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共享夢境(三)

107.共享夢境(三)

一般人發燒,要麼是持續一段時間後退燒痊癒,要麼是藥石罔效……被燒死……

而翰飛的癥狀卻是,燒一段時間后,突然渾身冰冷,如同死屍,然後再燒,如此循環往複,讓本就毫無辦法的太醫們幾乎崩潰。

昏睡數日後,他漸漸清醒過來,只是四肢依然無法動彈,好像身體出現了故障,與靈魂不匹配了,於是靈魂再也無法無法操縱這具身體。

視線尚有些模糊,唇瓣乾枯失色,他生不如死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脖子可以微微轉動,“阿蒲?”

守在旁邊的薈薇聞言一震,驚喜道:“表哥,你醒了?”

翰飛怔住,“公主?”

薈薇“嗯”了一聲,連忙吩咐侍女去取水,然後親自接過來一勺勺地喂他,有水溢出來,她還會細心地為他拭去。

翰飛心中百感交集,微微苦笑道:“是我太不濟事,在宴會上這樣……掃了公主的興了。”

公主的神色有些憔悴,聞言眼圈泛紅,“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個,既然身體不適,為什麼早告訴我,還要接受別人的挑戰?如果你發生意外,讓我怎麼……”

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翰飛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波瀾起伏。

薈蔚公主的侍女道:“公子你不知道,公子病着的這幾天,公主天天擔心得吃不好睡不下,每天一睜開眼就跑來守着公子,人都瘦了。”

公主漲紅了臉,斥道:“要你多嘴,出去!”

侍女諾諾地低頭退下。

屋內的氣氛有些沉寂,他看着她,少女微濕的目中是無法掩飾的情意,他心神微顫,那些掩埋已久的、從不示人的秘密便不自覺地緩緩袒露在她面前,“不是因為身體不適,”他說,“也不是因為挑戰,而是因為火,”哪怕只僅僅提到這個字,便無法自已地心神戰慄,“是因為火,亂了我的心神。”

他講到自己的即位,自己的叔父,講到那場政變,還有那場焚燒無數日夜的大火。

為了對抗叔父,他每天都在強身煉體,一般的挑戰對他而言算不了什麼,無法克服的,是根植在靈魂深處的恐懼。

逃離開題國的每個日夜,他都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輸,自己犯的最大的過失在哪裏,如果重來一次,自己應該怎麼做?

他讀書,思考,忍耐,在那一副青蔥的外表下,是一顆飽經滄桑的心。

薈蔚公主靜靜地聽着,眼睛越睜越大。她約略知曉表哥的過往,卻不知道他的過往竟這麼曲折。她總是被他謎一樣的氣質所吸引,直到今天才知道,這謎一樣的氣質從何而來。她在他的面前總是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強勢的一面,或許因為某些優越感,她有高貴的身份,是大弈的明日之君,可仔細想來,表哥已經做過國君,他還有那樣豐富的經歷,與他相比,她算什麼?

她莫名地羞紅了臉。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目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繾綣。

薈薇公主抬眼,臉還紅着,卻問他,“表哥喜歡我嗎?”

他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顫,心中悲喜的感覺幾乎淹沒了他,他的唇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來,“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資格喜歡誰?”

“你只告訴我,喜歡還是不喜歡。”

“公主真的不知道嗎?”

四目相對,天地寧靜,唯余彼此。

她是知道的,她最不缺乏的就是愛慕者,她很容易洞悉別人眼中的情意。

她輕輕握住他的指尖,她收穫過太多痴心戀慕,但是現在,她只願意垂顧眼前這一個。

其時,弈國王后正在為她挑選未婚夫,王后讓人把各國王室年齡身份相當的未婚男子一一畫下來,仔細打聽了其容貌秉性,先篩選過一輪后,再給弈國國君觀看,然後給薈蔚公主看。公主表示,她一個都看不上。

“牡丹花節就要到了,到時候我邀請這些人到我國來做客,你近距離接觸一下,不看一看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王后道。

薈蔚公主有些煩躁,“母后想讓我與他國聯姻?未來國君的婚姻怎可輕許,我有弟妹,還有其他宗室子弟,要聯姻何須用我?”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冷笑,“不聯姻還少掣肘呢,又不是國難時期,必須用婚姻換利益。”

王后蹙眉,但薈薇並非一般子女,是她極為看重的,她不願違了女兒的心意。

王后道:“自然是先你看中的才行,不過,你也不是不知道,雖說身在王室,但能選擇的也就那麼些人,不是國中勛貴就是他國王室子弟,”頓了頓,“難道你看中了我國的某個貴族子弟?是誰,說出來給母后參詳一下。”

薈蔚沉默,猶豫片刻后道:“並沒有。”

王后依舊興緻不減,“那乾脆把所有合適的人都請來,不管是我國的還是他國的,這麼多人,總有一款合適的。”

薈蔚公主黑線。

王后開始興緻勃勃地挑選邀請人選,還讓薈蔚在一旁做參考,末了,問身旁的女官,“還有遺漏的沒有?”

女官道:“翰飛公子還未邀請。”

王后一頓,輕撫指尖,淡道:“飛兒不是病了么,讓他安心歇着,宗室子弟這麼多,不缺待客的人。”

薈蔚心中一沉,說道:“表哥不是宗室子弟,無需待客,他可以做相看人選。”

王后道:“那下次邀請他國貴女時再叫他,說不定真就被哪國公主看上了呢。”

薈蔚愈發煩躁,“母后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看上他的公主就是我。”

“胡鬧!”

