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日常
當徐公的弟子是件很有臉面的事。徐公是誰?整個大梁,還活着的讀書人中他認第二,沒人敢站在他前面認第一。
死了的,其子孫後代目前也沒誰敢這麼吹自己祖宗。
於是,徐公就是文雄武魁中的文壇第一人。
他自己是不認的。
天下人認就行了。
但徐公的弟子太多了!徐公又不好拉幫結派,除了他自己帶進門的弟子外,外人自認是他弟子的,他最多不當面否認給難堪,其實他都不認。
不過就算這樣,子生孫,孫又生重孫……他活了八十年了,就算前二十年沒敢收弟子,後面六十年收的弟子也能給他生出幾百個徒孫、徒重孫來。
出頭不易。
很心酸的。
所以白哥一早就想好怎麼在自家人里扒拉一下,選出一二十個替姜姬搖旗。
其實也不幹別的。就是文斗,武鬥他們師兄弟捆一塊也不夠用,但論起舌頭來,整個大梁,就屬他們家的舌頭最多,最利索,個個都跟小刀子似的,扎人凶得很!
想得很好,他還有心要把這種露面又顯名的好處給跟自己好的師兄弟。
畢竟皇帝選后,一輩子就選一回。現在這個皇帝才十五,等他崩了,下一個皇帝長到能選后,他都該有孫子了,師兄弟們年紀大的,估計已經在土裏躺着了。
綜上,這是一個五十年難得一遇的、眾所矚目的大事。
能在這樣的文會上露臉,不亞於揚名天下!
多好啊。
可他就把那平金領往公主身邊推了一把,茶都還沒涼呢,公主已經替自己拉了一屋子槍了,等這些人再把話傳出去,公主差不多就把徐公的弟子包了,不管是名義上的,還是親生的。
這樣,徐公就算不站公主這條船上也不行了啊。
白哥可不想害徐公。
所以他上來后,先開嘴炮,點名,把一個二個師兄弟都給挑挑刺。
你,口臭!
他一指,這個師兄掩面而逃,氣哼哼的。
你,腳臭!
他再一指,第二個師兄也被嫌棄跑了。
你……
他指第三個,第三個師兄都不用他說,自己跑了。
等他挑完刺,剩下的也就四五個人了。
這四五個,都是他不敢得罪的,和他要好的。
平金領不幸在其中。
叫白哥說,平金領長着一張狐狸臉,但讓外人說,這叫美人臉,男生女相……就是,生來帶媚。不過生在男人身上,倒不那麼媚了。
人還是好看的。
他眉尖一挑,不笑也像笑:“白哥好威風,是不是也要挑一挑我?”
白哥嫌棄的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平金領:“那是不挑了?”轉頭就對姜姬說,“公主,我有兩個朋友。”
白哥搶話:“是不是田農山和趙鳳坡?這兩人不行!一個貌丑,一個心壞!”
平金領閉上了嘴,看了兩眼白哥,說:“那我就不說了,我到那天直接領來,省得在你嘴裏都沒一個好的!”
剩下幾人也都學聰明了,任憑白哥怎麼問,都不肯說到了晚上會帶誰來。
然後他們問,白哥要帶誰來?
白哥,當然也不肯說。
一堆大男人比起小心眼來,誰的心眼也不大。
姜姬只是坐在一旁看而已。今晚,乃至今後的每一場辯論會,她都只是個擺設,坐在這裏不說話就行了。剩下的都交給這些人是最穩妥的。
萬一她開口說錯了話,反倒不好。
這件事上,說不上是徐家弟子借她揚名,還是她借徐家弟子掃除異議。只能說是各取所需。
一時議定——都不肯說出自己的親友來——,於是大家散開,去為今晚的辯論大會做準備了。
這也算是徐家的一件盛事,很容易的就借到了徐家搞祭祀時用的大屋子。據說祭祖時才會讓孝子賢孫們站一屋的大屋子,跟個宮殿也差不多了。
擺上火炬,準備好清茶點心。在徐家求學的男童就負責送茶送水送點心。
叫姜姬沒想到的是徐家女眷中竟有不少想來旁觀的,還有年輕的女孩子,沒有成親的,公然說想來這裏找個可心之人。
“這種時候最容易看出人品來了。”青焰說。她和姐妹們當年選婿,在徐公的文會上至少下了四五年的功夫,看人看的都有心得了。
“你只看他怎麼說話,是專從小道、偏道走,還是愛走正道、大道。是滿口道德之言,還是滿嘴歪理。還要看他身邊都是什麼人,身邊的人又都是什麼性格,林林總總的,多看幾回,你就知道這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文會辯論全靠一條舌頭,不能動手的,所以有的人很快就會吵到臉紅脖子粗,有的會發火大吼,有的一急就說不出來話,或顛三倒四,或東拉西扯,不知所云。
青焰當年圍觀,可是看了不少笑話。
有一個人因為自己說話聲音太小,索性背了一張琴,他要是自己說話聲音不夠大,被人忽略,就彈琴!邊彈邊唱,這就反敗為勝了。
後來有人跟他學,有帶鼓的,有帶鑼的。
“真的嗎?”阿笨咯咯的笑起來,她真沒想到,是不是父王殿上也會有人當殿唱歌跳舞呢?
