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號一更
說好的儘快搶修,等了一夜也沒結果,任誰也沒耐性耗下去了,紛紛跳窗下火車,有這麼長時間乾等,走都走回上海了!
幾經輾轉,陳學功兩人總算回到了上海。
“老陳,難道是我長時間沒回來,對家鄉陌生了?我怎麼覺得有哪裏不一樣了?”
不止何新陽有這種感覺,打從進了上海地界起陳學功就注意到不尋常了,別的不說,單從衣着方面看,原先色彩鮮艷衣裳突然間變得色調灰濛,大街小巷貼滿了牆報,甚至還有成群結隊的學生在□□。
陳學功突然想起前不久協和醫院黨支部錢書記被撤掉職務的事,原因是錢書記從德國引進了一台放射線機,本來是促進國內醫療發展的好事,卻被有心人拿來說事,在黨支部大會上指責錢書記是走資派,是工農階層最大的敵人。
那場支部大會之後,錢書記隨後又被帶走談話,至於後續如何像陳學功這樣的實習生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大家議論紛紛之際,他的代教老師向他悠悠道了一句,“好好的天,又要變了。”
何新陽還在聒噪的吐槽,瞧見有兩個復旦的學生朝他們看了過來,陳學功抬手給了何新陽一拳,“好了老何,先回學校再說,就你一天到晚話多!”
二軍醫簡直就是縮小版的上海,外頭有多大變化,校園裏就有多混亂,陳學功他們回學校報到,才知道學校已經停課了,去教務處交了實習證明后,兩人回了原來的宿舍。
同專業的同學早就實習期滿回了校園,不過此時都不在宿舍,空蕩蕩的宿舍樓沒個人影。
放下行李,陳學功要趕着回家一趟,何新陽更是迫不及待,還沒出宿舍樓,正好碰見同專業同學周梅同志,胳膊上戴了個紅袖章,瞧見陳學功他們兩個,將他們攔住,慷慨激昂道,“你們回來了,正好,我帶你們去匯合,顧老師言語污衊*,指責它是空中樓閣,這種社會蛀蟲,不能留,我們必須幫他改正思想,實在不行,將其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其永世不得翻身!”
顧老師是二軍醫教西方哲學的教授,言語犀利,見解獨到,雖然有時候嘴巴不守門了些,但言論自由,儘管有不同看法,在一定條件下理應予以包容,什麼時候事態已經發展到,說句不恰當的話就會被扣上一頂大帽了?
何新陽唧唧歪歪要回家,周梅同志兩眼一瞪,道,“怎麼,你兩還不願意去?!”
何新陽還想說話,陳學功忙道,“我和新陽無事可做,這就跟你去!”
教學樓前的空地,年過半百原本神采奕奕的顧教授被綁了兩手,兩眼無神,上身的衣裳不知哪去了,眼鏡碎了一半,歪扭的掛在臉上,身後原本該坐在客堂里聽課的學生正手拿教鞭往顧教授身上抽打。
啪、啪、啪,一聲接一聲,邊打邊大聲報出毆打的顧教授這種毒瘤的緣由,披露他的罪行,里三層外三層圍觀了一圈學生,紛紛叫好。
陳學功跟何新陽對視了一眼,兩人的面色皆有些沉重,誰也沒有吱聲,眼下還沒搞不清楚狀況的兩人不敢輕舉妄動。
這場風暴始於北京大學一張大字報,由各大高校迅速蔓延至全國上下,就連大墳前生產隊這樣落後的小村莊都沒能避免。
生產隊裏最大的變化是孫有銀不停的外出去開會,鄉里鎮上甚至是去縣城,開完大會開小會,上頭傳達下來的文件一個接一個,隊裏大大小小的幹部隨即開始大會小會不斷...
惹得高淑芬十分不滿,朝孫有銀開炮,“開會開會,成天開個啥會!家裏那點糧都快給你折騰沒了!”
遠的不說,孫有銀去縣城開一次會就得兩三天,這兩三天內,總不能不吃不喝不住吧,還得開了證明,背了糧食去糧管所換糧票,十斤的糧食才換八斤的糧票,一天還有五毛錢的住宿費。
三天兩頭去一趟縣城,誰家折騰的起喲!
孫有銀被最近的事整得一個頭兩個大,也沒了尋常的好脾氣,拔高了嗓門,直接沖高淑芬道,“娘們一個,你懂個屁!要變天了你知不知道!”
“啥?咋啦,出啥事啦...”
......