王后勃然大怒,狠狠地一拍面前的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來,周圍的侍女全都嚇得低下頭,大氣不敢出。

薈蔚公主從未見過母親發這麼大火,一時間也驚住了。

王后臉色鐵青,厲聲道:“往日裏都是我太縱着你了,只當你們年紀小,你要他和你一塊讀書,我允了;你非要他住進宮內,和你兄弟們一塊對待,我也允了;只當你是同情他的遭遇,體恤母親的憐惜之情,誰知你竟生出了這樣的糊塗心思!”

王后喘了一口氣,繼續道:“你是誰,他是誰,你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你知道他經歷了那些事後變成了什麼樣子,你就敢隨便肖想他?你往日裏學的東西都學到哪裏去了?”

薈薇公主含淚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還是您親外甥呢,無非是您看他現在孤身一人,沒有一點權勢才......”

“放肆!”

薈薇公主登時跪下,周圍的侍人紛紛下跪。

王后氣得臉色發白,“這就是你對母后說的話?你就是這樣看你母后的?”她竭力壓下自己的氣怒與傷心,冷聲道,“你看到他的病了吧,我今天就告訴你,他連一滴骨血都無法給你留下。你能被選為國君繼承人,是因為你有龍之血,如果你選了讓你無法生育子嗣的夫君,你這一輩子都毀了!想當國君?門兒都沒有!你好好想想吧,從今天起,再也不準和他見面,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出門!來人,把公主送回去!”

薈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王後宮殿的,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如做了一場荒誕大夢。

她想着母親的話,想着她說的關於翰飛身體的問題,如被迎面潑了一盆冰水,冷得全身發抖。

生平第一次,她受到這樣大的打擊。

她想向父親尋求支持,然而弈王的回答是,如果選擇翰飛,她就要放棄當繼承人,回答相當明確且冷血。

薈薇的心沉到了谷底。

薈蔚好長時間沒有去翰飛那裏。

時光變得孤寂而漫長,他的身體慢慢恢復,當上身能動時,他每天不是對着書捲髮呆,就是對着缽中的彩石發獃。清水中,畫著他和她面容的石子相依相偎,他用手指輕輕觸撫,就像撫摸着她的臉龐,時間長了,石子上的顏料都被摩挲掉了。

阿蒲不忍心看他這個樣子,他聽到了一點風聲,可是翰飛不問,他也不好開口說。

等翰飛的腿也恢復知覺時,王後派人傳話說,賜他一座宅邸,讓他搬到宮外居住,他謝了恩,直到王后的使者離去,他還跪在地上,怔然發獃。

阿蒲喚他,他轉過臉,突然問:“公主發生什麼事了?”

他是這樣的敏銳,阿蒲不再隱瞞,小心翼翼地告訴他自己聽到的信息,他好久沒有言語,眼中彷彿有星光沉落,漸漸沉成一片死寂。

然後,他平靜地吩咐從人收拾東西,離開了這裏。

他並沒有在新居長住,安頓完一切后,他進宮向王后道謝,並告訴王后,自己來弈國數年,還從未給母親掃過墓,他想去祭拜母親。

王后吃了一驚,“你想去開題國?”

翰飛道:“隱姓埋名去,不會有危險。”

王后道:“當初你為何不把你母親的屍首運到你父親身邊,讓她現在孤零零的連個祭祀的人都沒有?”

翰飛並沒有理會她話中遷怒與責備,說道:“這是母親的遺願,不回巫咸國,也不讓我去巫咸國。”

王后看着她,目光異常複雜。

翰飛向她拜別,然後去了弈王那裏。

弈王對他去哪裏並沒有過問,只道:“也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趁年輕到處走走也好。”

說著還把他叫過來看面前的條陳,捻着鬍鬚,微微自得道:“這是朝廷新頒佈的法令,你也讀過不少書了,過來看看有什麼想法。”

他知道弈王剛提拔了一位干臣,正在着力推行新法,為此還貶黜了一批老臣,他看着那一條條發令,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怪異。

“如何?”弈王問。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覺,“外甥淺薄,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外甥覺得,無論怎樣的發令,越貼近實際越好,這些發令……”

弈王的臉沉下來,翰飛連忙道:“當然,這只是小甥的一點糊塗見識,國家大政,實不是我能夠隨意評判的,最終執行的朝中的臣子,只要他們能夠用心執行,陛下推行新政的苦心就不會白費。”

這句話還像個樣子,弈王的臉色緩和下來,又勉勵了兩句話,便讓他退下了。

翰飛去向薈蔚公主告辭,公主不在,他在公主門前呆立半晌,默默離開。

他載着一車書出王城,車到半路,公主的信使過來,送給他一個護衛,還有一句話:等我繼位。

等我繼位,等我能夠自己做主,我便可以和你在一起,誰也無法阻止。

他明白了,眼淚漫涌而上,他微微閉了閉眼,勉強微笑,“回去告訴公主,勿要為難,保重自己,我……總在這裏……”

然後在使者茫然不解的目光中,驅車前進,消失在茫茫的薄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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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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