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貳
公元前233年,秋,秦趙邊境,井陘之野。
陳鉻從昏迷中醒來,感覺自己睡在火海里,飛在天上,像是一顆流星。有人將他推出着火的救生艙,艙體爆炸,陳鉻被衝擊波撞飛,再度昏迷。
一片驚呼與慘叫,陳鉻落在地上,感覺自己被摔得粉碎,登時又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一個冗長而沉重的夢中蘇醒,映入眼帘的是漫天如血的紅楓,狂風怒卷,楓葉像一滴滴鮮血般落下。
地面上異常吵鬧,兵器碰撞的聲音不絕於耳。
陳鉻想要起身,卻發現完全無法動彈。樹枝、箭矢穿堂破腹,心口好像破了好大一個洞,劇烈的痛感不斷傳遞到他的大腦中,令他的身體無意識地抽搐。
“我怎麼沒有摔得粉身碎骨?我……對,我不是變成喪屍了嗎?”
“金屬碰撞,濃煙滾滾,喪屍的社會也有戰爭?”
他想着,閉上眼,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迎接死亡。
第二天清晨,兩軍交戰後,屍橫遍野。
陳鉻倒在一堆屍體中,再次醒了過來,不確定自己是生是死,渾身劇烈疼痛。
馬蹄聲“咯噔咯噔”爆響,由遠及近。
一名武士低聲道:“公子!出肥下已近百里,窮寇勿迫!”
兩名武士一前一後策馬飛馳,均着短衣長褲,窄袖、革靴,腰束革帶,配長弓、腰掛玄鐵短劍。
赤紅胡服在金黃的蒿草從中,如同兩滴飛濺的鮮血。
“吁!”為首的少年武士聞言勒馬駐足,他約莫十六七歲,束髮梳髻,雙目如電:“你說的是,往前便是井陘,關塞險要,恐有伏兵。”
武士:“許是一夥流寇,兩軍交戰,也是無處可逃。”
大戰過後,天地靜謐,兩人策馬徐行,滿地枯枝敗葉沙沙作響。
“我此行非是為著追擊而來。”少年武士目光警惕,壓低了聲音說:“日前南下番吾截擊秦軍,父親着我清點傷亡人數,竟有千餘人無故失蹤。”
“殺秦兵十萬,我軍死傷慘重。”武士怪模怪樣地看了他一眼,見那少年武士對自己怒目而視,連忙點頭道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確是怪異!怪異!”
少年武士微赧:“再有!那日夜裏飛星墜地,你也是看見的!在空中炸開數道流火,火光照得夜如白晝,恐是不祥。”
武士哈哈大笑:“公子上陣殺敵時不曾懼怕,娶個媳婦,竟嚇得逃了出來。”
少年武士似有發現,動作矯捷地翻身下馬:“再多嘴一句!看我不……”
他伸手在落葉從中一抹,食中二指用力搓`揉,現出血跡:“噤聲!”
二人將馬栓在一顆高大的黃櫟樹下,緩步向前。
狂風捲起漫天枯葉,在秋日艷陽的照射下反射出金紅色的光芒,血氣夾雜着燒焦的腐肉味,打着旋兒迎面刮來。
少年武士一馬當先,撥開雜亂的蒿草,入眼是一片慘烈的戰後景象——紅衣薄甲的趙國士兵,玄衣皮甲的秦國士兵,層層疊疊,屍橫遍野,放眼望去足有兩三百人。先前似是還燒過一場大火,余煙仍未散盡。
兩人先手伸手按在腰中鐵劍之,扳指撞劍擊鞘,發出兩聲脆響:“他們追擊秦兵至此,雙方展開一場惡戰。”
“不,這是刻意埋伏在此處。”那少年武士俯身探查,道:“秦兵分列兩隊,將他們合圍起來,埋伏在蒿草中的射手一齊放箭,看,我軍俱是被一箭穿喉。”
惡臭令人作嘔,那武士捂住口鼻,道:“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一場大火,全都燒死了。”
士兵的吼叫聲忽然響起:“哪裏跑!”
