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纏
啞兒不是天生的啞。
許寧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明白這點。
先天的聾啞兒,大多是因聾致啞,他們聽不見聲音自然不會說話,就算勉強學會說話也是異於常人,口音古怪。而小啞兒,他能聽見也能聽懂旁人的話,卻發不出聲音。
許寧替他檢查了一下,見他果然是耳膜完好,可惜道:“你既然能聽懂人言,可見是在懂事後才啞的,你可還記得是怎麼壞了嗓子?生病,還是意外?”
小啞兒卻低着頭,不說話。
許寧看他這模樣,估摸着大概有隱情,他也不好深問,便暫時放到一邊。
“如此也好,既然你能聽懂別人的話,啞與不啞也沒有什麼關係。”
啞兒抬頭看着他。
許寧笑道:“這世上的人,有九成九都不願意安安靜靜聽別人說話,倒是樂於對別人宣揚自己的見解。然而左右不過是想要別人諂媚罷了,聽不進真的良言勸誡。那樣的人,長了一雙耳朵好似白長,長了一張嘴勝過十張。你有這先天的缺損,正好莫做那樣的人。”
啞兒聽了覺得有趣,連忙點頭,又搖了搖頭,面露苦惱。
許寧瞭然道:“你覺得不好?是不是因為你不能說話,總會有人來欺負你?”
啞兒點了點頭,心想,不僅如此,別人能逼我聽我不想聽的,我卻逼不了他們,豈不是不公平?
許寧又笑了,小啞兒這才發現他似乎格外喜歡笑,笑起來有酒窩,一邊深一邊淺,淺的那一邊幾乎看不見。
“有人因你身體缺損欺負你,不是你的錯,是他們無知。你反抗不了,也不是你的錯,而是你無能為力。不過,這份無能為力,卻並非不可改變。”
他說到這裏,點了下小啞兒的額頭。
“你要是做個有本事的人,哪怕不能說話,也能讓周圍人安靜聽你號令。只要你不想,就沒有人能逼得你去聽別人的。做到如此,雖不能言語,‘說’出的話卻比旁人重至千金,啞與不啞還有什麼干係?”
許寧觸景生情,想起自己被徒勞困於這偏院,有一腔抱負卻不能施展,一心熱血卻無處可去。他表面上是在勸解啞兒,卻也是在勸誡自己。半晌,他獃獃地坐了下來,嘆息一聲。
然而他的無心之言,卻被啞兒深深記在腦海里,叫他自此立下了一個驚天的志向。再以後一番坎坷竟有幸成了那麼個本事人,從而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許寧並不知道,他思緒翻轉兩下,再次翻開經書,道:“過來,我教你識字。”
小小的宅院裏,屬於少年的清脆聲音遠遠傳了開去。
“這所謂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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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子彈打在肉里,發出輕微的一聲響,周圍的人齊齊抖了抖,冷汗直流。
正值午夜,他們匆匆被聚集到這裏,還沒明白上司的目的,就目睹昔日同僚被利落地處置。而殺死他的正是立在大堂,那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男人抬起右手,就有副官走上前去,恭敬地立在一旁。那雙帶着黑色皮質手套的修長的手,將搶扔到一旁遞來的托盤裏后,食指與拇指捻了捻,活動關節。然而手套發出的揉捏聲,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好像捏在他們心臟上。
男人幾步在上首坐下,兩手交握,撐着下顎。他打量着在場的每一人,目光猶如實質在他們身上游移,直到有人再也忍不住,主動開口。
“小段將軍。”
那是一個穿着警服的中年人,大腹便便,額頭溢滿了汗珠。
“您深夜喚我們前來,又當我們面處死熊四,想必是自有用意,我們幾個不敢妄自揣測,還請將軍明示。”
這位是當地警司吳有午。在這路軍隊駐紮當地的第二天,他就將鎮上的防務全權交了出去,十分識相。若不是如此,吳警司也不能在亂世混到這不高不低的位置,安穩坐了這麼多年。可哪怕他再會看人臉色,也猜不懂這位新掌權人的心思。
身旁副官低頭向男人示意,得到允許后,才上前一步,替長官開口道:“吳警司,我們將軍此舉,只是為了清除叛徒,並無隨意屠戮人性命的道理。我問警司一句,今晚熊四送到院子裏的女人,你可認識?”
