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這幾天,她發現麗莎其實是識字的,好奇之下開口詢問,才發現賽巴斯汀和麗莎的父親也是個騎士,只是沒有自己的領地。
「你是個小姐?」她有些驚訝,這女孩雖然膽小了些,但她和蘇菲亞一樣勤勞,不曾少做多少事。
麗莎害羞的說:「父親只是個普通的下級騎士,因為在戰爭中,為了救老男爵斷了腿,老男爵便破例讓哥哥當侍從,哥哥後來成為騎士,就留在這兒效忠,但我和母親一直是住在村子裏。」
麗莎拿布擦拭鐵架,邊說:「我會識字,是父親教的,他腿斷之後,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家裏,就教我認字。」
「你就是個小姐。」蘇菲亞抱着一桶做好的蠟躅走進來,說:「一般人才不識字,我就不識字。」
凱看了蘇菲亞一眼,那女孩看來沒有心機,可她仍能嚐到其中的酸意。
麗莎抓緊了手中的抹布,有些尷尬。
凱能看見,兩個女孩之間的氣氛有點怪,顯然麗莎也知道蘇菲亞和賽巴斯汀在一起。
麗莎看起來有些內疚,凱沒有多說什麼,只支開了麗莎,請她把清下來的石蠟拿去給安娜,等她離開了,凱和蘇菲亞一起把蠟燭一根一根插到吊燈的鐵架上,裝做不經意的說。
「蘇菲亞,我前幾天看見隊長跟着你。」
蘇菲亞聞言,僵住,臉色刷白。
凱裝沒注意,只是繼續把蠘燭一一安置好,問。
「他在騷擾你嗎?」
蘇菲亞緊抓着手中的蠟燭,垂下了眼,小臉由白轉紅,「沒有。」
凱直起身子,問:「他強迫了你嗎?」
蘇菲亞面紅耳赤的沉默着,不敢抬頭。
「你不需要害怕。」凱走到那女孩面前,輕觸她的手臂,「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一開始,蘇菲亞什麼都沒說,只咬着唇,低着頭。
過了半晌,她才吸了口氣,用幾不可聞、有些結巴的聲音,說:「他……沒有……沒強迫我……一開始……也許……但……後來……他……很好……對我很好……」
飢看着眼前滿臉通紅,低垂着腦袋的女孩,忽然領悟,這女孩真的喜歡上了那隊長。
有那麼一瞬間,凱很想警告她。
雖然這幾天,她偷偷觀察過,那隊長對蘇菲亞確實比較特別,他的視線總跟着蘇菲亞打轉,也總會在這女孩需要時,上前幫忙。不過他也幾乎將這女孩當成了禁胬,他無時無刻不散發著她是他的女人的態度,斷絕了其他男人想靠近她的念頭。
但她看過太多了,貴族騎士把女孩玩弄之後,轉身就去過自己的日子,被拋棄的女孩卻過得無比悲慘,如果沒有懷孕也許還好,但若懷了孩子,就和在額頭上被烙了印記一樣,就像波恩的母親那般。
很少有男人可以容忍拖油瓶,一般人有時根本也養不起自己的孩子,更遑論是別人的。
她想警告她,然後凱想起來,方才蘇菲亞對麗莎說的話。
你就是個小蛆。
麗莎是貴族,賽巴斯汀也是,而且恐怕再沒人表現得比他更明顯了。
賽巴斯汀對身為騎士這件事感到驕傲。
對身分與階級,他也看得比誰都還要重。
就像波恩說的,蘇菲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蘇菲亞知道賽巴斯汀不會娶一個階級比他低的女人,所以才羨慕麗莎是小姐,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是她的事。
這女孩已經泥足深陷了。
她猜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看着事情發生,然後等着收拾善後。
深沉的無力感,揪抓着她,然後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蘇菲亞,你想學識字嗎?」
那女孩一愣,抬起了頭。
「如果這次收成很好,大人會需要更多人識字和懂得算數,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
「教我?」蘇菲亞驚訝的看着她:「我嗎?」
「嗯。」凱瞧着她,說:「你想學嗎?」
蘇菲亞張了張嘴,遲疑着,然後她握緊雙手,鼓起勇氣,紅着小臉,點了點頭:「我想。」
教蘇菲亞識字與算數,不能改變什麼,那不會讓賽巴斯汀因為如此就改變他的想法,也不能讓蘇菲亞變成貴族,但她忍不住,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知識就是力量,就算不能改變那個有階級意識的男人,至少她能讓蘇菲亞之後能有更多選擇,養活她自己,或之後那可能出現的孩子。