一道白影破空而出,炸起一地枯葉,殘破的葉片混在煙塵之中,漫天飄飛。
男子身後是一隊二十餘人的追兵,個個身長近七八尺,玄衣玄甲,俱是秦國的精壯武士。
亂箭齊發,白衣男子在地上一滾,竟是全數避開。這人身上的裝束是全白的窄身胡服,異常英俊的面容被火毀去一半,腐肉潰爛。
他趁着追兵搭箭上弦的時機,迅速掃視了一眼亂屍堆。那神情急切,似是在尋人,然而追兵在後,他最終不得不一隱身形,藏進密林中。
少年武士朝另一名武士吹了個響哨:“以弱勝強,須得出奇制勝。”
兩人相視一眼,十分默契地分開,胡亂從腳下的屍體上拔出一支箭夾在腋下,又在屍體堆里一滾,渾身污血爛泥,躺倒在地。
玄甲的秦國武士追擊至此,白衣男子已不見了蹤影。稍息片刻,卻沒有立即撤離,而是開始在屍堆中翻找。他們扒掉屍體所穿的皮甲、回收箭矢、搜刮金銀、兵牌等事物。
那少年武士將短劍按在身下,準備趁秦國武士近身翻找之時給出致命一擊。
不料久等不至,他原是俯身朝下,看不見秦國武士在做何事,只聽得見聲音,似在拖動屍體。
“不趁機撿幾條漏網之魚補刀,反而打掃一個野外戰場?這卻不是秦人的行事做派。”少年武士心中疑惑,不禁微微張開雙眼。
四目相對!
少年武士差點嚇得魂飛魄散,方才躺下時,他打了個滾,順勢落入地上一個低洼的小坑中,分明留意過身下這具屍體,這屍體……原是閉着眼的!
他驚怒交加,身下這具屍體不僅張開了雙眼,還眨了兩下。兩人貼得太近,屍體纖長濃密的睫毛劃過他的面頰,令他瞬間毛骨悚然。
少年武士獃滯地大睜雙眼,望着這屍體的雙眸,它們亮如秋水,倒映出一個逐漸變大的士兵……糟糕!
少年武士來不及反應,後頸重重挨了一下,登時昏死過去,隨即被捆住雙手雙腳,拖到一旁。
那眨眼的屍體——陳鉻頓時無語:“……”
陳鉻本來是忍着痛睡著了,卻不想睡着睡着竟然覺得窒息。睜開眼,發現有人壓着自己,他還沒說什麼,那人倒是被嚇暈了?自己這麼可愛,真是莫名其妙。
他再度閉上雙眼,想要結束這個荒誕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陳鉻感覺有人拖着自己,並將他扔進了冰冷腐臭的屍堆。他終於放下心來,覺得自己應該是已經死了,雙手合十祈禱着:“點燃我,讓我徹底死了吧,這才是所有喪屍應有的宿命。”
然而,他卻奇迹般地再度醒來。
左胸疼痛難忍,胸前的肋骨似乎折斷了許多根,可能一部分刺入了心臟,令他的左胸以一個詭異的角度隆起。他伸手摸了摸,鑽心的痛感瞬間傳來,感覺自己就像是隆胸失敗的怪人。
他想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陳鉻徹底絕望了,因為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暫時還沒有死去,並且也沒有變成喪屍。他還活着,他不得不面對這糟糕的一切。
回想最近一段時間的經歷,喪屍潮非正常地大規模爆發,人類躲進宇宙空間站。這一切災難的源頭,不過是在南非蘭德地底深處挖掘出來的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學者們將之命名為“蘭德之書”,而科幻迷們,卻更喜歡將它稱作黑石。
黑石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自己身上,陳鉻記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從避難所逃了出來,上了飛機,準備登入空間站。過安檢的時候,報警器發出瘋狂的蜂鳴聲,陳鉻六神無主開啟盒子,原本應該裝着口琴的盒子裏,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塊巴掌大的黑色方石。
幾乎是一瞬間,陳鉻就被感染了,他能感覺到病毒在身體裏瘋狂地侵略。
可是德班避難所量產的黃金盒子,每次開啟都必須使用自己的dna密碼。
“但是也有家庭套餐。”陳鉻想,“我的、姜雲朗的、父親和……母親的。”
他的母親陳輕銥,是一名生物學家、化學家,被宣判間諜罪之前,已經死在了德班的機場。當時他們之間只隔着一架舷梯,陳鉻在飛機上,陳輕銥在飛機下的屍海里。
父親姜振鴻作為避難所的最高指揮官,掩護居民撤離,最終也沒能離開。
大哥姜雲朗則偷偷調換了黑石,開走小飛艇,代替自己拿着黑石衝進蟲洞。
宇宙瞬間就炸了,對,他的大哥姜雲朗,成天帶着一支聯合國最精銳的特種兵小隊,在南非廣袤的雨林里炸喪屍,最後把整個宇宙都炸了。
“我卻還沒死,我為什麼還沒有死?”
