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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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年和姜陶坐在歸鴻閣的雅間中,兩個年逾而立,還年輕的男人面對面坐着。
他們認識多年,但是交集只有當初科舉的時候那麼一點。
“我記得易之與我是同年,只是哪個月,我不記得了。”周瑾年對姜陶說道。
“我小周兄三個月,周兄忘了嗎?”姜陶抬起眼睛看着周瑾年,並不陌生。
“抱歉,太久了。”周瑾年道。
“無妨,這不影響我們辦公事,”姜陶道,“周兄約我過來,是想說誰留在乾元城的事情嗎?”
“是。”
“那就不必說了,”姜陶道,“你我說的天花亂墜,也沒有用的。”
“聽聞唐夫人雖然脾氣不好,但還是很會聽從臣屬的意見,易之你身為重臣,夫人不是會更考慮你的意見嗎?”周瑾年不解道。
“周兄高看我了,”姜陶喝了一杯茶,沉聲道,“姜某忝居相位,並非因為能力,只是因為夫人的信任。”
姜陶跟着唐麒很多年,確實不是最聰明的人,但是他了解唐麒,這就夠了。
他可以平衡不喜權術的唐麒與複雜的朝政之間的關係,他只聽從唐麒的命令。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很多時候不需要你有多聰明,看過多少人,而是要揣摩上面那位的心思,把她所說的話告訴下面的人,把下面人的話告訴她。
比如說,她今天看了一份彈劾自己的摺子,心裏很高興又不明着能說出來,念叨着要打斷哪一個的腿,姜陶這個時候就得去了解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去勸說她,省的她真的去那那人的腿給打斷。
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易之果真不是一般的士子。”周瑾年道。
他就做不到姜陶這樣,所以凌淵一直以來只是將政事委託給他而已。
“這世上的志士仁人君子太多了,姜陶自認為不能及他們萬一,所以還不如隨波逐流,與世浮沉。”姜陶含笑,沒有半點覺得自己這話對不起讀過的聖賢書。
周瑾年笑了笑,“那就說一說撤軍的事情。”
“周兄放心,撤軍一事有幾位將軍,夫人會讓他們撤的,”姜陶認真道,“說句實話,夫人她,已經不想再打仗了,我看的出來,她想離開這裏。”
“真的?”周瑾年蹙眉。
“夫人就那個脾氣,除了去年謀划西南一事,她從來把什麼事情都寫在臉上。”姜陶並不在意告訴他這些事情,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唐麒那個性格就那樣,誰能把她怎麼樣了。
“你還真是了解夫人。”周瑾年似乎很驚奇。
姜陶握着茶杯,玩笑道,“夫人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唐麒身在高位,姜陶是她的臣屬,他想做的一切,都必須通過唐麒的手才能實現。
唐麒的信任就是他的兵器。
周瑾年沒有說什麼,姜陶的話,只能信一半扔一半,唐麒真的有他說的那樣簡單嗎,還是統領北方朝政的姜陶有那麼簡單嗎?
當然都不會。
周瑾年也聽的出來,接下來的事情,估計是真的要由唐麒一個人來決定了。
“周兄,勸你也不要多說什麼,江南世家自然會做出決定。”姜陶提醒道。
周瑾年上一次已經踩了凌淵的底線,雖然凌淵沒說什麼,但他自己也知道。
“夫人能夠把北方各世家都給扳倒,這一點真是令人敬佩。”周瑾年說道。
出身寒門的人大多厭惡世族,那些人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在朝堂上看不起他們,即使這幾年周瑾年得凌淵重用,也沒有摻和進那個圈子。
倒是有人通過聯姻進去了,但是周瑾年沒有,他的夫人只是一個普通女子。
“她討厭世家涉政,”姜陶道,“其實世家參與也是有好處的,但凡夫人能夠向世家妥協一半,也不會有今天和談的局面。”凌淵一定會死的很慘。
周瑾年苦笑,“北方內耗太過嚴重,夫人的個性,恐怕不適合坐上那個位置。”
姜陶笑而不語,看着窗外,四月春光正好,因為和談,乾元城也熱鬧了幾分,只是想要恢復十年前的繁華,還要等很久很久。
“南北之戰,也是內耗,”姜陶半晌之後說道,“只不過那二位都有先見之明,把威脅先除掉了。”
北齊,寧國,南梁,這三家怕是聯手都不能把唐麒一個怎麼樣了,何況還有一個凌淵。
周瑾年點點頭,“不過,已經結束了。”
“咱們且等着就好。”姜陶垂眸,端起茶杯,沉聲說道。
唐王府。
唐麒從袁坤手裏接過小丫頭,袁坤道,“玖思,你小心些,我們先走了。”
“撤軍的事情儘快,我不會有事的,凌淵不是糊塗的人,他還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怎麼說都是要臉面的人。”唐麒道。
袁坤有些擔心,“玖思,真的不會出事。”
“兄長,凌氏自有他的風骨和傲氣。”唐麒認真道。
袁坤頷首,“你且小心,有什麼事情立刻告訴我們。”
“嗯。”唐麒點點頭,起身將二人送出去。
送走他們,唐黎問道,“娘,要回去嗎?”
