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9.(新)
咖啡館內空氣溫暖,西米指尖卻冰涼如無溫。
掛斷電話,西米望了眼應曲和。他握住她的手,“我馬上訂機票,陪你回去。”
西米抿了抿唇角,這種時候居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腦子空了片刻后,對他說了聲:“謝謝。”
一個小時后,應曲和陪她坐上了去棠西古鎮的飛機。
飛機升空。
西米坐在靠舷窗位置,腦袋抵在窗框上,望着下面一片城市燈火,忽然有點傷感。想起第一次坐飛機,從美國飛回中國,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飛程對於西老頭來說是一種折磨,他整個過程慘白着臉,說話也有氣無力。
八歲的小西米趴在舷窗上看外面的雲海翻騰,拽着西老頭的手指,晃了晃,用英語對他說:“爺爺,你快看,好多雲。”
西老頭聽不懂英文,摸着她的小腦袋,讓她坐好。
那個時候西米也聽不懂中文。
老頭眉眼太嚴肅,西米覺得老頭有點生氣,便悻悻坐好。她坐的無聊了,偷偷瞄臉色慘白的老頭,用短短的手指戳戳他:“爺爺,你說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中國啊?”
不是西老頭不願跟孫女親近,而是離開了翻譯,跟孫女真的很難溝通。
……
西米和應曲和抵達市醫院的時候,西老頭已經被推進ICU。眾師兄弟沉默地靠在走廊里,看見西米,平時的嘰嘰喳喳勁兒全沒了。
鄒成楓走過去,目光掃過應曲和,最後落在西米身上:“你們來了。”
西米抿嘴點頭:“嗯,爺爺呢,他……還好嗎?”
鄒成楓帶她走到門口,透過ICU門上的玻璃往裏看,西老頭身上插滿管子,躺在那裏猶如一具毫無生命力的乾屍。
“胃癌晚期,犯病已經很久了,他老人家倔脾氣,不讓我們告訴你。”鄒成楓嘆了聲氣又說,“但是進ICU之前,他最後念的還是你的名字。現在他已經陷入重度昏迷,你……要進去跟他說兩句嗎?”
西米無力地卷了卷手指,指尖冰涼。
應曲和摟過她的肩,給予她溫暖。
她眼圈泛起微紅,小口呼氣,調整了一下情緒,問醫生:“我可以進去嗎?”
醫生道:“病人進了ICU只能維持生命體征,是不可能再對你說什麼了。不過你可以對病人說幾句話,好讓老人家走得安詳些。”
西米點頭嗯了一聲,跟着醫生去消毒、換隔離衣。
病房裏一片沉靜,如果不是體現生命的儀器還在波動,她都懷疑西老頭已經沒了生命。
西米一個人進去,走到床邊,不可思議地望着老頭。
在她印象中精神矍鑠,目光炯炯的老頭,此時卻瘦得駭人。雙眼、臉頰凹下去,佈滿老人斑的蒼老皮膚裹着骨頭,猶如乾屍一般。
剛才鄒成楓對她說的話在她耳邊嗡嗡地迴旋:
“師父說,希望你以後好好生活,希望你能接手西家食樓。他說,活到頭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自己一生的固執,換來的是兒子遠離,孫女離家出走。他後悔了,無論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他都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心電儀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警報聲:
“嘀——”
突兀的聲音打破病房的沉靜,西米大喊:“醫生!”
醫生護士沖門而入,西米被進來的護士撞開,差點跌倒。護士將她推出去,門重重一聲合上,徹底將她和西老頭隔絕。
西米趴在玻璃上看裏面動靜。
裏面的醫生拍着西老頭雙肩,大喊他的名字,然而他卻毫無反應。
心電監護顯示西文道發生室顫。醫生:“病人需要搶救,準備除顫!”
