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摘下一顆葡萄,還帶着井水鎮透的涼意。
往嘴裏一賽,牙齒咬碎果肉,那甜中帶着微酸的汁水便沁了滿口。等果肉和涼甜的果汁一起下了腹中,手指又忍不住伸向下一顆。
“哎,這葡萄竟然不用吐皮不用吐籽?”
坐在他對面的人稀奇道。
他回答:“這種葡萄無籽,可以囫圇咽下去的。”
他這麼一說,對面的人微微嘆氣道:“方便倒是方便,可就有一點不好。”
“何來不好?”
“這看似圓潤無籽、皮嬌肉嫩的葡萄,到底是天生地長,不由人的。你這匆匆往嘴裏咽下了,萬一哪顆生來與旁的不同,偏偏如長反骨一樣長出籽來,不一同吃下肚去了嗎?”
吃葡萄的人一愣,頓了頓,可下一秒又笑道:
“師兄莫忘了,再嫩的葡萄也是要嚼着吃的。”
無籽有籽,無心有心。
就算有漏網的黑心葡萄,渾水摸魚通過了第一道坎,但之後的鐵壁銅牆一口白牙,可是那麼好過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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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歧在寫字,或者說在練書法。他對着一張碑帖,執筆臨摹。
對於練字,段正歧十歲時,曾在許寧手下練過一陣。後來因故荒廢了幾年,直到前些年才又撿了回來。然而即便曾半途而廢,他在書法一途似乎別有天分,手下的一筆好字,連許寧都不吝誇過。
“將軍。”
副官敲門,進了書房。
“那丘琿關了也有幾日了。”副官道,“他父親現在整日在城內打探消息,四處搜羅。雖然咱們帶人回來時做的隱秘,可也不免走漏風聲。接下來,該如何做?”
段正歧背對着他,依舊伏案寫着,可過了一會卻招手叫副官上前。
甄副官走過去,這才發現練字中的段將軍,竟已經把回答寫在了宣紙上。那潑墨於紙上的一行字,他只看了一眼,便覺得觸目驚心,低下頭去恭聲道是,退離了房間。
在副官離開后,丁一和其他幾名隨行金陵的心腹,也陸續進出書房。
而到了半夜又有人看見幾名紅妝女子被送了進去,書房內的燈火一宿未滅,隱約可聽見歡聲笑語。與此相對的,是二樓另一間屋子的門庭冷落,靜謐沉默。黑暗中,有人冷眼旁觀。
……
“梁小姐!”
這一天,忙碌了一整晚的梁琇君正準備出門,就被人堵在家門口。她心中微微一驚,防備地看過去,卻見是一個陌生的漢子。那漢子雖然長得粗壯,卻一臉樸實,不像是青幫的那群人。
梁琇君面露疑惑。
“梁小姐,求您救救我們先生!”那漢子似乎好幾宿沒睡,眼下俱是黑青,幾乎要跪到梁琇君面前。
“你是?”
“我叫李默,曾經受過許先生恩惠。他這幾日失蹤后,我和同伴們一直在四處搜尋他的消息,可一無所獲。”李默焦急道,“我聽說您與先生是摯友,還請你想想辦法,救救先生吧!”
李默。梁琇君聽過這人的名字,之前船廠的事她也多少聽聞,此時看見這人為了許寧四處奔走,竟然累成這副模樣。她目光複雜,嘆了口氣道:“進屋再說吧。”
她打開剛剛關起的門,把李默請了進去。
同樣在街角,幾雙盯着她的眼睛,把這一切都看進了眼裏。
段宅、李默、梁琇君,各路消息匯聚到杜九手裏,像是一張細網終於織就。
“你探聽到的時間可準確?”他問屬下。
“確保無疑!梁琇君最近一直在為許寧奔走,她在金陵頗有些人脈,聽說明日一早就打算出手了!”
“明日?”
“明天段正歧帶着屬下外出去安置丘琿,必然不在府中,估計梁琇君認為,那時候是動手的最好時機。”下屬道,“九爺,我已經按照您的要求聯繫了丘謀壬,將段正歧抓走他兒子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明晚,段丘兩人必有一場惡戰。”
杜九點了點頭,這也早在他預料之中。段正歧從盤鳳樓擄走丘琿后,他第一時間就通過內線知道了消息,只是一直按耐不動等到現在,就是為了趁段正歧忍不住轉移人質時,把消息捅給怒急攻心的丘謀壬,到時便可以讓段正歧徹底得罪孫系一派,在蘇浙孤軍無援。
“可笑那段正歧,還以為可以利用丘琿來脅迫丘謀壬和我為敵。”杜九搖了搖頭,“他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等到各方都與他撕破臉皮,我看他還如何在金陵待下去。”
想到許寧,杜九又道:“明日梁琇君行動前,你親自帶我們的人前去接觸,告訴她我們可以幫她救出許寧。”
“可這梁琇君可不像是這麼好說話的人,況且我們和許寧有過矛盾,她會聽從嗎?”