青焰說:“這還算好的。”有的人當時說不過人,下去后就下了黑手,打人專打臉。每次文會之後,都會有人摔跤,絆倒。還有人不知被什麼人給打了,她當年就聽過一個少年因為口舌鋒銳,結果一天黑夜出門,不知被誰找人給打落了滿口的牙,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此人了。
徐公聽說后,還特意叫人去他家找他,想替他延醫醫治,可他已經搬走了。徐公因此難過了很久,發誓要找到打人的人,一定要他也嘗嘗沒有牙的滋味。
那次以後,文會後受傷的人就少了,就算受傷,也只是摔倒磕青了面頰。
阿笨聽得嘆氣:“好慘的人……不知他日後怎麼樣了。”
姜姬道:“晚上你也來,也坐在一旁看,看看他們都是怎麼說的。”
阿笨本來就想來看,之前以為這是為魯國公主開的,她不能來,聽姜姬這麼說,高興壞了,叫上乳母去換衣服梳頭了。
阿笨走後,姜姬對青焰施了一禮。
青焰避過,反對姜姬施禮。
姜姬笑道:“我行禮,是為了這段時間會打擾到貴夫妻,你是為什麼?”青焰道:“我想請公主對我的丈夫多加憐惜。他不是一個壞人。”
姜姬笑起來,“有夫人愛護他,我自然不敢冒犯。”
青焰笑了,說起了白哥以前辯論時的趣事。
一開始,她對白哥的印象並不好。因為白哥專挑人的短處,顯得人品很差。她更佩服直言論道的士子。
文會辯論,你有什麼說什麼,用真才實學來贏才對,怎麼能專挑別人的短處呢?這樣也太小人了。
可後來她又發現,白哥並不愛辯論。好幾次他來了,原因都是爺爺命令他來,徐叢拖他來,他答應了朋友要來,等等。
爺爺讓他來時,他要麼不發言,發言時必須打好了腹稿,肯定能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低頭認輸;
徐叢拖他來時,他就總給徐叢搞亂,有時還站在別人那邊罵徐叢。她開始還生氣,後來發現徐叢常陷害白哥,而白哥唯一能做的就是這種“報復”了,她就不生他的氣了;
跟朋友一起來時,他就不愛出頭了,只記着讓朋友出頭,如果朋友被人罵倒了,他就站出來罵對方,還是專挑短處的罵法,把人罵跑了,他再把朋友推出來。
結果,她就越看白哥,越覺得他可憐,可愛,可親。
“於是,你就嫁給了他?”姜姬聽得不自覺微笑起來,“是不是有點……覺得委屈自己了?一不小心,就把心丟給他了。”
而白哥顯然未必能配得上他妻子的這一番深情。
青焰看得出來,魯國公主不是那麼看得起白哥,而她心裏也清楚,白哥看她,是親人,他對她的感情更多的是從徐家而來。白哥愛徐家,想留在徐家,於是娶了徐家之女。換一個徐氏女,白哥一樣會喜歡她,尊重她,愛護她。
她對白哥,就像魯國公主說的,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可她清楚當時她選白哥是因為她不捨得。不是沒有比他更好的,對她更真心的,可她想來想去,都覺得如果此生沒有白哥,她會非常遺憾。
青焰突然站了起來。
姜姬望着她。
“我不管了。”青焰被突出其來的怒火包圍了。對啊,為什麼她要替他想那麼多?而他對她根本是不過如此而已!
讓他被人欺負去吧!被人玩弄去吧!
“公主盡興便是。”她淺施一禮,施施然走了。
姜姬見她的背影遠去,才忍不住笑起來。
綠玉從剛才就一直沉默不說話,此時道:“這個女子,看着聰明,怎麼這麼笨?”
