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姓

第9章 姓

許寧被家裏喊回去的時候,沒料到會耽擱這麼久。他其實並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許家是前清傳下來的老門第,許寧爺爺娶了一房正妻,兩房姨太。許寧的奶奶就是這位二姨太,他在許家排行第五,前面還有三位哥哥,兩位姐姐。再加上旁系的其他親緣零零總總,許家不可謂不是一個大家族。

然而到了許寧這一輩,世道卻變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許家仗着前朝享受的好處,一夕之間就土崩瓦解。慶幸的是,新政府並不打算卸磨殺驢,也知道不能簡單清算這些舊勢力。所以許家雖然沒了前朝封蔭庇護,但也算攀上了新枝。這就和衙門裏的縣太爺脫下烏紗帽剪了西洋頭,照舊坐在官椅上一個道理。權勢還是把持在這些人手裏,換湯不換藥。

再一個,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麼好糊弄了。

從康梁公車上書到百日維新,再到孫文在香港建立興中會,其餘人等揭竿而起發出呼呵。現時的中國,已不是往日的中國。

這給生意的許家帶來許多麻煩。

許寧,誕生在新舊交替的1900年。百日維新失敗,慈禧囚禁光緒,梁啟超逃難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時候,已經是民國元年了,但是許寧卻還是不明白一個道理。

為何從小照顧他、哺乳他的奶媽依舊不能同桌吃飯?

為何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奶兄弟,還是得跪着叫他主子?

為何那些口口聲聲叫着少爺的人,當面對他笑意妍妍,背後卻惡毒咒罵?

他住在許家的高牆大院裏,看着宅內陰私,勾心鬥角,總是不自主地發問:不是新中國了嗎?不是已經建立民主了嗎?三民主義還高高掛在牆上,為何那袁世凱就有膽復辟?為何他滿眼看到的,還是一個吃人景象。

他問了,卻沒人回答他。

直到尋十六歲那年,一場高燒,黃粱一夢。再醒來時,已是歷世百年,魂魄猶如沁入涼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將這塊大地上的百年風雨,囫圇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親眼看見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絕望,又聽見有人擂着鼓聲轟轟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卻又看到歷史重複,噩夢重演,甚至更糟。

最後,他看到一個少年。

那少年舉着課本,搖頭背誦,將這個國家曾經的血雨腥風囫圇數了一遍,背完后,卻和同桌嬉笑打鬧道:“哎呀,他們真苦呀,還好我不活在那個年代。”

還好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多羨慕他的這句話,得要有多大的底氣,這個少年才可以指着那數百年前的歲月說——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從夢中醒了,渾然忘記了大部分的事,卻遙遙記得最後那個場景。

【他們真苦呀。】

那想必你們是很快樂的,是不曾痛苦的。因為他們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好,卻需要有人去推動。

在許寧自己看來,他只是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在外人看來,許家小少爺卻是被夢魘住了。他要去讀新式學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爺的吩咐去學商。他要去外留學,和什麼洋鬼子混一道,卻不願爭奪家中事業。

他甚至和下仆稱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

許寧的種種變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氣壞了。

“你要學新文化,做學問人!”

二老爺一邊抽打,一邊罵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誰家的飯,喝的誰家的水?”

“我還給你!”

許寧被抽着鞭子,眼睛通紅。

他大喊:“我賺了錢,尋了工作,就通通還給你!”

他老子冷笑一聲。

“那你身上這血肉呢,也要學哪吒不成?”

那次許寧躺在床上養傷數月。而在他養傷的這個月裏,他的奶兄弟被發賣掉,他的書被他兄長一把火燒了,而他費盡心思考來的公派留學的名額,也被他父親當做禮物送給一個紈絝子弟。

許寧當然不肯罷休,傷一好,他就逃出家裏,去找他中學的老師。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帶他逃出這個地獄。

可當家裏派來的人把他抓走時,那位先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

“元謐,百善孝為先,做人做事,都得先孝敬父母啊。等你以後自立門戶了,再去求學問也不遲。”

這一次,許寧被他老子打斷了一條腿。

而他父親的一句話,則是更狠狠打擊了他。

“小子,你嫌棄家裏,可知道你先生拿着你的消息來問我換取銀兩時的嘴臉?”

“我們賣貨賣人賣錢,他們,哼,賣得可是滿嘴的仁義道德!”

槐叔來看他時,抱着他痛哭道:“少爺,我們就忍一忍,忍到你能自立門戶,不行嗎?”

忍?