陳鉻笑着笑着,又哭了起來,最後幾乎是邊笑邊哭。只覺得這一切荒誕離奇,親人全部死去,自己一個人活着,再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站了起來,在堆滿腐臭屍體的房間裏摸索着緩步前行。心想:“推開門,看見光,我就去找個火坑跳了吧。”
人死前,整個一生的經歷會像走馬燈般閃回。陳鉻剛才已經回憶完了這輩子最痛苦的經歷,剩下的,全是美好。在一片黑暗中,他匆忙地放映着自己剛滿十七歲的一生:
一片桃花,滿樹紅霞,桃源。
他出生的地方,沅水明秀,瀟湘鍾靈。2045年的春天,陳鉻八歲,姜雲朗十八歲,哥哥每天騎一輛藍色的腳踏車送他上學,晨霧裏濃稠,就像飛在天上。
彩虹橫穿碧空,桃源,機場。
有一天,爸爸背上迷彩背包,提着媽媽的箱子,兩人一起登上飛機,姜雲朗說,他們兩去了一個叫彩虹之國的地方。“是彩虹長大的地方嗎?”陳鉻這樣問他,他笑着搖頭,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江天暮雪,長沙,橘子洲頭。
2045年的冬天,姜雲朗考上國防科大,他就帶着陳鉻一起到了長沙。兩兄弟過年,寒假也無家可回。白天,陳鉻抱着火爐烤火,一下也不肯動。姜雲朗懶懶地靠着他,織一副小手套,一邊讓陳鉻念一本《喪屍倫理學》給自己聽。陳鉻念完一頁,他就停下翻書,陳鉻再繼續念。晚上,不少女同學約姜雲朗出去玩,姜雲朗卻帶着陳鉻到橘子洲,讓陳鉻騎在自己脖子上,看跨年夜的煙花。
夕陽海岸,南非,德班。
2049年,陳鉻跟着姜雲朗來到德班,這是蘭德之石的發現地。他發現彩虹之國根本就沒有彩虹,那年姜雲朗二十二歲,陳鉻十二歲。喪屍席捲了大半個非洲,蘭德有世界上最大的避難所。然而,每天只有潮汐上漲的時候,姜雲朗回到家,陳鉻才能走出高牆,看看夕陽。
一片桃園,德班,避難所宿舍。
周末起床,連狗都出門了,家裏只剩陳鉻自己一個人。孤獨感始終圍繞着他,大哥工作以後更加如此。翹課,打架,休學,父母沒有一個會來管自己,跟大哥每次見面只剩爭吵。宿舍樓後背后的一個角落,不知道是誰種了一片桃花,花開得很早,花期特別長。
陳鉻總是一個人在裏面坐着,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
陳鉻跟同學打架,別人的父母都到學校把孩子接了回去,唯獨他一直等到天黑。
回家的路上,兄弟倆又因為名字的事情吵了起來。
記憶中,姜雲朗牽着鼻青臉腫的陳鉻,背後是橘紅色的夕陽,面目模糊不清,他說:“鉻是一種銀白色的金屬,具有極強的抗腐蝕性,它能夠生成美麗多色的化合物,希臘文里的a,意思是顏色。”
陳鉻甩開他的手,一臉要哭的表情:“可是同學們都叫我(谷歌瀏覽器)!小孩子也是有尊嚴的!”
對啊,家人希望他的生活充滿絢麗的色彩。
現在一想,過去的十七年裏,陳鉻的生活色彩繽紛。
陳鉻渾渾噩噩地走着,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只覺得渾身劇痛,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
黑暗之中,他彷彿看見大哥已經放開了拉着自己的手。
然而他卻不想放手了,他追着大哥的背影,艱難地、痛苦地爬到路的盡頭。
推開營帳的門帘,陳鉻抬頭,天空中風流雲散,雲開見月,有一團及詭異的星雲,如同盛開在夜空中的曼珠沙華。
背上劇烈疼痛,陳鉻揚起腦袋,只見一個奇裝異服的少年武士,正踩在自己背上,藉著月光驚異地看着自己。
不就是先前壓在自己身上,莫名其妙被嚇暈的那個?
