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7.007

陸明玉一口氣跑出正房才停下,父親走得慢,倒不怕他追上來。

“姑娘怎麼不高興了?”

甘露蹲到陸明玉面前,擔心小姑娘跑快了出汗着涼,準備幫忙擦汗的,就見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沒有出汗,櫻桃似的嘴唇卻微微嘟了起來,好像在跟誰耍脾氣。

“沒事,咱們走吧。”有些煩惱說出來也沒用,陸明玉回頭望望,加快腳步往寧安堂的方向走。上輩子她出閣前都在寧安堂陪祖母住,祖孫倆感情濃厚,陸明玉真的挺想祖母的。

只是人小了腿短了,原本一刻鐘左右的路程彷彿變長了很多,陸明玉大病初癒,走着走着臉就紅了,呼吸也重了起來。甘露好心提出抱她走會兒,陸明玉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畢竟裏面裝的是大姑娘的心。

“阿暖?”

快到祖父祖母的地盤了,旁邊忽然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陸明玉心肝一顫,扭頭一看,果然看到那邊青石路上站着一個穿墨色長袍的男人,身長八尺,劍眉粗重,眼睛虎虎生威,比戲檯子上濃妝打扮的將軍還氣勢逼人。

“祖父。”

陸明玉雖然自詡大姑娘,可上輩子無論幾歲,她都很怕這位不苟言笑威風凜凜的祖父,這會兒見到人,陸明玉在父親陸嶸面前想跑就跑的底氣頓時消失殆盡,緊張地站在原地,臉對着祖父的方向,眼睛卻盯着男人的衣擺,默默期待祖父領着他的老姨娘先行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願,陸斬瞅瞅自己病了好幾天的小孫女,竟然改道,大步走了過來。周老姨娘乖順地跟在後面三步,四十齣頭的女人,頭髮烏黑膚色白皙,打扮地素素雅雅,看起來特別地舒服。

陸明玉現在沒心思打量祖父的小妾,她心撲通撲通地跳,怯生生瞧了祖父一眼。祖父以前是將軍,後來進了兵部,一路升任兵部尚書,可謂有勇有謀。陸明玉很欽佩自己的祖父,只是祖父冷冰冰的,眼睛那麼大那麼唬人,不單單她,整個陸家上下就沒有不怕祖父的,陸家宅內比其他京城權貴太平,祖父這張冷臉至少能佔三分功勞。

“阿暖病好了?怎麼自己過來了?”陸斬看眼孫女身後,嘴上跟小孫女說話,虎眸淡淡地掃了甘露一眼。

甘露身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低頭屈膝解釋道:“回老爺,四姑娘着急見老太太,同三爺三夫人打聲招呼,先過來了。”

陸斬看向小孫女。

陸明玉趕緊點頭,硬着頭皮望着長輩,“是啊祖父,我想祖母,我,我也想你了。”

說完自己都愣住了,後面那句怎麼蹦出來的?她重生后根本沒想起過祖父啊……

陸斬也沒料到一大早會聽到這樣稚嫩直白的“甜言蜜語”,看着梳着兩個小丫髻的孫女,陸斬左邊眉毛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他公務繁忙,一個月內來後院的次數屈指可數,有空會叫孫子們到書房考考功課,與孫女們的關係就沒那麼親了。但這只是相處時間的問題,陸斬心裏同樣有孫女們的位置,就像現在,小孫女只是規規矩矩地打招呼,陸斬可能點點頭就走了,但小孫女說想他……

陸斬不忍心冷落孝順的孫女。

沉默片刻,還沒想好如何回應小孫女的想念,陸斬忽然注意到小孫女臉色不大對,一看就是累了。陸斬又掃了甘露一眼,跟着做了一個讓在場三女都瞪大眼睛的動作,他彎下腰,輕輕鬆鬆把陸明玉抱了起來。

身體驟然拔高,視野變得開闊,陸明玉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茫然地眨眼睛,眨到第三下,看見了周老姨娘詫異的臉,有了提醒,陸明玉終於清醒過來,小臉變得比剛剛還紅,難以置信地扭頭。

