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閑談
過了一會兒,容雪淮輕輕道:“在十萬年前,在這片大陸還不屬於人族,在當時妖族和巫族平分天下的年代,人類不過是被驅使的奴隸和玩物,而有天分的人類如果不被重重契約符咒束縛篡養,就會在被發現天賦時殺掉。”
溫折從未聽過這樣一段歷史,他也根本想不到生活在另一個界面內的妖族,昔日還在這個世界裏有這麼大的權力榮耀。
當時的人族,跟如今的妖族半妖的處境何其類似!
“不過,上等的半妖跟人類不同。在妖族看來,他們雖誕生於卑賤的人類之體,卻比人類更強悍,比妖族更聰穎,他們尊敬這些半妖大人,服從、膜拜、半妖的身份至為尊貴。”
容雪淮看了看不可置信的溫折,輕輕點了點他頭上不知何時豎起來的耳朵:“你知道嗎,你就是極為珍貴的上等半妖,一百個混血里才能覺醒一隻半妖,而十萬隻半妖里,才會有一個能有你的資質。”
溫折聽到過去和如今荒唐顛倒的歷史,本來就有些錯亂,現在又聽到這麼一個消息,更是一時間言語不能。
容雪淮被溫折空白一片的表情逗到,微微一笑:“那麼,溫折。如果你是當年至尊至貴的半妖大人,我是一個你手下被發現出眾天賦的人類,地位也比不上一粒塵土好到多少,你要不要殺我?”
溫折慌亂的搖頭:“不,不……您怎麼會落到那種地步呢?”
“會的。你一句話可以輕判我的生死,大家都這麼對待有天賦的人類,你要不要殺了我,這樣能省去很多麻煩。”
溫折只是一味的搖頭。
“我怎麼可能……殺了您?花君,這沒法假設的。”
容雪淮的笑意更深:“我生而原罪,不只是你,就是普通的妖族看了,也要隨便殺了我的。”
溫折斷口否定道:“花君,求您不要說笑了,您怎麼會生而原罪!”
“怎會生而原罪。”容雪淮重複了一遍溫折的話,贊同道:“不錯,世上從沒有生而原罪。
他的手輕柔的落到了溫折的發頂緩緩摩挲:“世人皆言我殘暴冷厲,正道對我畏之避之,魔道對我恨之入骨,我的腦袋更是被懸賞了天價的花紅……難道只因這世上真心敬重我的人少,我便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嗎?妖族人族大戰,人類僥倖慘勝,對妖族恨不得趕盡殺絕,覺得它們全都該死……傻孩子,這樣偏激的一方之言,你怎還真的信了?”
溫折仰頭看着菡萏花君,他正態度柔和的為自己開解,一字一句,沒有半分不耐,那對氤氳着暖意的春水眸里亦是微微的含着笑。不由自主的,溫折喃喃問道:“那我犯了什麼錯,花君會要殺我?”
容雪淮的表情凝重起來,他斟酌片刻,到底還是沒有隨意打發敷衍過去。他認認真真的沉聲道:“……只有兩件。”
“第一,若你濫殺無辜,隨意對清白者加以刑罰侮辱。第二……你背叛我。”
他一向態度和氣,彷彿怕吐字重了都會嚇到溫折,很少這樣嚴肅的同溫折說話:“若你有朝一日違背了第一條,天涯海角,我必殺你。但你若違背了第二條……”
講到這裏,連容雪淮自己也遲疑了。
“那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了。”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搖頭,聲音輕的彷彿自語:“畢竟,我這一生,大約經不起第三次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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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海棠推開書房大門的時候,容雪淮正在給一隻香雪鸞處理翼上的傷口。
海棠君掃了一眼,又湊過去對着那靈禽仔細的看了看,有點不確定道:“這是……我去年拜訪你的時候偷偷跑掉的那隻‘倚畫’?怎麼,受傷就回來找你了?”
那香雪鸞通靈,也能明白人語,聽上官海棠這樣講,它怯怯的短鳴了幾聲,撲騰兩下,似乎自己也覺得十分羞愧難當,於是將頭深深埋在了未受傷的那支翅膀底下。
容雪淮收起藥膏,安撫的拍了拍倚畫的背:“靈鳥嚮往藍天,異獸渴望山林,這些本來就是銘刻在它們骨子裏的天性。我留它們在映日域裏生長,只是因為這樣對它們好,並不是為了驅使它們。去歲倚畫年紀夠了,自然去外面遊盪,它知道我對它好,受傷便回來尋我,又有什麼稀奇?”
