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集市(上)
時間匆匆流逝,太陽正緩慢而堅定的向上攀爬,黃辰完全沉浸書中,以致於張氏和啞妹接近亦未發覺。
當他意識到腳邊人影,抬起頭,看到張氏眼中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對此他早就想好了腹案,不慌不忙道:“這書是向趙叔借來的,隨便看看。孩兒昔日不是曾被人拐走半載么,那人準備把我賣到沒有子嗣的大戶人家,所以雖打罵無度,卻教我識字讀書。呵呵,時隔多年,有些字已經忘記了,只能看個半懂不懂。”
此話倒不全是胡編亂造,拐他之人確實想將他賣給大戶人家,但不是做子,而是做奴,為賣上一個好價錢,令他掌握一些簡單文字和數字,大約有幾十百個。這番半真半假的話頗有說服力,張氏打消心頭疑慮,嘆道:“金哥提起那段傷心往事,可是不再害怕了?”
黃辰道:“此事積壓孩兒心底五六年,直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待走出來,回頭再看,發覺也沒什麼可怕的,我現在是家裏的頂樑柱,只怕難以讓阿媽過上好日子。”
張氏既欣慰又高興,摸了摸他的頭。黃家乃是宋學士黃策公之後,有明以來亦曾出過進士,堪稱書香門第,然而至黃辰祖輩時家道衰敗,黃父、黃辰連續兩代人皆不識字,可以說是斷了傳承。而今黃辰把書本撿起來,等於續上傳承,他附身於賊,遊盪海上,此生無望仕途,可後人發奮努力,未嘗不能搏出一個功名,恢復祖輩榮光。
張氏不願打擾兒子讀書的興緻,很快離開。啞妹留下來,美麗的眸子閃爍着好奇的光芒。
黃辰笑問道:“啞妹,你識字么?”啞妹搖搖頭,黃辰又問道:“那你想學么?”啞妹花瓣一樣的唇緊緊抿着,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露出一副糾結的模樣。
黃辰心裏頓時瞭然,說道:“正好目下無所事事,不如我教你識字。”言訖從旁找來兩根樹枝,交給她一根,隨後蹲在地上寫上十個簡單常用字,邊寫邊念。啞妹照貓畫虎,黃辰字寫得端正有韻,她則寫的歪歪斜斜,俏臉當即漲紅,如同熟透的蘋果。
“沒必要害羞,寫字好比走路,你曾見過哪個嬰兒一生下來便能健步如飛么?總要有一個學習的過程。”黃辰微笑着鼓勵她道:“天下千千萬萬人,識字者,男子百中一二而已,女子更是少之又少。你踏出這一步,已是比大多數人都要厲害。”
啞妹羞澀地點點頭。
黃辰老師當得有滋有味,教了一個時辰,足夠她消化一整日,站起伸臂展腿,活泛全身筋骨,扭頭問道:“啞妹,你不是天生口啞?是什麼原因令你不能出聲?”
啞妹聞言清澈明亮的眸子瞬時暗淡下來,垂下小腦袋。
黃辰皺起眉頭,啞妹說不了話,道不出原因,他只能自己揣測一些因由,而後再問啞妹,說道:“你是否誤食了什麼東西?或受到驚嚇所致?”啞妹猛然抬起頭,她沒想到黃辰會猜中原因,急切地伸出兩根手指,表示是后一點,受到驚嚇才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黃辰搓着手指,沉吟道:“莫非是海盜把你搶來時……”啞妹不等他說完,連連點頭,眼淚噼里啪啦落下。黃辰見她哭得異常難過,不像單純受到劫掠,問道:“你有親人被海盜殺了?”啞妹哽咽着再度點頭,她覺得黃辰就像她肚子裏的蛔蟲,什麼都知道。…。
兩人交流不便,黃辰得悉大概,便不再追問細節,提醒啞妹道:“你患的是失語症,這個病很麻煩,藥物治療不了,惟有靠你自己,你必須儘快讓自己重新開口,不然再耽擱一段時間,你就真成啞巴,永遠無法講話了。”
啞妹聽他這般說,心裏焦急不安,奈何臉憋得通紅,卻喊不出一個音節。
黃辰暗暗嘆氣,說道:“別急,慢慢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克服心理障礙。”
“黃兄弟……”黃辰順聲望去,王永大步流星的由遠及近,口中埋怨道:“黃兄弟,昨日席上你怎地偷偷溜走了,令我好找。”
黃辰乾巴巴笑道:“王大哥酒量如海,千杯不醉,小弟甘拜下風,只好先走一步。”
王永又埋怨他不講義氣,目光轉向啞妹,眼笑眉飛道:“這位是你的小妻子么?”
黃辰笑而不答,怕啞妹受不了王永的戲謔,讓她先回家,問道:“王大哥找我何事?”