瞬間,那少年反握着的匕首寒光一閃,迅猛地掐住了陳鉻的喉嚨。
可憐那趙國的少年武士,在傍晚時因受到一具“眨眼屍體”的驚嚇,一時失察,不慎落入秦軍手中。
一世英名,付諸東流。
入夜,與他同行的那名武士踏着夜色前來營救。
夜裏風涼,少年武士被冷風吹醒,終於徹底冷靜下來,倒是未曾將這些秦兵放在眼中。然而,此營地雖簡陋,趙國戰俘卻有數百人,秦兵僅有三十餘人。
於是秦兵們便想了個辦法,用繩索將趙國的俘虜們捆成一串,牽在手裏,想要一舉救出卻也不易。
兩人商量一番,決定暫且在營地中四處看看。
這一看,卻又發現了些許不尋常。
秦兵不僅抓來戰俘,還將屍體也全部收回,像收粟米般摞成一堆,疊在一處。陣陣惡臭從帳篷中鑽出,當真教人作嘔。
少年武士本已努力讓自己忘了那“眨眼屍體”的事情,大着膽子,走進藏屍的帳篷查探。未料,正欲掀開門帘,腳下卻似乎踩到了什麼。
他緩緩低頭,天空中風流雲散,只見月光之下,那具“眨眼屍體”不知怎地竟爬到了營帳的門帘處,正抬着頭望向自己。
少年武士汗毛倒豎,閃電般欺身上前,一把掐住“屍體”的喉嚨。
二者相距不過一掌,此種距離,少年武士頭腦已冷靜,終於徹底看清那“屍體”的模樣。
他是個少年,頭髮烏黑卷翹,皮膚蒼白如紙,眼睫纖長,雙眼略微下垂,眼神迷茫,活像只被人遺棄的小狗。
人以眉目傳情,貓狗比起雞鴨惹人憐愛,多半也是眼睛更大,更為傳情的緣故。當一隻小奶狗等着他圓滾滾的眼睛,即使實際上是在盤算着怎麼咬死對方,大多數人還是會有一瞬間的心軟。
少年武士雙手用力一掐,見了那屍體雙眼溢出淚水,呼吸猛然一滯。
隨即鬆開手,壓低聲音痛罵:“倒了八輩子血霉!”
武士耳朵一抖,催促:“公子,有人來了!”
少年武士擺擺手:“得,你先離開此處,跟着隊伍走,須得想個辦法把大家都救出去。快走!”
武士點頭,抱拳:“是!”
少年武士就這樣呆愣愣看着,左右都要被秦軍發現,這會兒認命等着,終於感覺到這“屍體”雖冰冷,卻仍有微弱的呼吸。
都這模樣了,原來還是個活人?罷了罷了,救人一命。
陳鉻被眼前這名包菜頭的少年掐得眼前發黑,對方一放手,他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巡視的秦兵發現動靜,迅速朝這裏跑來,大吼:“何人鬼鬼祟祟?!”
少年武士低聲罵了一句,瞬間跪倒在地,抱着陳鉻乾嚎:“弟弟!我弟弟尚有一口氣在!”
嚎罷“呸呸”兩聲,呲牙咧嘴,狠狠瞪着陳鉻,將他搖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陳鉻不明所以,聞聲而來的秦兵一腳將那少年武士踹飛,幾人上去拳打腳踢。待到打得差不多了,為首的一人便出聲叫停,幾人又低聲商量了一番,眼神偶或掠過二人,均是看死物一般。
幸而最後商量出接過,大發慈悲放他們一馬,只將兩人用一根麻繩緊緊困在一處,一路拖行,扔進擠滿俘虜、臭氣熏天的一個營帳。
未免兩人逃跑,秦兵離開時又將他們面對面緊緊捆在一起,推進一灘爛泥里,少年武士掙扎扭動,鼻子抽了抽,聞到一股血腥味。
低頭一看,麻繩已經被陳鉻的血染紅。
陳鉻的下腹被數支箭矢刺穿,一片血肉模糊,肋骨大都折斷,左胸胸口骨骼錯位,怪異地隆起。他臉上全是污泥,但遮不住輪廓秀氣,雙眼形狀漂亮,呆愣愣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少年武士與他幾乎貼在一起,兩人鼻樑相觸:“你到底是人是鬼?”
對方灼熱的鼻息噴在陳鉻臉上,片刻間,他的睫毛便蒙上一層水汽。
那少年武士聲音低沉,倒顯出一絲詭異的溫柔來,見陳鉻不答,又問:“看你這樣子,當是個王孫公子?”
只是陳鉻長得斯斯文文,別人對待他大都輕聲細語的,這溫柔在他看來在尋常不過,故而不作反應。況且,現在無論別人說什麼,陳鉻聽來都是索然無味。
他只是在等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