已困難,人類那副皮囊,委實太不經用了。
後來,我捉了一隻小花精取了內丹給他服用,先慢慢延續他的壽命,等時間到了,我想,再向他表露身份,正式請他到我身邊。”
流瞳聽着,只默默點頭而已。
青年把她拉到自己的蝸居,望着她道:“我在人間行走時,曾看到有丈夫給妻子做點心,妻子吃后非常開心,我也學着做了幾樣。姐姐等着,我做給你吃。”
青年眼角眉梢的深情愛意,濃郁得幾乎要流淌出來,她如坐針氈,終於無法再安然面對他,趁他出門的時候,匆匆離開。
離開夢境之前,還聽到青年一聲聲驚惶急切的呼喚,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扎到她的胸口。
她幾乎是逃跑般逃出夢境。
是內疚或是別的什麼,她說不清,她的眼睛有點酸澀,胸口有一瞬的疼痛窒息,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進入他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