“矛盾?梁琇君並不笨,單看現在許寧在段正歧手中的處境,她難道還不明白該如何抉擇嗎?”杜九緩聲道,“況且,只有經此一事,許寧才可以真正為我們所用。”
“爺,您不殺許寧了?”
“殺他?”杜九失笑,“之前我要殺他,是因為他的死可以為我帶來好處。現在嗎?許寧活着在我手裏,才是對付段正歧的最好籌碼。”
他看向下屬:“總之,丘琿與許寧兩條線,我都要你們確保萬無一失。”
“是!”下屬應道,可不一會又為難起來,“可是九爺,咱們在金陵並沒有那麼多人手,如何兼顧?”
杜九猶豫了一會,像是在為難什麼。須臾他眼中閃過一道厲色,終於下定決心。
“聯繫大帥那邊的人,讓他們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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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紅鸞在睡夢中驀然醒了。
屋內一片安靜,隱約能聽見其他幾人的呼吸聲。她睡眼迷濛在床上坐了一會,翻身下了床。
屋外是看守她們的士兵,這幾日除了初入段正歧的書房,假模假樣地唱上幾句小曲,她們不得外出一步。
紅鸞對此早就有了預料,倒不像其他人那麼焦慮不安。然而此刻,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有些心悶,一時難以忍耐,便想走到窗前透一口氣。誰知這一望,就看到了那個意料之外的人。
還是那身軍服,還是那個背影。他跟在段將軍身後,正匆匆走過樓下,身邊的幾名士兵押着一個被捆綁着的人,向宅外走去。
紅鸞一驚,幾乎想立刻叫出他的名字。可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見了這麼多面,她竟然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人的名姓。
不知是否是她眼神太過炙熱,那人走出院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只那一眼,並未對上紅鸞的雙眸,卻讓她莫名靜下心來。
不用擔心。
她對自己道,遲早,這一切都會結束的。紅鸞離開窗,又躺回了床上。在她身側,睡得正深的姑娘夢囈着翻了個身。
“天亮了嗎,阿鸞?”
天還沒亮,但快了。
丘謀壬焦急地在原地轉着,時不時抬眼看一下懷錶,終於忍不住問向身邊的人。
“還不行動?”
他旁邊的男人淡淡掃了他一眼。
“還要等杜九傳來消息,你急什麼?”又嘲笑道,“要不是你那傻兒子自己送上門去,今日我們還不必陪你在這兒吹冷風。”
丘謀壬氣得雙眉一挑,卻又是說不出什麼話來。眼前這人可不是杜九的手下,更不是他可以隨意指使的人物。在知道杜九和這些人有聯繫,而且竟然派他們來相助自己的時候,丘謀壬心裏也是不舒坦的。
可他一想到最近的局勢,又想到孫帥如今的動態,不得不按下這口氣。奉系如今勢頭正旺,便連孫傳芳都想着要和他們共謀大事,他一個小小城務長官,如何能得罪人家?
正在此時,有人傳了消息過來。
“段正歧帶着丘少爺出門了,正往煙花廠那裏趕去!”
丘謀壬扔下帽子,大喝一聲:“走!我這回倒要看看,他段正歧敢在金陵擄走我兒子,到底有多大的膽子!”
他們帶上比段正歧多三倍的人馬,在黑夜中行動起來。
另一邊,杜九坐在書房,聽着各路送來的消息。
段正歧已經離開宅邸。
丘謀壬他們早做準備,欲在路上攔截段正歧。
目前段宅精銳盡出,正是動手的好時機。他手下的人與梁琇君有了接觸,那女人也算是懂得形勢,低了頭。眼下,只要等丘謀壬突襲段正歧成功,他們的人裏應外合從宅邸內劫走許寧,一切如他的預想。
可為什麼,心中還是有一絲不安?
杜九想不透,卻更加煩躁,連手中的雪茄什麼時候燒盡了都未曾注意。
沒人能知道,今夜在這一座城內,究竟藏着多少隱秘。
段宅。
段正歧一早外出,府內現下只有不多的人馬看守着宅邸。
夜半時分,一個男人悄然起了身。他披上軍服,走出自己的房間,走過大廳,走上二樓。到了許寧的房前,那裏有幾名看守的士兵,沒有段正歧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準進出房間。
他停在拐角,靜靜等待着。
這時候,突然樓下傳來一片慌亂,似乎是有人突破門口強闖進了宅邸。守衛的士兵們也聽見了動靜,面露不安。他便趁此時走出暗處。
“外面有人襲擊!眼下人手不夠,還不快去支援!”
“是!”士兵們不容多想,匆匆離開。
目送士兵們盡數撤走,他站在原地片刻,才走上前,輕輕推開門扉。只見屋內點着一盞小燭,許寧背對他坐在桌前,專註讀書,竟是一宿未睡。
來人瞳孔微縮,一邊放慢腳步,一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走向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