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花簪
待溫折收拾好了來見菡萏花君時,發覺這人果然換了身衣服。似乎是自己初見他時的那套,一身素白,頭上戴着一頂籠着白紗的斗笠,即使人在他眼前跪下來抬頭,也只不過能看到他的下巴。
其實無論是不是當初那套,溫折都是看不出來的。畢竟容雪淮衣服都是一色的雪白簡單,就是有十套百套,大約也全是一個模樣。
看溫折過來,容雪淮就向溫折遞出了他的手,叮囑道:“握緊。”
溫折看不清他的面容,原本還有些惶恐,一聽他說話心裏就安定下來,點了點頭,主動緊緊抓住了菡萏花君的手。
只是剎那,景物倒退着流逝,模糊成一片片大塊大塊的顏色,速度太快,晃得溫折眼睛發暈,只得快快閉眼。等他感覺兩頰擦過的冷風散去時,雙耳中已經灌滿了喧雜的人聲。
“距離玉芝山最近的一處坊市,你若喜歡,可以常來。”
這是溫折從未見過的繁華之景。
他近乎貪婪的把目光從哪些光鮮亮麗的招牌、風格各異的商樓、支起攤販的散修、或是簡譜或是招搖的修士身上狠狠刮過,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刻在心裏。
不知什麼時候,容雪淮叮囑溫折跟緊,卻鬆開了溫折的手。
他帶着溫折先去了一家法器首飾店。店裏的夥計極有眼色,看菡萏花君打扮的素凈,就趕快捧了一根玉白溫潤的發簪送上來。
容雪淮搖了搖頭,斗笠的白紗也就微微的晃動:“我要女子首飾。不要清透的,要艷麗名貴的。”
他渾身上下都遮在白色之下,連手都收在袖子裏,只在行走的時候微風拂過,能讓人看清他美玉雕琢一樣的指尖。而他渾身清越之氣實在太過凌塵,即使這樣掩蓋容貌,也不會有人誤以為他畏首畏尾,見不得人。
儘管他進門來只說了一句話,夥計卻絲毫不敢怠慢,引着他走向女子釵環的展示櫃枱,熱情洋溢的介紹起來。
剛剛見到坊市的快樂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溫折覺得有人在胸口扎破了一個洞,讓他儲存起來的喜悅就這樣偷偷溜走了。
他看着花君精心挑選着幾根華麗艷美的發簪,不由自主的想到,能被花君這麼牽挂在心上的,大約也該是個人比花嬌,艷光四射的美人?
首飾這樣的東西,不是親近的異性是不會亂送的。一份防禦性的法器步搖被女子的纖纖素手插在頭上,單是想一想,就覺得其中含了些難言的曖昧情愫。
溫折站在花君身後半步遠,眼看着花君仔細的將一隻鑲了紅玉的金步搖捻在手裏看,又客氣的還給了夥計:“這支很好,不知可有海棠花樣的?”
“有的有的,客官稍等。”夥計雙手捧住那支被容雪淮遞過來的步搖,小心的放回玉盒內,手腳麻利的又摸出一隻差不多的玉盒:“您看看,可滿意不?”
溫折清楚的聽到,花君口中溢出一聲低低的笑。笑聲愉快又輕鬆,像是想起了某個惦念在心尖上的姑娘:“有勞了。來這幾隻吧。”
接過了夥計滿臉堆笑遞上來的幾個玉盒籠入袖中,花君突然轉向溫折,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向那夥計推了推:“你且幫我看看,挑幾隻這位公子能用的玉簪。”
溫折料想不到自己還能被花君記掛着,心裏又有些驚喜。他從沒敢奢望過花君在惦念着心上人的時候還能對他有什麼特殊的照料,不想就在這時候花君也是記得他的。
夥計修為不高,身上很有些市儈的油滑氣質。眼見菡萏花君是個出手不菲的大主顧,而且馬上就要做另一門大生意,立刻笑的滿臉開花,捧出好幾隻玉簪玉冠,對着換了頭飾的溫折好好讚不絕口的從頭誇到腳了一番。其語氣之誠懇,態度之真摯,竟讓容雪淮也側頭看了看溫折:“不錯,確實合適。”
那夥計笑的眉不見眼,連連作揖,又道:“您別怪我沒眼力多嘴,我看這位公子啊,不太適合穿白衣裳,您挑幾件雪青月白的衣服給公子換上,沒準更有精神。”
容雪淮聽后頓了頓,回頭打量了溫折片刻,便要承認這夥計說得對。
映日域內已經有很久沒有外人來過,自然就沒有備下合適少年穿着的鮮亮衣裳。眼下溫折身上着的是一件下擺綉了青竹的雪白衣衫,本是一件容雪淮未上過身的衣服。然而白衣和青竹都很要求氣質,要想穿得好看,那人非要風度翩翩君子如玉不可。
以溫折那種純良的溫軟氣質,還是淺色更合適些。
容雪淮謝過了夥計,又付錢把為溫折挑選的頭冠玉簪買下,示意溫折繼續跟上:“走吧,再去給你買幾身衣服。”
溫折忙道:“花君,真的不必了,現在這樣就足夠了,不需要再買新的。”
菡萏花君搖了搖頭:“無妨。我本也要去買些女子的裙衫,再為你置辦些衣物也沒有什麼。”
溫折仰頭看着花君,卻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斗笠上垂下的一塊白紗。他當然不想讓花君嫌他麻煩,然而現在順便能給他買新衣服,他心裏竟然也並不是很開心。