西米的臉貼在冷硬的玻璃上,最終沒有控制住情緒,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應曲和伸手過來捂住她的眼睛,將她拉進自己懷裏。
……
數分鐘后。
醫生走出來,摘掉口罩遺憾地告訴他們:“我們儘力了,病人走得很安詳。”
西米緊扎腦仁的那根弦“啪”一聲斷裂,在應曲和懷裏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暈過去。
國宴之後的喜悅被一衝而散,她滿腦子都是西老頭奄奄一息,皮包骨的模樣。
在她記憶里,這個老頭偏執、果斷,除了腿不好,身體素質是非常好的。她從沒想過西老頭會有一天倒下去。
西老頭在她心裏從來都是一面剛硬的鐵板,永遠是屹立不倒的姿態。
他倒得這麼突然,她甚至沒有機會跟他炫耀。甚至沒有機會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說:“壞老頭,你看見了嗎?我現在是國宴廚師了!”
她還想風風光光嫁給應曲和,讓老頭看看,當初她選擇逃婚是多麼的明智。
越這樣想,西米越心疼。
想起剛到中國時,水土不服,她半夜高燒。
是西老頭和奶奶,大半夜騎摩托車載她去縣上醫院。
那晚上天太黑,有段路不好走,摩托車栽進了水溝。奶奶抱着西米跳車即時,只受了點小傷,西老頭的腿卻被重物壓骨折,留下了瘸腿的後遺症。
西老頭收養了很多孤兒做徒弟,那個年代中國經濟沒跟上,西家食樓生意也不太好,養一大家子人很吃力。
她還記得最困難的那幾年,總是吃不飽,大師兄和奶奶總是悄悄留一半饅頭塞給她。
西老頭平生最恨誰浪費。
一次西米隨手丟掉吃剩的半串糖葫蘆,被西老頭看見,不僅打了她手板,甚至讓她撿起來吃掉。
西米到現在都記得自己當時多委屈,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多恨西老頭。恨他讓她撿起糖葫蘆吃掉。
可是現在記起來,小時候的恨真的不值一提了。她什麼都釋然了。
是她不該浪費,怪不得老頭嚴苛。
老頭想讓她嫁給鄒成楓,不過也是為了守住西家傳男不傳女的規則。
按照西家規矩,她本沒有機會學廚,西老頭為她破了例。
某種程度上來講,死板封建的西老頭,對她還是有疼愛的。
*
西文道去世前已經找律師公證好遺囑,西家財產由西米繼承。
西文道的後事辦理結束,西米將西家食樓轉交給了鄒成楓,她還是打算跟應曲和回錦陽,一年後與應食軒約滿,做自己的餐廳。
離開之際,很應景地下起了小雨。
鄒成楓叫住應曲和:“應先生,我能跟你單獨談兩句嗎?”
西米先鑽進車裏,玩着手機等應曲和。
鄒成楓帶着應曲和走出一段距離后,轉身問他:“應先生,西米這丫頭我從小看着長大,她脾氣倔,以後你讓着她點兒。”
應曲和頷首:“那是當然。”
鄒成楓沉吟片刻后又道:“西米她……有沒有給你添太多麻煩?你打算什麼時候跟她結婚?”
應曲和連短暫思考都沒有,隨心脫口而出道:“鄒先生,下輩子我將跟她一起度過,即使有點小麻煩,但比起半輩子的時間,那些又算得上什麼?西老先生剛過世,近期內不太適合求婚。”
其實鄒成楓還是有點擔心的,笑着說:“應先生,我知道您這個身份地位什麼都不缺,您有錢,在錦陽可以一手遮天,但還是請你記住,西米的娘家人都不是孬種,如果你敢欺負她,我們不會放過你。”
應曲和眉眼嚴肅認真,糾正他:“你錯了,我缺一個西米。”
鄒成楓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
出租車開出嘉陵古鎮,到縣城那條盤山路彎彎繞繞。
道路兩旁一邊山,一邊崖壁。
