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與西門吹雪
一、葉孤城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古龍並不豪華的語言儲備創造了白雲城主葉孤城這個人物,成熟而幽雅,飄逸的輕功和靈秀的劍法。他是一個喜歡自由的人:“在海上,在白雲城,在月皓風清的夜,他喜歡一人迎風施展輕功行於月下,每當此時,他總是覺得心情分外寧靜。”
對自由的追求,常人皆有,但真正擁有它的人,往往都會孤獨。因為能呼風喚雨的白雲,總是獨自在天地間穿行,在幽壑中起舞。也許正如他在空中俯瞰所有污穢的凡人一般,於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自己貶低到地獄。
最終,“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然後,他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刺痛,就彷彿他看見初戀情人死在病榻上時的刺痛一樣,那不僅僅痛苦,還有恐懼,絕望的恐懼,因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歡樂和美好的事,都將在那一瞬間結束。他的生命也已將結束。……可是,他對西門吹雪並沒有怨恨,只有一種任何人永遠都無法了解的感激。……曙色雖已臨,天地間卻彷彿更寒冷,更黑暗。”
傳說中很經典的一戰,其實並沒有激烈的對招和精彩的回合。有的,只是短短停留在肌膚上的記憶,而這冰涼的記憶,也還是被內心的血氣衝動所銷毀,用很殘忍的速度。葉孤城的眼中反射出了晨曦的光,不帶絲毫悔意地離我們而去,不知還有誰死得這樣矛盾和黑白不明,不知還有誰死得這樣乾脆利落,連個哀傷的機會都不給予。
二、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劍上的血。他和葉孤城一樣喜歡白色,只不過白色不僅是雲的顏色,也是雪的顏色。他看上去蒼白削瘦冷俊而驕傲,甚至連殺人這樣的事到了他身上都變成了一段清澈得幾乎透明的淺唱。他為此沐浴更衣,齋戒數日——只因為覺得殺人很神聖。其他時候,他都會靜靜地在他的萬梅山莊中等待。
萬梅山莊裏大部分時間是沒有梅花的,卻總能嗅到淡淡的花香,就和西門吹雪這個人一樣。他從不求人,也不答應別人的請求;他幾乎沒有親人朋友,也不去想這些——也許因為他比葉孤城年輕,也許因為他比他執着。他只是渴望看到殺人是完美的紅色的跳動的血花,這才是他唯一的追求。可是由於他的劍法愈來愈精湛,他甚至連血都見不着了,所以每當他吹掉劍尖上唯一一滴血時,都充滿了失落。不過他滿足,因為他手中有劍,而在遠處,他還有一個強勁的對手。至於他唯一的朋友陸小鳳,也還是喜歡他的,因為陸小鳳每次去萬梅山莊找他時,雖然從沒見過吹笛的人,卻總能聽見庄內忽遠忽近的繞樑餘音。這種難得的浪漫,說起來簡單,但在某個陌生的夜掛起,還是讓人感動得落淚。
明明是一位劍客,還帶着文人的憂傷。基於這種原因,他必將“碰上”什麼令他心動的人,讓他失掉出神入化的劍和不通人情的性格。但陸小鳳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甚至讚許和鼓勵,希望他個性中一如既往的沉默和漸漸站露的溫柔能在大家心中醞釀醇香的美酒。可是這次陸小鳳錯了,西門吹雪是不屬於平凡的,他是冬天的神話,不需要春花秋月,不應該帶着夏日的熱情去解讀他。對於那種想有個家的想法,本就是一個愚不可及的美麗的謬誤。
直到葉孤城的身形倒了下去。直到他的身體與地面的接觸範圍不斷擴大,而靈魂像是濺在這片熱土上的水一樣,不能阻擋地蒸發。對比朋友更令他尊敬的仇敵的了解,對擁有華麗舞台的決戰的幻想,對自己種種善終的奢望,都隨着眼前這人的微笑與噓息,在剎那之際,破碎在自己懷裏。而當那個身體上爬滿了寒冷和僵硬的藤蔓,他才恍然明白了什麼是死亡。
兩個本應一生奉獻給劍的人,終於由於各自的不忠而受到了懲罰,一個變成了永不可追的回憶,而另一個則必須承擔無可挽回的痛苦。所以在迎來那紅與白的天地時,心理最後的防線也隨着悲哀的崛起而潰不成軍。他所能做的,只是抱起葉孤城冰冷的屍體,收起他刺骨的劍,及藏起比屍體比劍更冷的心,然後默默走進只屬於自己的那扇窄門——生死之門裏。
讓自己一個人靜靜地生活,漸漸懂得“死亡”這個絕情又冷淡的詞語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平鋪直敘。死亡只是稍稍劃了一個界限,卻永遠地隔開了許多“險些就要”的幸福。就像秋天,當你早已習慣了葉子如影隨形地在身邊飛舞,它卻在某一天埋進了歲月的黃土,於是眼中落雨,心裏飄雪,靈魂還在最脆弱的地方積存着以後的大海——那應該才是最切膚的。
當陸小鳳再次見到西門吹雪時,他手中已無劍,心中已無物,對於殺人早已變得麻木;而當他輕輕吹落劍尖上的血時,露出的表情,像在暴風雪中投宿的旅人一樣,充滿了厭倦和孤獨——那是一種看破生命的絕望,失去目標和價值的空虛,無可寄託的寂寞與蒼涼。
這時,終於到了冬天,萬梅山莊的梅花大概開了吧,鮮艷流紅,幾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