……花君對那位姑娘可真上心啊。
真好。溫折想,真好。那肯定是個特別美麗,特別優秀,特別值得傾心的姑娘。
花君連對他這樣一個卑微的混血都這麼溫和,對待自己心愛的戀人,當然只有更專註、更牽挂、更溫柔。
他並不是嫉妒那個女修,只是心口此時撕裂一樣,疼的很難過。
………………
待到把東西全置辦完畢,容雪淮也帶着溫折在坊市裡轉了一小圈,時間也過去了一個上午,兩人便到一家茶樓歇腳。
容雪淮給溫折點了滿滿一桌的茶點,直到他喜歡甜食,還特意挑了口味偏甜的暖茶,至於他自己,面前雖也擺着一盞清茶,卻是連看都不願看一眼。
“咦?”不知發現了什麼,菡萏花君突然推開了身邊的窗戶,溫折順着他的偏頭方向眯目看去,隱隱發現半空中兩個人影,兵刃相錯,似是在交手。
兩人速度不慢,由遠及近一路打來,待到再近,才看出一個模樣尚青澀,還是個少年,一個妖嬈已艷極,乃是個美人。
那少年身上衣袍華貴非常,不提腰間佩玉、頭上瓔珞,單是腳下踩的一雙鞋子,鞋面就用萬金難求的伏玉龍血管綉出九百九十九朵牡丹;至於那美人柳眉媚目,口若朱丹,細腰秀足,雙手纖纖,指若削蔥,還各蓄着長達寸余的紅蔻指甲。唯一頭青絲不加妝點,傾瀉而下,披散至腰間。
少年提着一把明如秋水的寶劍,跟那美人的一方醉仙色帕子鏘鏘相撞,發出金鐵碰擊的聲響。美人眉目婉轉身手風流,顯然對此遊刃有餘。待到兩人再近,幾乎整個坊市的人都能嗅到那美人袖口的迷人幽香。
溫折也聞到了那香氣,只是稍稍一嗅就覺得目眩神迷,胸口彷彿被大石壓住,氣短血沸,難受至極。
就在下一刻,菡萏花君伸手再溫折面上輕輕一拂,於是那香氣的煩悶感從溫折身上脫去,留下的唯余他曾經在花君身上嗅過的那種清透辛涼的芙蓉花香。
不僅如此,這股芙蓉花香似乎飄散到了整個坊市,輕描淡寫的把那美人的誘人味道擊退。饒是如此,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人修為不足,咳出半口血來。
不知道誰驚叫了一聲:“海棠花前半口血,不勝多病也風流。那位是……海棠花君!”
美人腰肢一折,衝著點破身份的那名修士拋個媚眼,巧笑嫣然的跟那少年商量:“此處已是映日域,乃紅蓮君轄下。牡丹君,映日域主親手為你我二人收拾爛攤子,你也好意思再欺負妾身么?”
菡萏花君回首叮囑溫折一句,隨即也穿窗而出,御風凌空及至跟二人齊平。那少年恨恨的咬牙收劍,還不等說什麼,就看美人媚眼如絲的掃視了菡萏花君一眼,掩口而笑。
“每次外出,你都做這幅打扮,連頭臉脖子都不肯露,還非要白的一塵不染……讓妾身一見了紅蓮君啊,就要懷疑該怎麼稱呼你——‘披麻戴孝的大姑娘’么?”
菡萏花君不動怒色,只是輕輕一笑。三道金光不知何時從他手中彈出,快的幾乎讓人看不清。海棠花君折腰躲避,還是結結實實被那金光打中了腦袋。
方才還怒氣沖沖的少年眉宇一凝,有些驚愕的看向菡萏花君被遮住的面孔,不敢相信他真的下此殺手。
待到海棠花君重新直起腰來,少年才看清那三抹金光原來是三根流蘇還在不斷顫動的女子花簪,恰好幫海棠君挽起那頭頭髮,與這妖媚風流的美人相得益彰。
菡萏花君此時才淡淡開口:“不敢跟海棠君比較誰像大姑娘。”
上官海棠嗔他一眼,翻出鏡子來照頭上那三根簪子,一邊照着一邊讚不絕口:“真是漂亮。你上次說我不會束髮,還說願意挑首飾給我,原來是真的么?——紅蓮君,你縱出嫁了,也必然是個賢妻良母。”
少年近乎目瞪口呆的聽着海棠君的痴言嬌語。他本是被海棠花君幾句調戲挑逗的話激怒,才一路追殺這人至此,卻是萬萬想不到海棠君對傳言中最狠辣孤傲的紅蓮君都敢如此放肆。
容雪淮輕哼一聲,剎那間所有人都眼睛一花,只見白影從上官海棠面前一閃而過,下一刻上官海棠就表情痛苦的捂住兩片紅唇彎下了腰。
牡丹花君雖然年少,還有幾分眼力,看出剛剛是紅蓮君硬在海棠君口中塞了什麼東西,他失聲道:“紅蓮君,你餵了海棠君什麼?”
“一點讓他不必再說話的東西。”菡萏花君輕描淡寫的抹平了自己的袖子:“還未見過新任牡丹花君,是我失禮了。亭主年少有為,實乃當世俊傑。”
少年匆匆點了點頭,看了看花容慘淡的海棠花君,還是忍不住求情道:“海棠君到底是弱質女流,不善言辭也是有的。紅蓮君何必……咄咄逼人至此?”
下一刻,他聽到了菡萏花君有些驚訝的聲音:“我只是喂他一塊灶糖而已,不算咄咄逼人吧。”
還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就又聽菡萏花君給了他會心一擊:“還有,弱質女流?這是誰告訴你的?牡丹君可能有所不知,海棠君他……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