“不回去,他們不是在下棋嗎,慢慢下,我在這兒坐會,天氣挺好的。”
她伸手捏了捏懷裏小丫頭的臉蛋兒,道,“也不知道你弟弟如何了?”
“弟弟會好好的。”唐黎坐在一旁道。
唐麒沒有回答,只是哄着小女兒睡覺。
梨花飄落在棋盤之上,凌淵和楚徇鉞面對面坐着,誰都不說話。
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玲瓏清脆,非常好聽。
棋盤上,凌淵已然佔了上風。楚徇鉞下棋就是個半吊子,尤其是在凌淵面前,根本不夠看,他也不着急,輸了就輸了,都這會兒了,還在棋盤上爭輸贏,沒意思。
半晌之後,楚徇鉞看着棋盤,手中一子無處可落,道,“我輸了。”
凌淵同樣面色冷淡,沉聲道,“只有你贏得最多,我和玖思,都輸了。”
楚徇鉞拿着棋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後才道,“是嗎,我倒是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不管是對你還是對玖思。”
他大大方方地看着凌淵,然後把棋子收起來。
“何來最好之說,願聞其詳。”凌淵道。
“玖思本來就不適合那個位置,可若是你執意爭奪,她也斷然沒有放棄的道理,你們二人相爭,毀壞的是江山,沒有結果的,玖思贏不了你,你也贏不了她,這樣僵持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各自為政,左右還有阿黎。”楚徇鉞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奇怪。
“你果真把那個孩子當成棋子了?”凌淵冷聲質問。
楚徇鉞毫不客氣,道,“哼,凌淵,數你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唐麒她當年受盡磨難的時候,你在哪裏,她一個人懷着八個月的身孕,還要在軍中作戰......要說棋子,我才是棋子,但凡你當年有一點念着唐麒,也不至於是今日的局面。”
說到孩子,那是凌淵的痛處,他要是稍微仔細一點,也不會察覺不到唐麒那裏出了什麼問題,可惜啊可惜......現在只有被人指責的份。
楚徇鉞也無意為難,繼續道,“我最捨不得阿黎,他才十天的時候,唐麒就離開去戰場了,我一手帶大他,比誰都清楚孩子的喜好......甚至他第一次說的兩個字都是‘爹爹’。”
凌淵將棋盤上梨花瓣撫下,道,“再來一局,我讓你五子。”
楚徇鉞拿起棋子,凌淵忽然道,“事情不見得只有這一個解決的辦法。”
“什麼?”
“要是我殺了你,將唐麒帶走,結局自會不同。”凌淵道。
楚徇鉞眯起眼眸,“你盡可以試一試,唐麒是什麼脾氣,你比我更清楚,何況......現在是在和談,我若是死了,你怎麼給天下人交代?”
“我為什麼要向天下人交代?”
“難道不用嗎,那你為何答應和談?”
凌淵沒有再說話,垂眸看着棋局。
楚徇鉞同樣沉默,捏起了一枚棋子,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麼變化呢。
“你於她來說,不過也是一枚棋子吧。”凌淵道,他的語氣中不無苦澀。
“人活一世,誰不是棋子?”楚徇鉞回道。
“何解?”
“棋子的說法,不是那麼簡單的,棋子可以是利用,也可以是幫助,或者,心甘情願。”楚徇鉞沉聲回道。
許多人都喜歡下棋,焉知是人擺棋局,還是棋局誤人?
誰又說得清呢。
“你是心甘情願?”
“不是,”楚徇鉞搖搖頭,苦笑道,“我......身不由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楚徇鉞愛唐麒,即使她野心勃勃,她手上血債累累,他也只想守着她,盡自己所能讓她高興。
半點不由他。
凌淵不能理解他的想法,“難道唐麒還綁着你了不成?”
“那江山綁着你了嗎?”楚徇鉞輕笑道。
凌淵不語,楚徇鉞又道,“就像你一心想要這天下,不擇手段一樣;我一心想要唐麒,別無他求。”
凌淵想起多年前他在江南茶樓里聽過的話本子,一個君王和貧家女兒的故事,非常荒唐,卻賺足了無數年輕女子的眼淚。
君王為了一介只會撒嬌掉眼淚不懂事但是非常美貌的貧家小丫頭,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江山,和那女子一起在江湖逍遙。
其中曲折凌淵已經難以想起,大概除了荒唐兩個字,沒有其他字眼可以形容。
但是這個荒唐的故事,今日就發生在面前這個人身上。
“你也不擇手段嗎?”凌淵問道。
“有過吧,畢竟留住唐麒實在太過艱難。”楚徇鉞微笑着擺下一枚棋子,隨後才發現自己馬上就要輸了。
“難以相信。”凌淵一招將楚徇鉞送入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