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北方有佳人

（一）

生命是困苦的，破敗不堪。我仗劍天涯，豪氣悲歌。聽夜晚的孤苦寂靜的聲音。那些更困苦的生命，他們在夜晚裏更加的迷惑，有飢餓的轟隆隆的巨大響聲讓我覺得安慰。至少我是不缺乏食物的人。那麼我在這世上還可以可憐其他人。一個可以可憐人的人是有一丁點存在價值的。我離開錦衣玉食，就是為了這個。

我的父親是庶出，我也是庶出。只是我的父親庶出還可以在皇宮外的一隅作王。而我庶出，卻連父親的姓氏也不可以繼承。母親是絕色的美麗女子，笑容安靜，文雅賢淑。父親在北方的小鎮看見母親后，夜不能寐，日漸消瘦。在朝廷進貢的美麗宣紙上整日書寫：北方有佳人，絕色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母親聽說后頂着月亮去見這個對她如此驚艷的年輕人。

而當她見到他時，他的眼淚正順着他年輕端正的臉旁滑落。她在他的滿屋子的寫滿對她思念的紙張里淪陷。然後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給她的父母便隨着他回到南方的鎮南王府邸。見到他的金碧輝煌時她沒有開心，似乎已經預見了自己的結局。她只是對他說：我跟你回來是因為我相信你，我不需要太多的榮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的年輕漂亮的母親就這樣輕易相信一個男人的眼淚和誓言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獻給了一個軟弱的庶出的男人，甚至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可是我，我的出生並沒有讓我母親的生活有什麼好轉。甚至更為困苦。

我的童年是在郊外的樹林裏渡過的。那裏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在河邊看水裏的魚歡快地游，聽樹上的小鳥歡快地歌唱，因為我和它們都是有自由的動物，那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孩子心裏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不知任何與黑暗有關的事物。甚至我都忽略了母親有時臉上掠過的一絲愁雲。那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女人應該有的愁苦。可是那樣的愁苦竟也會被我忽略了。

我的美好生活結束在那個夜晚。

我的一生都被那個夜晚摧毀了。

我在黑暗裏看見那個女人的猙獰的臉旁，真是可惜的事情。她榮華富貴，錦衣綵帶，淡妝濃摸，也不抵我母親的一絲美麗。我清晰地看見她的手下在我母親的身上留下無數的傷疤。她只是嫉妒，女人是愚笨的動物，連嫉妒這樣的小事情也會讓她們失去道德倫常。於是我看見我的母親死在我的身邊。我沒有哭泣。我知道這時候哭泣是一件更愚笨的行為。她的臉在黑暗裏湊過來，輕輕問我：孩子，我是誰？

我對她微笑，搖頭，清晰地回答她的問話：我不認識你。

乖，她摸着我的頭髮，笑了：你是個乖孩子。

然後，我目送他們離開，那個女人還有那些男人。

十年之後，江湖上有件轟動的事情。鎮南王的正室王妃在進香的途中死於非命，還有12名她的貼身護衛，無一倖免。

據說沒有人看見這場慘不忍睹的殺戮。

又是十年，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劍術精湛的人，他的名字叫葉孤城。

（二）

所有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就是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紫禁城之戰。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高手么？你知道仰望那些美麗星辰的感覺么？就在那個夜晚，我看見那場曠世之戰之後，我甚至一瞬間覺得我的生命可以結束了。

因為已經沒有悔恨。

（三）

我叫飛鳳。

有一天一個年輕人來找我。他扣開我的門，看見我蒼老的臉旁。輕輕問我：婆婆，你知道葉孤城的墳墓在哪裏么？

我點點頭，伸出我的手指着不遠處那棵大桃樹說：就在那裏，樹下就是。

他對我微笑，如同你對我的微笑。他說：謝謝您。

他轉身離開，我看見他的身後背着一把劍。

生命果然就像你對我說過的那樣波瀾不驚。我真的沒有了痛苦與傷悲。因為你在一瞬間把所有的痛苦與傷悲都給了我。

然後，我就一無所有了。

親愛的。

（四）

我成為了一代劍客。葉孤城。人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那麼的歡呼雀躍。我似乎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的身世讓我的名聲再次在江湖上引起了轟動。然後皇帝召見我。