“這……自然是認識的,那小蝶娘是熊四特地從州里名樓里請來的,將軍是不滿意?”吳有午連忙道,“那女人清清白白,在送給您之前,可沒有人敢動啊。”
副官冷笑一聲,一個青樓女子的青白,還要一個嫖客來保證,真是天大的笑話。然而他卻沒有點破吳有午的謊言,而是道:“你可記清楚了,那蝶娘是熊四請來的,和其他人沒有干係?”
吳有午這才算是明白了,問題出在這蝶娘身上,這女人身份肯定有鬼!這才導致了熊四的死亡,更連累了自己幾人!他連忙表忠心,說了一大堆好聽無用的廢話。
別說是坐在首座上的貴人了,副官聽得都有些不耐。他正要打算不管不顧把這些人都抓起來好好拷問一番,還沒來得及動作,身旁坐着的人突然放下右手,輕輕敲了幾下茶几。
這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只聽見那手指在光滑的茶几上敲打,一下輕一下重,吊得人的呼吸也一下快一下慢。
沒有人敢抬頭,卻都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沉重分量,那人雖然沒有說話,卻早已將他們的心防擊毀得一乾二淨。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可怕的人呢!吳有午一邊擦汗,一邊心想,怪不得總說不會叫的狗才咬人,這小段將軍就算不能說話,可加起來比十個耀武揚威的二世祖還要嚇人。
只有副官走上前去,看見長官用水在茶几上寫下的兩個字——金陵。
副官瞪大眼,難道這次的人,不是北邊派來刺探的么?
他沒有功夫多想,座椅上的人已經站起了身,手指在茶几上劃過,把剛剛寫下的字抹得一片凌亂。他快步走過大堂,黑色的風衣帶起風吹在人們臉上,颳得他們更是忐忑。吳警司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見副官小步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吩咐。
“收拾東西,立刻啟程。”
“是!”
一旁親兵們應道。
吳有午等人愣在原地,還沒明白煞星怎麼就走了,那兩人的身影已經轉過牆角,再也看不見。
副官小心地跟在長官身後,他知道現在不易打擾,索性就把自己當成個影子不緊不慢地跟着。可是金陵,怎麼會是金陵呢?
大沽口的消息剛剛傳來,要出亂子也該是天津、北平,怎麼長官偏偏要往金陵去?這中間出了什麼么蛾子?他正揣測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步伐。
副官腳下一個踉蹌,看到對方轉過身,目光銳利。
“將軍?”
男人盯着他,突然緩緩啟唇,像是要從那緊閉的雙唇里蹦出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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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許寧是從夢中驚醒的。
他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麼,只記得依稀是些往事,然而大概結局是不好的,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氣,打開窗子,直到冷風撲面而來,才找回了些許冷靜。
桌上放着前幾天的報紙,上面的白紙黑字嘲諷一般刺入眼帘,許寧垂下眼眸,有些痛苦地吸了口氣。
無能為力。
這是他十年以來,最深切也最絕望的感受。在他把所能做的全都嘗試過一遍,發現也不過是徒勞掙扎時;在他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命運依舊朝註定地方向發展時,他憤怒,絕望,掙扎過——除了掙得滿身傷痕,毫無用處。
許寧有時會想,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折磨自己,為什麼給他指明了方向,又讓他束手無策?
又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年他習慣了絕望下的痛苦,已經有些麻木了。
夜半驚醒已然睡不着,許寧索性披了件衣服坐起來,去燈下批改作業。正好看到方筎生的文章,上面的長篇大論不像是論述,倒是在質問。滿紙的窮追不捨,像是要指天指地問個究竟!
這樣的銳氣,讓許寧久違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曾在他生命中濃墨重彩出現,又黯然消失的人。
他微一愣神,聽到窗外的更聲。
“咚——咚!咚!咚!咚!”
已經是五更了嗎,這天,快要亮了呀。
打更的人敲打着走遠,不知多久以後,遠處城樓傳來碎碎聲響,繼而傳來隱約人聲。
城門開了,又有更多的人邁着腳步踏入這座城市。許寧望着窗外發獃。然而此時他卻沒有料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也在此刻,踏入了同一座城。
段正歧混在人群中進城。城門打開的那一刻,許是湊巧,他同樣望了眼東方——那即將破曉,卻依舊黑暗的方向。
然後他低下頭,拉低帽檐,進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