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啟程·伍

第56章 啟程·伍

李星闌一動不動,陳鉻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怎麼辦?!

北辰被陳鉻的哭聲吵醒,睡夢中恍恍惚惚,只覺耳邊似有蒼蠅般,嗡嗡嗡響個不停。他疲累至極,半睜着眼睛視線尚且模糊,隨手摑了一掌。

只聽“啪”一聲脆響,北辰心中登時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七手八腳爬起,靠坐在樹榦上,終於將眼睛睜開。

陳鉻一張臉煞白,眼睛哭得通紅,右臉頰上一個大大的巴掌印,咬牙望向北辰,並逐漸張開嘴:“哇——!”

北辰一臉震驚,即刻雙手抱頭,瞪了陳鉻兩分多鐘,連罵人也忘了。

他實在無法理解,陳鉻為什麼哭得這樣痛苦,不就是死個人么?

北辰本能地就要開口直言,然而不經意瞥見到一顆碩大的淚珠掉在地上,被拍得粉碎。登時覺得陳鉻像個髒兮兮的奶狗,深黑色的頭髮濕漉漉的,垂在額前。

他思考了幾秒,終於想出了一個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為委婉的表達方式。

北辰伸出手,放在空中,一片枯黃的落葉無力旋落,正正飄飛於他的掌心。旋即將手掌握緊,又收了回來,攤開,暗黃的粉末從他的指縫滑落,逸散在空氣中,無跡可尋。

他看着頭上的樹葉子,道:“冬天來了,樹總是會落葉的。”

陳鉻靜默數秒,望向北辰,後者感受到他的視線,便低下頭,朝他鄭重地點頭。

陳鉻愣了片刻,接着嚎啕大哭,抽泣着嚷嚷:“什麼鬼比喻哈……哈哈……你不是妖、妖、妖怪嗎?去偷、偷個……天山雪蓮!復活捲軸!命運、石之……門!續一秒……也、也好哇!”

北辰捂住耳朵,爾康手,大吼:“蒼崖草!食之離魂出體!久食魂不附體!過食魂飛魄散!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陳鉻馬景濤臉,吼:“你都知道?你早知道你不說!”

北辰不敢惹他,假模假樣跑去查看那金雁,背對着陳鉻。古銅色的皮膚上傷橫累累,肌肉隨着呼吸而顫動,大吼:“他願意!與我何干?!”

陳鉻跪在地上,抱着李星闌,不再管北辰,腦海中浮現出與他相處的這一個多月。

“醒醒……”

濕漉漉的山洞裏,流水淙淙,荒草從石縫間刺出,黑色的花朵綻放在更加漆黑的角落,陳鉻腳下不穩,一屁股跌在地上,正巧壓住李星闌,以為他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離開崤山後,北辰不願背李星闌,陳鉻只得傻乎乎背着他狂奔,在地上拖出兩道煙塵。他知道有關自己性向的流言,他不太能接受同性戀,他跟自己相處很不自在。

山間谷地前,陳鉻、北辰與李星闌歇在樹上,談話間竟發現兩人已是多年的鄰居,卻從未見過面,真是奇怪。

汴陽君設宴款待,李星闌幾句話說蒙了張元駒,偷偷告訴自己“我胡說的”。

“李星……闌。”

重陽節,鴻雁來賓,陳鉻騙韓樘做了重陽糕送給汴陽君,拉着李星闌登高賞菊,喝菊花酒。陳鉻問他關於王維的事,結果鬧了笑話。李星闌承諾不會讀自己的心思,總覺得沒頭沒腦的。

傍晚,李星闌的身影融化在夕陽里,重陽糕被北辰偷吃光了,一大一小腦袋上頂着一片葉子,偷偷跟着李星闌,結果立馬就被發現,灰溜溜跑掉了。

接連數天,李星闌為他分析熵,多重宇宙,時間反演,告訴他說,他們回不去了。這個世界有妖怪,有神仙,甚至有佛,還有一個未知的偷窺者。

汴陽君府的小院裏,三人相鄰而居;一條迴廊,曲曲折折,黛色瓦片上,萬千條垂絲海棠,像是怒放的粉紅色瀑布;花粉瀰漫,清香襲人,那個永恆的春天裏,李星闌在廊下看書。

“你醒醒啊……”