“二爺帶隊,四五十號人正準備去集市,想問你去不去。”
“集市?”黃辰仔細想了想,下大陳島最西端確實有一個集市,是大陳山最熱鬧的地方,號稱台州府能買到的東西,在那裏都能買到。不僅如此,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海盜們一有空閑,便跑去那裏逍遙快活,不花光兜里最後一個銅板決不罷休。記憶中他僅去過兩三次,在家呆坐無聊,去逛一逛也好,遂點頭同意了。
王永面上一肅,鄭重說道:“令堂在家?我去拜見一下。”
“好。”
王永年近三旬,比張氏小不了幾歲,不過他和黃辰平輩論交,堅持執晚輩禮相見。交談中,王永提到戰場被黃辰所救,撿回一命,張氏聽得怔住,此事兒子根本沒對她講,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永知道黃辰剛剛喪父,孤兒寡母,正值困難之際,拍着胸脯一再向張氏保證,日後一定會像對待親生弟弟一樣保護黃辰,絕不叫他受半點欺辱。
張氏聞說王永欲攜黃辰前往集市遊玩,毫不遲疑拿出二兩銀子交給黃辰,作為花銷之用。二兩銀子夠買百餘斤米,可令一家三口吃上數月之久,對他們家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黃辰本想退回一些,又恐王永笑話,默默的把錢收入懷中。話說他前世花錢如流水,何時這般精打細算過。
兩人趕到村北門口時,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齊了,胡寅在,張三也在,這廝昨日被黃辰一頓鐵拳,打得鼻青臉腫,卻使他僥倖逃過後面的戰場廝殺,禍兮福之所倚,此言一點不假。
一行人起程出發,從村寨到集市,要走十里的山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大概需花半個時辰方能抵達。走水路明顯更快更方便,但胡二老或許是顧忌大班老以及背後的林七老在海上設伏,才選擇走陸路赴集市。
趕山路既辛苦又枯燥,為了分散注意力,黃辰和王永有一句沒一句聊着,胡寅不久也參與進來,和王永激烈探討哪家土婊最漂亮,最有味道。年僅十五滿臉稚嫩的孩子公然談論妓女,且看得出他深諳此道。“這是不是有些太誇張了?”黃辰目瞪口呆,難以接受。
翻過高山矮丘,集市終於遙遙在望,與黃辰想像南轅北轍,集市外圍的柵欄,低矮的石屋,似乎和自家寨子沒什麼區別,若是不說,他肯定以為此地是一座普通的海島村莊。…。
走到近處,便明顯能夠看出區別來,行人漸多,一入集市大門,目光所及,到處是人頭攢動、接肩擦踵的場面,熙熙攘攘,喧鬧非常。由於集市房舍有限,更多的人在道路兩邊設攤,席地而坐,沿街叫賣。
“瞧一瞧,看一看,最上等的松江綾布……”
“倭國紅銅,上好的倭國紅銅,造銃、制錢皆可……”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火器火銃,要什麼有什麼……”
“有男九人,頗有力氣,慣於海事,欲招攬者速速前來,過時不候……”
“算命起課,不準不要錢……”
周圍行人眾多,想必魚目混珠,不乏暗裏偷盜者,黃辰牢牢握緊兜內碎銀子,邊走邊向兩側觀望。此處的確和傳聞中一樣要什麼有什麼,中國貨、外國貨,武器乃至人,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不敢賣的。
胡寅打開話匣子,言及賣家有一個名頭,曰划船,九成為浙民,另外一成是閩人,他們本身便是地方鄉紳的家人親戚,平日裏打着鄉紳旗號,以大小划船載物出海,假作與海上漁舟貿易,實則交通寇盜。划船無法渡洋去國外交易,所以官軍一般不會過問。
王永連連點頭,顯然這些事不算秘密。
漁船向海盜納稅,划船向海盜輸貨,歷來被大明朝廷有識之士視為海上兩大至害,更有人放言:二者不除,海盜不絕。言者高居廟堂,說話輕鬆,卻不切實際,漁船就不說了,禁之沿海千萬漁民以何討生活?單說划船,背後鄉紳本土勢力龐大,上至州府,下至鄉間皆有人脈,牽連極廣,即便京師來人,強龍又如何壓得住地頭蛇?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黃辰不住搖頭,心道大明朝怎麼統治天下的?陸地、海面無一控制得住,不亡才怪。
路過一間頗有規模的武器鋪子,王永的倭刀壽命將近,便打算更換一把,當下同胡二老等人分開行動,黃辰跟着他一道入了店門,一個布衣夥計跑上前,一面堆笑迎着,一面噓寒問暖,好不親切。“二位爺要置些什麼?”
王永開門見山道:“倭刀,精品倭刀,劣品休要拿出獻醜,平白叫人看輕。”
夥計口中言道:“爺說的哪裏話。非小人自誇,這集市裡兜售倭刀的店家,沒有三十,亦有二十,我家自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您只管放心選購便是。”
王永乃是集市常客,豈會這般好哄騙,不屑地道:“入了誰家,都是如此說法。廢話少說,把精品拿出來給我瞧瞧,要四尺長短。”
夥計鑽進櫃枱,從箱底取出一把黑鞘長刀呈給王永,後者單手接過這柄分量不輕的倭刀,左右翻看,繼而拔出少許,一抹青光乍現,王永暗暗點頭,此刀樣式簡樸輕便,沒有過多的裝飾物如毛皮、鞘套等,是一柄偏重實戰的好刀。問道:“還算不錯,價錢幾何?”
夥計說道:“此刀收於倭國,由倭國名匠打造,非三兩不可。”
“太貴。”王永搖頭道。
做買賣本就是店家漫天要價,客人落地還錢,你來我往的勾當,兩人一番討價還價后,最終的價格鎖定在二兩五錢。王永付賬收刀,扭頭問黃辰道:“黃兄弟,你要買些什麼么?”
“那支槍怎麼賣?”黃辰普通武器看不上,惟有牆上一桿火繩槍引起他的興趣。昨日海上激戰,他看到有人使用火繩槍,只不過數量不多,兩邊加起來也不過三五十桿,更多的人是在用有三個槍口的三眼火銃。它屬於火門槍,即管形火器。其實這東西當火繩槍一經出現就該立刻淘汰掉,大明仍在持續使用,不免有些開歷史倒車的意思。
夥計說道:“此火銃長五尺二寸,重六斤有餘,火門、機軌皆精緻細巧,銃筒耐用,無慮炸膛。威力可及百步之遠,五十步內,百發百中。三兩六錢,絕不叫你虧去。”
黃辰一聽價格,立刻熄了念想,他口袋裏僅二兩銀子,差着一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