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聲音瞬間擴散成無數激蕩的迴音四下飄散,驀地就讓人陡生了一股悲寥零落的傷感之情,而青歌的回答傳來的那一刻,直接把奧菲莉亞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點兒感傷沖得一乾二淨了:
“奧菲,我在這裏啊。”
奧菲莉亞抬頭,便看到了倚在占星塔塔頂的青歌,她此時已經是個虛弱無比的普通人了,站在那麼高的高度上,又兼以高空大風,要是一個不小心摔落下來,可是分分鐘就要變成肉泥的:“你在幹什麼?不對,諸神在上,你是怎麼上去的!快下來!”
然而青歌渾似沒有聽見似的,不聞不問地向前微微跨了一步,半隻腳已經懸空了:“奧菲莉亞。”
“我想來想去……華色和奧斯曼,我都是深愛着的啊。”
她低頭看向塔底的奧菲莉亞,輕輕笑了笑,這一點笑聲雖然極小,極低,卻仍然被過分關心她的一舉一動的奧菲莉亞盡收眼底了,她風度盡失地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那座塵封已久的占星塔下,仰頭看着已經有半個身子懸空了的青歌——誰都不知道她怎麼上去的——泣不成聲地喊道:
“摯友!你也要離棄我么!”
“你就忍心像費南多舅舅和凱撒那樣拋棄我,讓我一個人留下來么,你就這麼狠心么?!你睜開眼睛看看啊,你已經回來了!”
奧斯曼帝國史上最年輕的法聖疲倦地閉上了雙眼,一瞬間彷彿青絲變白髮,紅顏化枯骨,彷彿密密麻麻的皺紋無端生出,爬上她光潔的面容,奧菲莉亞定睛一看又空無一物,只是那種頹廢的倦意深入骨髓。而那雙再也不復明亮的綠色眼睛裏,暗含了百年之久的光陰荏苒、草木枯榮。
前塵往事呼嘯着嚎哭着洶湧奔來,沉重的光陰的重量幾乎要把人壓到窒息。
青歌又往前跨了一步,怔怔地自言自語:
“實不相瞞,奧菲莉亞,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好喜歡華色啊,就算她是綠野華色,我想來想去,深思良久,卻還是覺得喜歡的不得了。”
“而且想來想去,越想越心疼,每對她說一句重話……”青歌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哽咽道:
“我的心上就十倍百倍地疼。”
“是我不好,是我委屈她,耽誤她這麼多年了。”
她向著奧菲莉亞恍惚一笑,眉目間依稀是年少初見的絕邊風華,無憂無慮,鮮衣怒馬——不,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位年少英才的少君侯,似乎打小開始就沒怎麼過上幾天順心的好日子:
“我怎麼就生在奧斯曼了呢?——要是她不姓綠野就好了。”
奧菲莉亞已經被青歌嚇得魂飛魄散了,哪兒有空去管她到底說了什麼,一疊聲地哄着她道:“好好好,你說的都對,你說的都沒錯,你先下來成不,別嚇我了!”
“是啊,我們都沒錯,錯的是命運。”青歌金紅的長發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她一雙綠眸在髮絲間亮得駭人,宛如瑩瑩鬼火:
“摯友,你聽着!”
“我犯下絕無可能饒恕的通敵罪,在此自請死刑,我死後,名下所有私產盡數充軍,請你舉兵攻下雅克,我在此允諾,砸毀相思長廊予你做軍費!”
“反正它……從來都不能保佑人,要它何用?!”
奧菲莉亞被青歌最後一句話嚇得整個人都不好了,一時間,湧現在她腦子裏的念頭紛紛攘攘:
不就是娶錯了媳婦嗎這多大的事兒,你怎麼就要自己趕着上去找死?大家都還不知道呢,我給你瞞下來中不中?
卧槽啊純白玉的相思長廊,這能換多少錢?!你冷靜!
結果她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看到塔頂上那個消瘦的身影終於背過身來,向後重重一仰——
天高雲淡,萬里風清。史上最年輕的奧斯曼法聖就這樣從數丈占星塔上一仰而下,宛如一隻折翼的,翩躚的鶴,飄飄蕩蕩着就從塔尖摔下來了,長風浩蕩着灌滿她的衣袍,金紅的長發在空中凌亂成長長的一抹濃墨重彩,像極了……
像極了那些年裏,飄揚在邊境的曙光旗的顏色。
整個世界在奧菲莉亞的眼中都被靜止了。
她發出痛徹心扉的一聲大喊,踉蹌着撲過去,徒勞地伸出雙手想接住青歌,完全沒有考慮到從這麼高的地方掉落下來,除非是動用最高級別的風行術,否則完全無法接住人這一點。
是啊,畢竟情急則亂,誰能在生死一線上,都能考慮得樣樣周全,面面俱到呢?