新月如刀,夜涼如水,陳鉻無法入睡,推開門,正好遇見李星闌正在廊下坐着。他怕燒傷的臉會嚇着自己,陳鉻卻表示毫不在意,李星闌便誇他心地好。安慰他,說也許陳鉻就是個英雄,答應他幫助靈運城。

議事廳里,陳鉻躲在屋頂,看李星闌力排眾議,爭取到練兵的許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甚至催動自己的生魂離體,製造幻象,誘導眾人認同了他的實力,卻只說“耍了個小把戲”。

“求你了……”

汴陽君府夜宴,觥籌交錯,燈影搖曳,陳鉻被安排在後座,埋頭苦吃,裝魚子醬的小碟子很快就空了。陳鉻咂咂嘴,李星闌立即遞來一碗魚子醬,什麼話也不說。陳鉻酒足飯飽,獨自在小院裏練刀。

月明如水,陳鉻、李星闌、北辰、韓樘四人坐在廊下,夜風送爽,海棠花枝疏影橫斜。別人都走了,又剩下陳鉻和李星闌,兩人之間氣氛尷尬。李星闌哼了一首曲不成調的歌,陳鉻卻瞬間明白,吹了首口琴曲。

那是一個神奇的夜晚,時間消失,記憶中的畫面永不退色。

午後閑暇,陽光金白一片,陳鉻蹲在地上玩泥巴,李星闌走進來,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

夜深人靜,李星闌掀開營帳的布簾,兩人穿過幽暗的街巷,來到河邊;陳鉻發現他藏了各種秘密,話到嘴邊,卻只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星座?”

“你別不……說話呀!”

天氣漸冷,李星闌的房間裏一片燈燭的橘黃,身影投射在窗戶上,單薄寥落。陳鉻說到高興處,摟着他蹭了兩下,卻不知道他不喜歡跟人近距離接觸,被一推到地上。陳鉻賠禮道歉,李星闌卻越走越遠。

“什麼是二進制手勢?”李星闌比了三個數字,第一個是“五”,第二個是三指彎曲、拇指與食指豎起,第三個是三指彎曲、中指與小指豎起。

陳鉻想,他總算是明白了。

校場上,李星闌見到陳鉻有危險,真真想要殺人,像個偏執的瘋子一般。然而象牙面具被他踩碎了,第二天卻又變魔術般恢復如初,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病了,李星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陳鉻要跌下船,李星闌從背後抱住他,腦袋像轟隆隆的火車頭。

關鍵時刻,竹竿斷了,李星闌說他其實什麼我?喪屍又來了,“撲通”一聲,陳鉻跌下水去。

陳鉻的窗檯就像是長了個拇指姑娘,蛇泡子,野蘋果,山楂……

城門口,夜,陳鉻追蹤紫衣人未果,回到汴陽,城門外一盞風燈在漆黑的空氣中搖曳。

民兵們小聲嘀咕:“搞不懂李先生到底如何想的,陳公子這樣厲害,還需要‘保護’?”

“你是白雪公主么?哈哈。”

陳鉻痛苦得流不出眼淚,躬身,死死抱住李星闌,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他只能,低頭,吻住李星闌的嘴唇。

李星闌的嘴唇果然和看起來一樣,很冷,很薄,線條鋒利如刀,唇齒間一股植物香氣,那是令人暈眩的蒼崖草。

空氣變得凝滯,白色的光芒重新浮現於陳鉻周身,星星點點的白芒如星河落地,瘋狂轉動,形成了一個渦旋。

那渦旋將李星闌籠罩其中,最終劇烈收縮,匯入他的身體。

陳鉻完全無法注意到別的事情,此時此刻,他只能感受到李星闌的牙齒,他的舌苔,他柔軟的舌頭,以及滿嘴的血腥氣。

他冰冷……不,溫暖的,血流,他的血還是熱的?

熱的!

一聲咳嗽突兀地響起:“咳!”

陳鉻驚呼:“李星闌?李星闌!”

陳鉻正吻着,李星闌卻忽然蘇醒,嘔出一股鮮血。兩個人都被嗆住,俱是滿嘴鮮血,各自扒着一側的樹榦哇哇狂吐。

實在沒有比這再尷尬的吻了!