不管外邊的世界如何,似乎還沒能影響到秀春,仍舊過着她舒坦的小日子,進入梅雨季節后,錢寡婦的風濕病又犯了,秀春怕拖延病情,不敢耽擱,立馬去尋孫有銀開介紹信,卻被高淑芬告知去縣裏開會,一時半會都回不來。
大隊公章就在家,秀春索性自己寫了證明,蓋上戳。
秀春這麼干不是一回兩回了,高淑芬並不以為意,但還是忍不住要在秀春面前嘀嘀咕咕,她男人出去開會花錢,現在又趕上老太婆犯病,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對於高淑芬的牢騷,秀春恩恩啊啊回應幾聲,開了證明立馬就去生產隊套馬車,何鐵林要跟着秀春,幫忙搭把手,秀春不讓他去,何鐵林也是老胳膊老腿了,萬一磕着碰着可怎麼辦!
婉言拒絕了何鐵林的好意,秀春隻身一人把錢寡婦帶到市醫院,仍舊掛吳醫生的號。
哪知秀春剛報上吳醫生的名,工作人員面無表情立馬回聲道,“吳醫生不在,換個醫生!”
秀春愣了下,趕忙問一嘴,“吳醫生啥時候回來?”
工作人員露出個古怪的笑,“他是回不來了,改個醫生吧,趙醫生在內五診室出診,給你掛他的號?”
秀春一時沒明白工作人員話里的意思,事有輕重緩急,既然吳醫生不在,那隻能換別的醫生看了。
在趙醫生那兒檢查之後開了葯,秀春扶錢寡婦下樓梯,錢寡婦行動不利索,上下樓有些困難,正走着,錢寡婦的另一隻胳膊被人扶了住。
秀春一看來人,驚喜道,“易姐是你,好久沒看到你了!”
秀春覺得眼前的易真似乎跟哪裏不一樣了,可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到底哪裏不一樣。
易真笑眯眯的,手上使了力,跟秀春一左一右把錢寡婦架着下了樓。
“春兒,你長高了不少啊,快跟我差不多高了!”易真比劃了下秀春,她一米六五的個子,秀春已經及她鼻子了,旁人不知她歲數的,絕對會以為她是個小大人。
秀春嘿嘿笑了,“我比其他人高太多,上課的座位已經搬到了最後一排。”
原先是苦惱自己不長個,現在是長太快,不過這具身體跟她原來長個的時間還真差不多,都比同齡孩子高出許多。
打從去年過年開始,這兩人就沒再碰過面,眼下易真誠心邀請秀春去她家坐坐,說她搬了新家,讓秀春去認認門。
“這都晌午了,你現在趕回家得下午,你不餓,奶奶還餓,走,去易姐家吃頓便飯!”見到老熟人,易真格外熱情。
錢寡婦也道,“春兒,既然小易同志開口了,咱們就厚臉皮去叨擾一下。”
推辭來推辭去,雙方面上都不好看。
既然錢寡婦都這麼說了,秀春哎了一聲,讓易真上馬車,她指路,秀春甩馬鞭,一路七拐八拐,朝易真指的方向去。
剛出了主幹道,還沒拐彎,迎面而來一大群人,身穿半舊不新的軍綠色中山裝,手臂上扎紅艷艷的袖章,高舉頭像,頭像上的人秀春知道,她學校教室里也貼了。
令秀春出離憤怒的是,一群年輕人在後面推攘着一位頭髮花白的爺爺,頭髮禿了大半,額上不知被什麼打破了,往下滲着血,神情獃滯,拖着雙腳向前走,走得慢了還被他身後的年輕人用腳踹,用鞭抽打。
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少女,十五歲上下,梳着麻花辮,神情憤怒,把周邊的狠狠人推開,抱着老人紅了眼眶,沖老人身後的一群年輕人大聲道,“我爺爺以前雖是資本家,可解放之後就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了國家,你們憑啥還揪着這一點不放,沒有法了嗎?!”
剛才拿鞭抽老人的年輕男人立馬跳出來,言語高亢,大聲回道,“把東西上交了,為啥還從你家裏搜出一塊銀元?誰知道他偷藏了啥東西?!從這點上看就知道他還沒學好,這種毒瘤不好好教育了,就是對咱們國家最大的危害!”
“快讓開,不然連你一塊教育了!”
老人的眼珠子動了動,似乎才看清來人是他孫女,顫顫巍巍忙道,“快家去,別在這添亂,快走快走...”
有罪他一個人受,家裏老少都是無辜的。
秀春瞪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古以來尊老愛幼是責任,什麼時候連這點都丟了?!在她那個時代老人除非是犯了謀逆大罪,否則也不應這樣被對待!