他在龍案后親切地叫我皇叔，他比我小不了幾歲。他對我的親切沒有讓我喚起對親情的懷念。我只是習慣對人冷漠。

我無暇顧及他對我的長篇大論。我的目光被窗外那一隻紙鳶吸引了。

我驀然間想到了自由。自由？自由。

然後我見到了她。

一個北方的女子。生長在紫禁城裏的女子。

我又驀然想起我的父親迷戀我的母親時所寫下的詩句。我似乎一瞬間明白了那個男人為何如此眷戀一個女人。

因為她的美麗只有他讀得懂。

我在夜晚回憶她的臉旁。我一生中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是我的母親。然後是她。我是一個庶出的孩子，可是她不是，她是堂堂正正的公主，她代表純正的血統和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喜歡一個女人，可是並沒有辦法得到。我想起那個母親死去的夜晚，我的冰涼的血液，讓我激動不已。

我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不被任何東西束縛。包括死亡。

（五）

那場紫禁城之戰結束后，百年內江湖上再沒有任何爭鬥。人們都說那是因為葉孤城死後靈魂太張狂的原因，因為在他眼裏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至於那次失敗，也是因為他追求愛情的方式不正確。

傳說他死後被葬在桃樹之下因為桃可以剋制他的不安分。還有人說皇帝特別委派了一個會使用法術的老女人來看守他的亡靈。

我不知道這一切的真偽。我只見過那場戰鬥如此激烈絢目。還有我知道葉孤城喜歡的那個女人，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飛鳳。

那場戰鬥是在晚上，月朗星稀。那時侯我是個年輕的跑江湖的人。我還背着師傅傳給我的寶劍想在這片血海之上闖出名堂。可是，可惜的是，我看見了那場曠世之戰。我看見的結果是我在清晨把劍丟在了護城河裏，然後回家種田去了。

不要覺得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希奇的。那天早上護城河裏被丟棄的寶劍不計其數，我的那把根本不算什麼。

（六）

我是飛鳳。皇兄召見葉孤城那天我在大殿外放紙鳶。純白色的紙鳶，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翔。然後我看見一個英俊的執劍的男人向我走過來，他對我微笑，輕輕說：可以借給我玩一會么？

我是年紀輕輕的公主，我不知危險為何物。我把手裏的絲線遞給他，他說謝謝。然後抬頭看天上飛翔的紙鳶。目光虔誠。似有隱衷。

你知道么？有時候你愛上一個男人很可能僅僅因為他一瞬間的表情還有他的劍。

然後他打算離開。我歡快地問他：你叫什麼？

他的背影有一點孤寂，然而他又回頭對我微笑，他低下頭說：葉孤城。

葉孤城。就是這個名字，即使死了，也是有一種豪氣從墳墓里衝出來的。他不會對任何人認輸。即使面對死亡。

我在他死後住在他的身邊。他說過要娶我的。他的誓言猶如鋼鐵，不容質疑。所以即使他死去了，在墳墓里一樣會履行誓言。

（七）

我在江湖上更加風光。我是皇叔葉孤城。代表權力和征服。可是我的心裏卻更加孤寂。沒有人能明白我的孤寂。因為他們只會注意別人風光的地方，而不知他人所苦為何。所以我要改變這一切。我如此急功近利想要追求我的夢想，不擇手段。

我收買江湖上的強者，然後打算一舉覆滅朱姓皇室。我身上還流淌着這個姓氏的血液。只是可惜我不能繼承這個姓氏，有些事情是一開始就被註定的。但是我卻可以覆滅它，有機會重新規劃它。