陳鉻又哭又笑:“你如果再不醒,我也要死了!”

李星闌睜開眼,止不住地吐血,卻強忍着,憋出一個笑容來:“沒事,我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陳鉻高興得大哭,長夜已盡,李星闌的雙眼如此明亮。

這就是勝利嗎?

這或許,就是勝利吧。

北辰就像被人塞了個燈泡在嘴裏,萬分驚訝,兩隻尖耳朵一抖一抖,站在焦屍堆內,遠遠觀望扒着樹根狂吐的兩個怪胎。原本他還以為自己是個怪胎呢!

果然是沒有比較就不會進步,撞壞了一次腦子,這個世界已經發展到他都弄不懂了。

偷偷接個吻,竟然吻出一嘴巴血?

陳鉻面色通紅,讓北辰過來幫忙,自己則跑去處理那幾名被俘的秦兵。

狐狸坐在樹上踢腿,百無聊賴的模樣。

十五名秦兵死了三個,其餘幾人不敢輕舉妄動,故而一同坐在血泊中,在等待時機。

陳鉻見死者的屍體殘缺不全,便問狐狸到底怎麼回事。

狐狸說那幾人跑了,天色太黑,一腦袋扎進喪屍堆里,再回來求助時便被同夥們殺了。

陳鉻還是將其餘幾人給放了,可能是李星闌嘴……蒼崖草的影響,他的意識有些渙散。只覺得天地萬物都跟自己連在一起,一呼一吸,花開葉落,水霧在凜風中凝結成冰霜,流雲在大地上落下陰影,嫩草破土而出,枯枝化為灰燼。

世間萬物,生生不息。

世界微塵里,痛感變得異常遲鈍。

陳鉻一轉身,耳中聽見一聲白刃入肉的水響,秦兵的長矛便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從后心扎穿,矛頭鮮血淋漓。

他好奇地看着胸口忽然開出一朵赤色的花,側目抬眼望向那名秦兵。

秦兵的瞳孔驟然收縮,長矛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眼看着陳鉻轉過身來,胸前沒有預想中的血窟窿。

狐狸好整以暇,雙手托腮坐在樹上,看陳鉻彎腰撿起長矛,雙手橫握,向那名秦兵走去。

陳鉻嘆了口氣,把長矛還給秦兵,仍舊把他放了。

那秦兵一臉不可置信,嘴唇顫抖,問:“為何?你今日不殺我,我必然要殺了你。”

“這話好像在哪聽過?”陳鉻像是睡眼惺忪,小捲毛耷拉在額前,道:“回去別當兵了,娶個媳婦過日子,殺我有什麼好呢?實在要殺,上了戰場再說。”

那秦兵拿了長矛,頭也不回:“人間何處不是戰場?”

竟然還有點哲學的意思,陳鉻莫名其妙地在腦內點評了一句。

人間何處不是戰場?

陳鉻望着李星闌身上斑駁淋漓的污血,望着自己胸口被長矛刺破的衣衫。

生而為人,整個一生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直至進入墳墓,化作數千億地球的塵埃。粒子沉入地下,如同潔凈的乳汁,催生出更多的生命,萬事萬物如此循環更替,以至於與生生不息。

然而,爭鬥是否永無休止,悲劇是否無法避免?

人類不過是浩瀚宇宙中的,瞬息間的一個存在。

譬如成千上億的彗星中,某條尾翼里的一點閃爍星光,或是毫不起眼的塵土。譬如銀河星雲翻湧炸裂時,剎那間的黑暗,或是熄滅的瞬間。譬如無垠深藍大海中,一粒微小單薄的砂礫,甚至於隨波逐流卻又無處不在的一個質點。

任何人都無法認清自己,遑論理解別人?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現在,遑論預言未來?

沒有什麼是註定的,沒有什麼真道理,宇宙變幻無常。他想要去愛一個人,用一場戰鬥結束一個戰鬥的時代,尋求永恆的和平與生命,讓世界上再沒有悲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關於嬴政豢養喪屍事件處理情況的通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關於嬴政豢養喪屍事件處理情況的通報
上一章下一章

第56章 啟程·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