然而,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區區數丈的高度,要是放個平,那也最多就是縱馬奔馳區區數息之間的事,這點長度都不夠讓奧菲莉亞和青歌兩人交手的時候打個痛快的。
然而就是在這僅有數丈的塔上,就在這短短的一段距離內,正在下落的那個人竟憑空消失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現過在這裏一樣!
青歌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滿眼漆黑的空間裏。
她剛想轉個身查探一下四周都有什麼東西,眼下是個什麼狀況,卻發現足下儘是泥沼,讓人難以挪動,想來“深陷泥沼”一詞便當如是。
她還在奮力掙扎着呢,突然看見前面有一絲亮光,而在亮光出現的那一瞬間,束縛在她腳下的泥沼便自動退卻了,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近,細細一看,竟然是一條黃金的長廊!
縱使青歌在尚為奧斯曼御封殿前大公之時,享有的是潑天的富貴,烈火烹油的錦上繁花,乍見此景,不由得暗暗心驚,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這條走廊過於恢弘大氣,而且做工極為精美,透露着完全不屬於人間的氣息!
她試着往前走了一步,便憑空伸出金玉的階梯引她上前,進入走廊,一路上明燭高照,巨大的長明燈映照得這條走廊宛如白晝,而走廊四周的牆壁上繪有精緻的細紋,青歌出於謹慎上前一看,便被駭得當場後退三步——
那些密密麻麻的細紋,湊近一看竟全都是蠅頭小字,是她自出生來說過的每句話的總集!
至此,青歌終於對這個地方有了一點猜想,卻完全不敢相信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或者說,她不敢相信自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赤焰法聖終於在黃金長廊里生了罕見的猶豫的情緒,因為她真的不敢確信,自己就這樣來到了成神的必經之路,真言巷裏!
真言巷,原罪門,根源認定方成神!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緩慢而堅定地走着,細細看着牆上那些細密的文字,卻最終還是一點兒傷害都沒有受到地就走到了長廊盡頭,而與此同時,從她走過的地板上也緩緩地浮凸出一句話,用“神之紀”里的文字寫就,寫的是——
所言必真,所諾必行,從無誑言。
原來,“從不說謊,所言必真”這個諾言,竟是真的被她完成了一輩子,那個幾乎在所有人眼裏都是笑話的許諾,就真的被她堅守了這麼多、這麼多年。
“吱呀”一聲,盡頭黃金的大門緩緩打開,一陣狂風席捲而來,將她帶入數百年間終於等來了後繼之人的原罪門。
至此,一直沉睡在“根源”中的命運女神終於慌張地抬起雙眼掃視着四周,驚慌失措地大喊道:“怎麼可能?她只不過是一個凡人,究竟要到怎樣絕望的地步,才能打開真言巷與人類之間那扇隱形的大門?”
之前,塔斯克·馬爾斯是探索出了抵達根源的辦法不假,然而他在抵達根源之時實在是太高興了,完全沒能注意到他走過的地方,是沒有傳說中的真言巷與原罪門的,也就是說,他拼勁性命抵達的,並非真正的“根源”!
而根源與人類之間實在是隔了太多的藩籬,七扇原罪門,一條真言巷,還有橫貫在人間與真言巷中間的那扇隱形的,名為絕望的門扇,生生地就把那麼多人耗死在了半路上,讓他們走了那麼多血淚之路,走了那麼多年。
真言巷,是用來檢驗此人心性品質究竟如何的道路,如果一個人真的行端坐正,問心無愧,那麼真言巷在他眼裏便是空無一物的黃金長廊,與康庄大道無異,輕輕鬆鬆就能走過去,而如果這人心術不正,滿口謊言,真言巷便會化作荊棘遍佈,惡鬼攔路的磨難之路,而縱觀古往今來抵達根源的人,十有*都是耗死在了真言巷上的,能抵達原罪門的大能者,可謂是少之又少。
然而青歌對這些事情可是真的不知曉。她只知道,在那扇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有什麼陌生的情緒被強加到她的身上了,而與此同時,有一幅畫卷在青歌的面前被緩緩展開,她定睛望去,入目的卻是一片空白,然而同時她又能切實地感受到,有什麼事情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
就好像一場排演了多年的啞劇,終於迎來了空缺已久的主角一樣——
第七扇原罪門,色/欲。
漆黑的,繪着鮮紅色扭曲紋樣的大門被無形的力量緩緩推開,向著終於來到了根源前最後一道屏障的赤焰法聖展現出了無邊的風月與好光景。
前一秒還是真言巷中的金色灼灼,下一秒瞬間便是迎面撲來的萬丈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