村子裏的屋子,在幾天之內就被打掃乾淨。
人們陸續開始搬到村子裏,夏季的最後那幾天,幾乎所有的人都來領了麥種,下田播種。荒蕪已久的田地,重新被整理犁過.,田邊歪倒的圍欄,也一一被立起。男人們齊心協力的將田地復耕,也一起鋸木頭,整修那些荒廢的屋子。
為了能有最好的效益,波恩依然天天帶着人手到田裏幫忙整田播種,看着那一畝又一畝的麥田被犁好,看着一切開始欣欣向榮,看着那些芽苗整齊的在田間生長,真的讓人十分振奮。
天氣依然時陰時晴,可那不影響人們發憤積極的心。
麥田裏,總能看到有人忙碌的彎腰除草,耕田抓蟲。
波恩甚至能看到人們臉上的笑容,每當他經過,那些人都會對着他點頭,不自覺露出笑容。
這一日,他巡完麥田騎馬回到城堡時,看見孩子們在廣場排隊,等他靠近,才發現他們在排隊,是因為凱在幫人剪頭髮。
「這裏是怎麼回事?」他下了馬,問安東尼。
「夫人說,把頭髮剪了,比較不容易長虱子。」安東尼告訴他。
他看見那男孩頭上的金髮被剪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樣平。路易是第一批領麥種去種田的人,他猜那孩子從來也不喜歡照管馬匹,反倒是安東尼留了下來,接手了馬廄的工作。
那些年紀還小的孩子們開心的圍在她身邊,吱吱喳喳的,互相摸着對方短短的頭髮,笑聲不時響起。
男孩們被剪了過長的頭髮,女孩們倒是逃過一劫,只是都把長發綁成了辮子,不再隨意披散着。
「為何女孩可以不用剪?」他好奇再問。
安東尼牽着韁繩,咕噥道:「夫人說,她們比較知道要保持乾淨。」
這話,讓他不自覺揚起嘴角。
那些男孩剪短頭髮之後,看來真的乾淨清爽許多,她動作又快又熟練,他看見有不少士兵,遠遠的看着。
沒有多想,他走上前,站在那些孩子身後。
一開始她沒有注意,只是專心處理那些小鬼,然後她看見了他,愣了一愣,對他挑起了眉。
他跟着挑起右眉,站着排隊。
笑意,在她綠眸中漾了開來。
她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繼續處理身前那坐在椅子上讓她剪頭髮的小鬼,一個男孩又一個男孩,他等了一會兒,才輪到了他。
她仰頭看着他,笑問。
「我的大人,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嗎?」
他低頭俯視她,開口。
「我想,我也需要修剪一下頭髮。」
凱瞧着他,噙着笑,說:「那麼我得請你在這裏坐下。」
他乖乖坐下,她抖了抖手中的布巾,把上一個孩子留在上頭的毛髮抖掉,圍在他脖頸上。
「大人想要剪多短?」她拿梳子梳着他凌亂蓬鬆的黑髮,在他耳邊問。
「你喜歡剪多短就多短。」他說。
她頓了一頓,再問:「你確定?」
他瞧着前方那些頂着短毛的男孩,還有站在遠處偷看的士兵,開口。
「我確定。」
她聞言,沒再多問,只是繼續梳着他的發,然後開始剪了起來。
除了那把梳子和剪刀,她沒有碰到他,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體溫,和她身上散發著的香氣。
城牆上的藍天有白雲緩緩飄過,鐵剪刀的聲音在他腦袋周圍卡嚓卡嚓的響着,他偶爾能看見自己的黑髮掉落,她一直沒有停下來,說不定她會將他剪成光頭,他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反而莫名的放鬆。
幾個月前,這個廣場,充滿雞屎馬糞,還有人會在牆邊如廁,跳蚤與蚊蟲到處都是,可怕的臭味像是永遠都不會消失。
但如今,眼前曾經骯髒不已的廣場乾淨得能看見石磚間的縫隙,他可以感覺到微風拂過,可以聽見人們活動說話的聲音,可以聞到廚房那兒傳來廚娘烹煮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即便在當年那老怪物統治這裏的期間,這地方都不曾如此乾淨明亮。
人們在廣場裏來來去去的,在看到他坐在這裏時,都愣了一下。
他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安靜的坐着,任她隨意處置他的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