陸斬也正好在打量孫女,見小姑娘傻乎乎的,眉眼裏竟然有幾分妻子朱氏剛遇見他時的嬌傻憨態,陸斬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些,低聲解釋道:“阿暖走累了,祖父抱你走。”說完收回視線,逕自出發了。

陸明玉視線還停在男人的臉上。

祖父今年,應該是四十八歲了,年輕時四處征戰,身強體健,進了兵部,祖父依然每日堅持早起練功,閑時跑馬狩獵,精神矍鑠,看起來遠遠比真實年紀要小,祖孫倆離得這麼近,陸明玉只在祖父眼角看到了幾條細紋。

論五官俊美,祖父比大伯父二伯父都要出挑,與父親相比就要遜色很多,但祖父就像懸崖峭壁上的老松,不懼風雨不懼嚴寒,那種氣魄是幼樹無法企及的,又如一枚經歷過歲月打磨的美玉,越老越有味道。

要是眼睛再小點,笑容再多點就好了……

陸明玉在心裏默默地嘀咕,不敢偷看太久,她轉過頭,視線自然而然落到了周老姨娘身上。

祖父不重女色,喪妻三年才娶了祖母,在那之前,只抬了一個丫鬟做姨娘,也就是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姿色勉強可稱上等偏下,從她在祖母嫁進陸家五年後才生了四叔看,應該不是很得祖父的寵愛,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祖父去周老姨娘那邊的次數反而比去祖母那邊多了起來,儘管祖父注重養生,兩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七次。

陸明玉真的想不通,祖母多美啊,如果祖父是嫌棄祖母農女出身,周老姨娘一個丫鬟就尊貴了?上輩子陸明玉偷偷地問過祖母,祖母只會自怨自艾,說她出身不好,陸明玉忙着與父親冷戰,加上畏懼祖父,就沒太在意祖父祖母的事。

或者,晚上問問母親?

反正她閑着也是閑着。

~

陸家的情況,陸嶸四兄弟,生母卻有三人,陸斬治家嚴,哪個敢上躥下跳叫他知道,定然會賞一頓板子,但陸斬也很通人情,只要求四房子孫於每月逢十的日子來老兩口這邊用飯請安,一家團聚,其他時間單憑心意。像蕭氏這樣的親兒媳婦,每日都會領着女兒來老太太這邊坐坐,大夫人二夫人那邊也來,但肯定不如蕭氏勤快。

寧安堂,朱氏一身華服端坐在堂屋朝南的太師椅上,眼角眉梢在妝容下明顯上挑,顯得凌厲威嚴,可那雙美麗的眼睛裏卻裝滿了委屈哀傷,讓她整個人與一身的打扮格格不入,彷彿一個怯懦的靈魂,被硬塞進了這具誥命夫人的身體。

朱氏是農女出身,隨陸斬進京后沒少叫人品頭論足,一次兩次能夠忍受,次數多了,朱氏開始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她認真地向其他貴婦人學習,穿最好的料子,化最精緻的妝容,口音變成了最標準的京話,再無老家村土味道,她覺得自己做的非常好,陸斬卻越來越不喜歡她了。

想到昨晚得到的消息,陸斬又去周老姨娘那兒了,朱氏眼裏的淚水再也憋不住,落了下來。她委屈,她老了,陸斬喜歡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雖會吃醋,好歹能理解,可周老姨娘比她還老兩歲呢,陸斬喜歡她什麼啊?

因為周老姨娘給他當過幾年大丫鬟,兩人感情深?還是周老姨娘在床上,比她好?