許寧渾噩地想,耳邊又傳來那一聲。

【還好我不曾活在那個時代。】

可他就偏偏活在這個時代,連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啊。

這次之後,許寧就被他父親打發到鄉下一個小村,抄寫經書。然而經書還沒抄到一半,他人就被喊了回來,回來后也不見父親召見,就把他晾在偏房。

許寧有些奇怪,又惦記被忘在鄉下的小啞兒。第二日一早,便去找父親詢問緣由。

“我經書還沒抄好,不敢在家裏久待。”

他父親,許家二老爺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你有那心思抄書?”

許寧又道:“我有些事物忘在鄉下,想回去取。”

二老爺不耐煩地揮手,“隨便你什麼玩意,有什麼值得取的,過了這幾天再——”他突然笑了一下,“過幾天也不必取了。”

許寧一驚,抬頭看向他的父親。然而許二老爺一驚不耐煩理睬這個不孝子,背着手走了。

那天晚上,許寧試着第三次從家裏逃跑,然而還沒逃出大門,就被人抓住了。

他父親知道后,譏嘲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把他關回房裏去。”

許寧被關在房裏,三天三夜,以絕食來抗議。

而第四天,許二老爺親自來給他開門。

“你想回去?”

“回去吧。”許老二爺冷笑道,“回去看看你那寶貝東西,還有沒有保得住!”

許寧一個寒顫,渾身發抖地往鄉里趕。

在一路上,他聽到許多消息。

“聽說萬鄉前天被土匪劫了?”

“哎呦,聽說死了好些人呢!”

“還好曹軍長去的快,把土匪給清了,不然匪患就要禍害到我們這了吧。”

“曹軍長這次可是大功一件啊!”

許寧不信,一句話都不敢信!然而他當聞到刺鼻的血腥味,看到焦黑的土地,走過一幢幢倒塌的屋舍——卻不由得不信。

最後他顫抖着手推開關押啞兒的柴房,看見裏面一片凌亂,只留一地鮮血時,心底最後一根支柱也倒了。

萬鄉死了二百零三人,許寧親眼看到村長家的兒子,被割下頭顱掛在房門上。

曹軍長剿匪有功,連升三級。那陣子,許寧看到很多人穿着華服來往許家,其中就有這位曹軍長。

他們杯盞交換,談笑風生。許寧卻彷彿看到,他們喝的不是美酒,是亡者的鮮血;吃的不是佳肴,是亡骸的屍骨。

土匪襲擊萬鄉?

曹軍長恰好趕到?

一個窮鄉僻壤,哪個窩土匪願意去劫——除非有人走漏風聲,縣上首富的兒子住在鄉里。

縣裏長期沒有外患,曹軍長怎麼就恰恰準備萬全,將匪徒們一舉剿滅——除非他事前就得知了消息。

那一晚,許寧吐了,像是要把心裏骨里魂里的血肉全都吐出來。頭一次,他恨自己為什麼姓許,為什麼活在這個世道。

然而,或許真是老天有眼。

三個月後,許家被報復,滿門盡滅。

許寧當時被他爹關在別莊,陰差陽錯逃過一劫。等他回去時,只看到滿地的灰燼。那些光鮮亮麗,那些吃人的場景,都被這一場火焚盡了。

他帶着槐叔,離開了縣城。

從此再沒有回去半步。

因而他也不知道,在許家滅門兩年後,有人循着線索前來找他——得到的卻是他已身死的消息。

……

“許先生,許先生,您沒事吧?”

副官看見許寧突然捂着胸口蹲下去,嚇了一跳。

“我去喊醫生來。”他起身就要走,卻被許寧拽住了袖子。

“……沒事。”許寧抬起頭,眼睛裏有些紅血絲,“只是舊疾犯了,休息一會就好。”然而,他拽着副官的手卻沒有鬆開。

“我有一事相求。”

“您說。”

“我想去北平。”許寧閉了閉眼,再開口道,“我有一個學生在那,我擔心他的安危。”

他害怕重蹈覆轍。他害怕這世道,再次奪走他一個學生!

許寧做好了準備,在對方拒絕後該怎麼再次開口才好,誰知道副官想也不想道:“可以,我去問問將軍。他正好也要回北平,可以帶您一塊去。”

“你們將軍……”許寧這時候才注意到不對。

老將軍幾次三番催將軍北上。

他說去北平,說的是“回”。

許寧頓時注意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重要信息。

“你們將軍,姓什麼?”

“將軍姓段。”副官回答,顯然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可以說的。

段,錐物之段,不折手段之段,也是現今的北平政府臨時執政——段祺瑞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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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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