然後我挑戰那時的另一個高手，西門吹雪。

我見過他一次。在雪山上。還有他美麗的妻子。這是我唯一不如他的地方。可是我沒有難過。我對他說：生命是有定數的，你相信么？

那個男人有個沒有生動表情的臉旁，但是他的目光誠懇，他說：我不知道。

這樣的善良有時候是一種巨大的無情。但是他的身邊還是有個對他死心塌地的美麗女人。我認為這是老天對他的缺陷所做的補償。

然後我轉身離開。天空開始飄雪。

我的那個美麗女人還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裏。我必須回去。

愛情，是一種讓人失去一切的可怕野獸。

（八）

那場戰鬥定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所有的江湖人都可以觀看。地點就是紫禁城之巔。然後江湖就沒有聲音了。因為一個男人徹底地倒下了。然後從宮中傳出飛鳳公主暈厥而亡。皇帝大葬葉孤城。然後有人說葉孤城的屍體其實被掩埋在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有棵很大的桃樹。

總之他是死了。

（九）

我去迎接葉孤城的挑戰之前被皇帝召見。

那個年輕人很無助地問我：你能打贏他么？

我說我現在不知道。

他突然苦笑，說：你知道么？我第一次看見葉孤城就覺得坐在龍椅上的是他而不是我。即使他是庶出。他的身體裏有一種讓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說：我在雪山見過他一次。我沒有覺得他很可怕，但是我卻知道他的心裏有個深愛的女人。

是么？他又笑了，只是可惜，他是庶出，而我，是堂堂正正的嫡傳人。他，註定失敗。

我沒有說話。心裏想着我的妻子，她正在家裏為我準備晚飯。

江湖，還有朝廷，都與我無關。

我等待戰鬥是因為我的對手足夠強。我亦無悔。

其實那場戰鬥的結果是意外的。葉孤城，他沒有輸。

（十）

我站在紫禁城之巔，劍法精準無誤。我知道我能夠勝過西門吹雪。我也能輕鬆達到我的目的。我們戰鬥到雙方都沒有絕對的把握勝利。因為體力不支。然後我們分開。我對他微笑。

你有個喜歡的女人是不是？他突然問我。

我遲疑了一下說：是，只有一個。

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有個喜歡的女人，就像我喜歡我的女人一樣。他笑。

你很幸福。我說。

你也會幸福的，他回答，葉孤城，我看見你如同看見我自己，所以，今晚贏的一定是你。

然後他猛地撲上來，我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也撲上去。對待一個這樣的知己，除了戰鬥沒有其他。

然後我們一同聽見人群中發出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們，沒有見過如此激動人心的場面，這將讓他們終身難忘。

然後我們開始最後一劍。對準對方的要害，一同刺下去。

然後我看見了我的娘。她美麗的容顏，沒有因為歲月的改變而改變。如同小時侯她對我說：葉兒，你知道么？你長大了，註定是個英俊的男人。

還有飛鳳。她美麗的年輕的臉旁。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去戰鬥？

我對她微笑。說：因為我想把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拋棄，然後我們一起沒有悲傷和痛苦了。

然後我從高處墜下。我對西門吹雪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你不一樣，你的妻子在家裏等着你呢。

（十一）

葉孤城，他死了。

我在他的身邊陪伴着他。

突然有一天西門吹雪來找我，見到我之後，他笑了，很善良，他說：你知道么？我其實一直很好奇葉孤城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的。我本來以為一定是貌美如花，傾倒眾生。

結果呢？我問他。

結果？他停頓了一下說，這個你得去問葉孤城，因為你的美麗只有他一個人讀得懂。

我想起葉孤城對我說過他的娘。他的父王在美麗的宣紙上寫：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十二）

後來我的妻子為我生了一個女兒。我給她起名叫葉兒。西門葉。因為我想念葉孤城。他是一個堅定的男人。他的最後一劍根本沒有出手，然後他死在了我的手裏。他覺得他的死亡是值得的，因為我的家裏有個女人在等着我。

而他，沒有。

我真想告訴他：你的女人也是一樣的美麗，還有，她也在等着你回家。

（十三）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葉孤城，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