似乎看出了秀春的意圖,趕在秀春跳下馬車前,易真一把按住了秀春的肩膀,低聲道,“別管,拐了彎,咱們快點走,這事不是你能管的。”
說完乾脆拿過秀春手裏的馬鞭,揮了鞭拐彎進衚衕。
“剛才的爺爺到底犯了什麼事?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
易真笑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秀春開口,眼下只是個開始罷了,慘烈的還在後頭,魯迅先生當年的話用在這個時代也很合適,醫生能救得了人命,卻救不了這幫國人。
瘋了,大家都瘋了。
易真想了想,低聲對秀春道,“春兒,你就記着一點,回去之後把能藏的東西都藏好,少說話,別跟人生仇恨,該避免接觸的人避免接觸,你看剛才那個老人,他為什麼被揪出來,一來是他身份問題,二來他藏匿了不該有的東西。”
聞言,秀春驀地想起了何鐵林,秀春不傻,何鐵林一再給了她這麼多寶貝,絕對是藏匿了東西,近來給他們上課的老師也一再強調地富反壞是毒瘤,應當割除,應當遠離。
思及此,秀春的心情就無比沉重,她擔心老地主受到傷害。
拐了彎進到衚衕,易真拍拍秀春的肩膀道,“別管這麼多,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和你奶以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
錢寡婦接過話茬,不覺點頭道,“春兒,小易說的是,等家去了,以後咱們離老何遠點吧,剛才的事你也看到了,我雖摸不清是啥事,但指定不是啥好事,這是政策起了變化啊!”
秀春聽着,並未吭聲,在她那個時代,聖上是個開明的君主,治國有道,廣開言路,可也不是世世代代都能碰上明君,也有昏庸無道致使民不聊生。
眼下大概就是碰上這種情況了...
馬車走到衚衕盡頭,易真指指馬頭正對的大門,笑道,“就是這兒了。”
說完,下馬車先開了門,再幫秀春搭把手,一左一右把錢寡婦架了進去,秀春邊走邊打量,三間青磚平房,圍着不大不小的院子,靠西牆種了一株葡萄,搭了葡萄架,葡萄藤順架攀爬,綠油油一片,透着生機,葡萄架下是圓石桌,一圈圍了四張石凳。
靠東牆是一間紅磚小瓦房,約莫有一人高,秀春估摸着應該是廚房。
進了堂屋,一張約莫兩米長的紅木沙發,沙發前是茶几,還有幾張春凳,牆角處擺放了花架,擺放了幾盆時下花卉。
把錢寡婦安置在沙發上坐下,打量這一屋子的擺設,秀春忍不住咋舌,“易姐,你這新家安置的可真好!”
易真伸手比劃了個噓,低聲道,“也就是你我才放心帶你過來,換別人我還不樂意帶來我家呢。”
易真性子直,說話也不拐彎抹角。
秀春又想起了剛才在外頭的那一幕,不住點頭道,“易姐你放心,出了這個門我就當啥也沒看到。”
易真笑了,給錢寡婦從暖壺裏倒了茶水,看秀春把葯拿出來給她餵了之後,對錢寡婦道,“奶奶,我去張羅晌飯,春兒跟我一塊。”
錢寡婦哎了一聲,笑道,“去吧去吧,叨擾你了。”
易真領秀春去了廚房,廚房裏支了一口鍋灶,緊挨灶台伸出一截洋灰砌出來的石台,上面放了把韭菜,還有茄子、青椒、雞蛋這才常見的。
秀春洗菜,易真切菜,兩人為晌飯忙活着。
秀春將視線落在了易真的頭髮上,終於意識到哪裏不一樣了,“易姐,你咋把頭髮也剪掉了?還有...我記得你總愛穿顏色鮮亮的衣裳,現在一身灰撲撲的,不好看...”
易真哈哈笑了,轉而叮囑秀春道,“我正想跟你說,從今天起,回去把你鮮亮的東西都收起來,尤其是出門的時候,不要穿色彩招搖知不知道?”
估計又跟時下政策有關係,秀春點了點頭。
在易真家吃了晌飯,秀春趕着回去,易真也就沒挽留,秀春臨走之前,易真想起了什麼,拉秀春到一邊,低聲問道,“春兒,你家裏還有肉嗎?我想跟你換。”
秀春愣了一下,隨即對易真道,“易姐你等着,明天我就拿來。”
從易真家出來,秀春甩了馬鞭加快速度,趕在太陽下山前到了家,途徑孫有銀家時,孫有銀喊住秀春,“春兒,吃了晚飯來我家一趟,我有事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