烏雲連着山脈,天空陰沉地幾乎沒有一絲光亮,蒼穹之下除了山和路,以及寥寥幾輛汽車,便只剩暴雨肆虐拍打車窗的聲音。
漂泊大雨如雷神之錘,密密匝匝,接連砸在車窗上。
拐彎時路面太滑,司機差點把車開下懸崖,好容易穩住,吁了口氣大罵一聲:“我擦,早知道這雨來得這麼凶,這趟給再多錢也不走啊。這鬼天氣如果再持續,我估計你們的航班都得延遲。”
剛才車子狂甩的那一下將西米驚出一身冷汗,那個時候應曲和幾乎條件反射抱住她。
西米深吸一口氣,感慨說:“嘉陵很少冬天下這麼大的雨,這次我們真的是運氣好,趕上了。”
話音剛落,汽車衝上山頂,被迫停下。
司機冒雨下車,沒一會又上來道:“車拋錨了,兩位趁着天還沒黑,走路下山吧。下了山就有村子,你們坐三輪車去縣城,再從縣城坐車去市裡趕飛機。”
司機從後備箱取出雨傘和雨衣給他們:“傘和雨衣你們拿去。”
“你怎麼辦?”西米接過雨衣問。
司機道:“我等人來修。你們走路下山,半個小時能到,不遠。”
應曲和抖開寬大的雨衣,給西米披上,將她整個人包裹嚴實,只露出她小巧的五官。
他先下車撐開傘,等西米下車,迅速伸手將她攬進傘蓋之下。他一手握傘,一手緊摟着西米。
下山路不好走,大雨落地鏗鏘,雨里好像還夾雜着冰雹。西米縮在應曲和懷裏走路頭也不敢抬,望着面前細密結實的水幕,覺得用下瀑布來形容這場雨更貼切。
傘太小,應曲和半截身子已經濕透,西米把傘推過去給他:“你不用給我撐傘,我有雨衣!”
微弱的聲音很快被雷聲掩蓋。
下山路走到一半,山體開始往下淌渾濁的泥流,西米察覺到不對,拽住應曲和手腕,猛地往前奔跑。
這裏的山山水水西米都太熟悉了。
他們身後“嘩啦啦”滾下一堆泥石,如果不是跑得快,他們已經被那股泥石衝下了山。
應曲和手上的傘已經飛了出去,渾身濕透。西米拉着他一路小跑下山,踏過一段泥濘土路終於到了山下小村。
他們衝進居民宅院的屋檐下躲雨,兩人狼狽不堪,彷彿剛經歷過一場巨災巨難。
應曲和一雙皮鞋滿是黃泥,西褲上都濺上了稀泥,慘不忍睹。
剛才那一幕,經歷時不覺心驚,這會事後想起才覺得可怕。應曲和捧起西米的臉,問她:“沒事吧?”
西米搖頭,抓過他的手給以揉搓加溫:“你呢?身上都濕透了,是不是好冷?”
“沒事。”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路上沒有來往汽車。應曲和望了眼四周,道:“我們得先找車去縣城。”
“嗯,再等等,興許會有。”西米跺了跺腳,十根腳趾,連着手指都凍得麻木了。
雨終於停了。
遠處吭吭哧哧開過來一輛三輪車,西米使勁兒招手。
等三輪車停下,西米攤開手問應曲和要錢:“給我一點錢。”
應曲和去摸錢夾。
不見了……
“可能落在了車上。”
西米扶額:“不是吧?我兜里只有五十塊錢。不管了,我去試試!”她攥着僅剩的五十塊錢衝過去跟司機打商量:“大哥,你能拉我們去縣城嗎?”
司機問:“你們給多少錢啊?”
西米遞過去五十元錢:“大哥,我們只剩五十了,就五十行嗎?或者……支付寶轉賬給你?”
“撒子支付寶哦?”三輪車司機操着一口當地話道:“鎚子哦,天都這麼黑,我騎三輪車載你們去縣城,五十塊錢油費都不夠。”
西米雙手抱拳拜託:“司機大哥,我們都是剛從古鎮過來的學生,我男朋友丟了錢包,我身上只剩這五十了。您就當做做好事,行嗎?”
司機看了眼西裝革履,圓寸頭的應曲和,目光挪回西米臉上:“妹妹,你逗我呢?他這麼老氣橫秋能是學生?”
應曲和:“……”他老氣?他很老嗎?
西米見應曲和變了臉,擔心他用毒舌反擊得罪司機,趕緊掐了一把他的后腰,提醒他要剋制情緒。
應曲和吸一口氣,訕笑道:“大叔,我真是學生,只是天生長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