姜姬:“她不是笨,只是她想要愛人發自內心的熱愛她而已。”她不屑於算計來的愛情。如果她願意,她有百般手段讓白哥對她言聽計從。可她偏偏不願。她坐在原地,等白哥回頭看她,等他愛上她。
綠玉無法理解。
她能理解,但她不會這麼做。她從來不排斥在愛情中用手段,因為她的目標不是愛情本身,而是給她愛情的那個人。她要得到一個人,怎麼能坐在那裏等他發現她,看到她,主動走過來呢?如果別處有更好的風景怎麼辦?就算她想讓他主動走過來,她也會讓他周圍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青焰不是笨,只是太單純。
月亮升起了。
今晚是圓月,替晚宴添色不少。
姜姬高居首座,身後是阿笨,旁邊是白哥、徐叢和徐樹。
徐樹是不請自來的。不過他在此替徐家人站崗也很正常,畢竟今天參會的六成都是徐家人,場地也是徐家的,徐家確實需要出一個夠份量的站在這裏當定海神針。
姜姬不想腦補這徐樹是不是為她而來。他就是有這個念頭,她都沒興趣。
右側是女眷席,不止徐家女眷,還有聞名而來的別家女眷,也有下方士子的妻女前來助陣,十分熱鬧。
她們或悄悄的,或光明正大的,都在看姜姬。
魯國公主呢。
聽說她想當皇后。
不是說早就選她當皇后了嗎?
只是魯國人這麼吹牛而已,人都還沒到鳳凰台,怎麼會就選她了呢?
我看未必呢。現在不是已經有三位公主了嗎?只有這魯國公主這麼早就出來見人了呢?我們要不要去跟她說說話?
幾人前後看看,都不肯自己第一個上前。此時就需要一個徐家女眷替她們當先鋒做引見了。
可在座的徐家女眷,不管是未嫁的還是嫁過的,都不肯出頭。幾人你推我,我推你的。
此時有人問:“青焰呢?”
“對啊,她怎麼不在?”
有一人與青焰好,往坐在姜姬身前的白哥一指,冷哼道:“都是那個沒良心的!惹青焰生氣了!”
姜姬面前,白哥也在惴惴,左顧右盼,坐卧不寧。
姜姬指着前面:“那一堆在說什麼?”
這個辯論大會不是訂一個題目大家一起來吵架,而是一個個小團體,先各自開題,三五人,七八人,志同道合的開始說,說著說著,意見出現分歧后就可以開始吵架了。當然,也有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分歧的,這就等於是交朋友了嘛。
所以坐在上首的姜姬根本聽不清下面每一個小圈圈裏都在吵什麼,但能看得出來,東西方向那個大圈圈裏有二三十個人,吵得最凶。
白哥被她點名,坐過去聽了一節回來說:“在爭武宙帝的功績。”
姜姬:“……”
這也是常有的事。雖說是以她為名開的,但不代表大家只會說她的事。第一天,就當熟悉場地了。
姜姬就開始溜白哥,指使他這邊跑跑,那邊轉轉,回來再跟她學一學,她好知道大家都在說什麼。
綜合看來,大家對神話的興趣遠勝於對真實世界。
至少三分之一的小圈圈都在討論她到底是什麼神女,以此延伸出去關於神母的諸多討論。
姜姬對辯論沒興趣了,開始對白哥說:“你想知道,青焰是為什麼生氣嗎?”白哥是今天回家換衣服準備來參加宴會時才發現愛妻生氣的,完全沒有頭緒啊!
而且愛妻一生氣,他就沒地方住,沒衣服穿,沒飯吃,只能去徐叢或徐公那裏借住。
次數多了,就很丟臉了。
所以他一聽姜姬這麼問,立刻就說:“公主知道嗎?”
姜姬唯恐天下不亂的小聲對他說:“青焰知道你跟我的事了。”
白哥一臉崩裂:“我……!!”
就摸了一下手而已!!!
怎麼會知道的?為什麼會知道?!
姜姬還怕不夠嚇壞他的,沉思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就到我這裏來?一個魯國大夫之位,我還是給得了的。”
什麼?難道公主對他認真了?!
不不不!他只是想、想……
另一邊,青焰坐在屋裏生悶氣,不遠處傳來的熱鬧聲叫她心神不寧。
侍女還在一旁說風涼話:“氣死自己,正好給他騰位子。”
青焰氣得大叫:“你能不能不說話!”
侍女呵呵:“當年是誰那麼大方,還讓我去侍候他的啊?我剛上前,手還沒摸一下,眼睛像要殺人一樣瞪我!”
青焰又羞又氣,可又拿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沒辦法,只好背過身去,任由她說。
侍女:“本來就是個小氣鬼,偏裝大度。”
青焰:不理,不理。
侍女:“他那個脾氣,就是要有人管着他,你還非要裝賢惠。”
青焰:不聽,不聽。
侍女:“啊,人回來了。”
青焰:哼,騙我!
一個熟悉的懷抱從背後撲過來,把她撲倒在榻上。
熟悉的喘息,劇烈的心跳。
“青焰,青焰,我心裏只有你!我真的只有你!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別不要我啊!”
他是跑着回來的。來找她。
青焰心裏突然亂得厲害,又甜又酸。
白哥抱緊青焰:“你陪我去見公主吧!”
青焰:“……怎麼了?”
白哥瑟瑟發抖:“她要把我帶到魯國去!”她要他去當魯官!天啊!他絕對不要!
還是青焰好!青焰最好!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安,明天見^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