朱氏想不通。

“您快別哭了,一會兒老爺到了叫他看出來,肯定又要不高興。”蘭嬤嬤彎腰湊過來,無奈地勸道,遞上一方帕子。

朱氏接過帕子,點點眼睛,畢竟二十年了,早就習慣了,她的眼淚來得快去得快,正襟危坐,等待四房孩子過來給她請安。她是家裏的老太太,得擺出當家老太太的譜,親兒媳是好的,大兒媳平易近人,侯府出身的二兒媳眼睛卻長在天上,在陸斬面前對她恭恭敬敬,陸斬一走,二兒媳眼神立即就變,輕飄飄一個嘲笑的眼神,比一百句話更讓她難受。

“娘。”

最先到的,是住地最近的女兒陸筠,小姑娘才十歲,算是夫妻倆的老來女。看着乖巧的女兒越走越近,朱氏心裏又冒出個念頭,陸斬是不是嫌棄她生不齣兒子來了?膝下一雙子女,兒子聰明卻壞了眼睛,剩下一個女兒……

“娘?”母親面露悲傷,陸筠疑惑地喚了聲,“娘你怎麼了?”

朱氏這才發現女兒已經來到跟前了,大眼睛水汪汪的,臉蛋又白又嫩,比她小時候還漂亮。女兒好看,朱氏心裏舒服了,笑着敷衍了過去,問女兒昨晚睡得怎麼樣。陸筠呢,不但容貌酷似母親,性格也特別像,說好聽了叫單純,難聽了就是沒心沒肺,她知道母親過得不大開心,但因為懼怕讓母親不開心的父親,只能努力孝順母親,做個乖女兒。

娘倆有說有笑的,陸斬抱着陸明玉來了。

朱氏瞪大了眼睛,震驚地都忘了吃周老姨娘的醋。

陸明玉也挺尷尬的,細聲喚祖母姑姑,陸斬彎腰放下她,陸明玉立即朝對面的和藹祖母跑了過去,一頭扎進祖母懷裏,“祖母,阿暖好想你啊。”果然還是祖母的懷抱更舒服,被祖父抱着,一路上她動都不敢動,難受死了。

親孫女會撒嬌,朱氏心軟軟的,拍拍孫女單薄的後背,她扶起人仔細打量,詢問是不是好利索了。因為是發自內心的關切,貴氣的妝容也遮掩不住她骨子裏如水的溫柔,陸斬站在對面,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坐到朱氏旁邊的太師椅上,目光一掃,落到了女兒身上。

陸筠比侄女還膽小,低着腦袋,看都不敢看父親。

可幾個孩子裏,陸斬是最喜歡陸筠這個女兒的,只是他不懂怎麼哄小姑娘。

“阿筠最近在學什麼?”陸斬端起茶,盡量放柔聲音問。

陸筠站在母親這邊,小聲回答:“李夫人教我們女紅了,在學綉帕子。”

陸斬淡淡地哼了聲,女兒家為何學女紅?還不是為了伺候未來相公?

他另有所想,一屋子人卻因為他那聲冷哼緊張起來。朱氏怕自己的丈夫,可護犢子是女人的天性,瞅瞅因為不知說錯什麼話嚇白了臉的女兒,朱氏拍拍懷裏的小孫女,斜着陸斬道:“阿筠有天分,學得快,都說崔三姑娘女紅出眾,我看咱們阿筠的針法比她還好呢。”

不知不覺流露出在外與貴婦人們周旋時的虛榮。

陸斬聽着刺耳,虎眸瞪着門口,臉色更臭。

朱氏蔫了,收回視線,再不敢言語,蒼白的臉與女兒一模一樣。

陸明玉瞅瞅祖母與死後才能重逢的姑姑,心底突然竄起一股小火苗,衝動的話脫口而出:“姑姑女紅好,祖父不高興嗎?”

陸斬微怔,對上小孫女委屈的眼神,妻女蒼白的臉,意識到三人誤會了,他咳了咳,看着陸筠道:“阿筠女紅好,為父很欣慰,只是練女紅容易壞眼睛,阿筠注意休息,別為了跟人攀比弄壞身體,你是尚書府的姑娘,不需要靠那些出頭。”

陸筠連連點頭,小臉興奮地紅了起來,父親居然也會關心她……

朱氏臉卻更白了,只覺得丈夫話裏有話。

陸明玉到底活了兩輩子,聽出祖父的弦外之音,她偷偷掃眼一身素雅打扮的周老姨娘,再看看祖母身上的錦衣華服,隱隱約約的,好像抓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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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香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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