他抱起棲在椅子上的香雪鸞,把它從書房的窗戶里放飛了出去:“西峰那裏,你的巢穴還在。若是累了,就自去安頓吧。”
上官海棠一邊看着一邊嘖嘖稱嘆:“莫說十二位百花道同修,就是中品上品的宗門,我也沒見你這樣養靈獸的方法。不下印不收縛,願走就走,受了傷回來還包治……要是我生作什麼妖獸,也一定在你這兒落腳。”
容雪淮招出一團水來洗凈手上沾上的藥膏,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果然片刻后,上官海棠又發自內心的感嘆道:“不過也就因為這樣吧……當年你在前線單槍匹馬挑了妖族大營,以一敵五廢了他們三員大將,那黃鼠狼氣不過繞遠來掀你老窩,沒料到你映日域十萬妖獸傾巢而出,浴血而戰,倒是讓山林精木白撿了好多花肥。”
容雪淮失笑出聲:“並沒有那麼誇張。雖然號稱十萬妖獸,其實大半都在六品以下,也沒什麼靈智,還是御風、卷雷它們壓陣,在後面拚命驅趕,跑出個獸潮樣的效果。更託了寒霜、凝雪的福,曲意應承,裏應外合,才得了那樣的結果。
上官海棠當年沒對此事多加過問,聽到這裏不免好奇:“凝雪、寒霜那兩位,我記得是丹鶴吧。鶴族生性高傲單純,它們自小就長在你這裏,從哪兒學會的耍詐?”
“我這兒的羽族年輕時幾乎都飛出去過,直到玩夠了再回來啊。”容雪淮摸了摸下巴:“不過要說耍詐這件事……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它們是被外面環境帶壞了,還是因為我念《三十六計》給他們解悶的緣故。”
上官海棠:“……你還念《三十六計》給它們解悶?”
“事發有因嘛。它們當年也是受傷回來,夜晚疼的睡不着覺。我見了難免上心,手邊恰有一本《三十六計》,正好給它們念念——何必這樣看着我?你要是受了什麼傷過來找我,我也肯給你讀書啊。”
海棠花君目瞪口呆的看了容雪淮好一陣,才感慨道:“你對這些妖獸的好,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
容雪淮微微一笑:“我當年出了事後,幾乎見人就反胃,這你是知道的。相比之下,我倒覺得這些妖獸好得多,心思直白易懂,你若待他們好,他們雖未必原樣回饋,總不會私心算計……映日域是師門之地,我當年真以為它被妖族毀去,實在痛心不已,倒沒料到會承它們的恩,能守住這尺寸之地。”
“噗,百餘山峰的尺寸之地。”
上官海棠漫不經心的調侃了容雪淮一句,偏頭去看他桌子上墨跡未乾的一份書稿,剛剛讀過幾行就笑了起來:“雪淮,你這是寫什麼話本故事?”
“《射鵰英雄傳》。”容雪淮心裏對那武俠大家道一聲慚愧:“以往在凡人茶樓里聽的,我近來打算教溫折識字,先預備些話本出來,也好鼓勵他看。”
“隨便去買兩本不就是了,你要差我跑個腿也行,何必要你親手篆抄。”
“坊間話本多是些公子小姐花前月下的情情愛愛,我拿給他看不太適合。何況他是個男孩子,我總不能用后宅故事打發他。”容雪淮洗凈了手,就重新回到書桌前,提筆蘸墨,接着上一回打斷的地方工工整整用台閣體默下去。
上官海棠直直的看了他一會兒,頗為唏噓的長嘆道:“我剛才過去在窗外看了溫折一眼。你調養他,喂得是玉桂銀露蜜,焚的是九轉盤漓香。若是我所料不錯,你這是給他打好經脈底子,再過些時候就要教他功法,引他入大道了吧。”
容雪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按理來說,我不應該說這種話。”上官海棠搖了搖頭:“但雪淮,我到底要提醒你一句,溫折畢竟是個半妖,你莫忘了昊風的前車之鑒。”
持筆的手頓了頓,墨點在宣紙上暈開,毀了這一張剛剛寫好的故事:“昊風和蘇瀾的事,唔……我是不是沒有和你們講過,我認為昊風在此事上也犯了很大的錯?”
容雪淮平靜的抽走了被墨污染的宣紙,重新抹平一張新的:“我一生的確最恨背叛,但昊風和蘇瀾的開始就很有問題,蘇瀾日後的報復固然無情,卻也算無可厚非。至於昊風現在對蘇瀾的那些手段……他若敢把這事現在我面前,我打他一頓也是輕的。”
上官海棠定定的看着他,嘴唇翕動一下,最終還是把視線從容雪淮溫和卻堅定的面容上移開,將目光投過窗口散入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並沒有再說什麼。
將半妖作為玩物一事,以他的身份自然見過不少,有些寄賣會上更有□□得當的半妖奴隸公然販賣。像是溫折這類溫軟怯弱的半妖,無非只有兩種玩法。
一種自然是捧在手心千嬌萬寵、輕憐蜜愛。可誰若有這份金錢和心思,足夠購買一隻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半妖,在邀人憐惜嬌寵上,溫折實在不算一流。
第二種便是在榻上縱意的玩弄□□。溫折的長相和氣質無一不在邀請人來狠狠欺負,如果不是遇到容雪淮,他此時大概會被逼到痛苦和戰慄的極致,好讓人欣賞那張卑微哀求遍佈淚水的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