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戰後(上)
黃辰背負着趙弘毅行在昏暗朦朧的船艙過道,越靠近醫艙,血腥味越濃,左右兩側艙板躺滿呻吟叫罵的傷者。胡二老船上洋洋洒洒一百餘號人,卻僅配備一名郎中,以及兩名為他打下手的徒弟,一場大戰數十傷員,三人便是長着八隻手也忙不過來,惟有先治療重傷者,那些受傷較輕的人,只能暫時躺在外面,苦苦承受着傷痛的折磨,期待着郎中的召喚。
“大夫,有重傷患者,你且看看……”黃辰背着趙弘毅鑽進醫艙,說話間,便看到年約四旬,留着八字鬍的郎中手持利斧,狠狠剁下,床上傷員那隻遍佈火器傷口的右臂,立時被切了下來,凄厲的嚎叫聲隨之響起,鮮血從斷口處如泉噴湧出,旁邊郎中徒弟飛快上前用舊布裹住斷臂,三繞兩繞纏緊。傷員期間慘叫不絕,拚命掙扎,最後生生疼昏過去。
“……”黃辰縱然剛剛從修羅地獄般的戰場歸來,亦是看得心驚肉跳,手足冰涼。
郎中放下血淋淋的斧頭,用手巾擦擦額上汗水,神色平靜得嚇人,開口問道:“什麼傷?”
“刀傷。”黃辰一邊答,一邊將趙弘毅輕輕放下。
郎中走上前,翻開趙弘毅衣襟看了看,點頭道:“行了,你把他放下,出去。”
黃辰並未依照其言離開,而是捂着腰道:“大夫,我腰上也受了一點傷。”
“你?”郎中上下打量黃辰一眼,臉色驟變,開口呵斥道:“混賬!我這裏到處都是重傷之人,生死只在朝夕之間,豈有空閑給你看那微末小傷,速速滾出去!”
黃辰被罵得心裏大為光火,強忍住心頭怒意,進來一次頗為不易,豈能空手而歸,強笑道:“大夫息怒,要麼您給我一些藥物,我自己包紮一下傷處。”
“滾出去!”郎中再次暴喝道。
黃辰心中恨得牙根痒痒,無奈退出,他再不離開,周圍的人非把他生撕了不可。郎中在船上地位極高,大概排在第四、第五,尤其戰時,生死操於其手,惹怒他等於找死。
“區區一個赤腳醫生,牛什麼牛!”黃辰帶着滿腹怨氣尋一處空位,一屁股坐下。無盡的等待中,他靠着艙板迷迷糊糊,差一點睡着,直到一陣歡呼聲把他驚醒。他長出一口氣,不出意外當是己方獲得勝利,他不用再出去與人搏命了。
不一會兒,王永和一群身上帶傷的人說說笑笑走進來,黃辰起身問道:“王大哥,我們勝了?”
王永點頭道:“嗯,勝了!我們一度殺上大班老座艦,可惜終究還是讓他跑了。”
黃辰同樣覺得可惜,他可不介意大班老死於他人之手。
王永一臉喜色道:“今日身上血沒白流,二爺瞧中我了,讓我日後跟着他。”
“那倒要恭喜王大哥了……”黃辰一邊抱拳祝賀,一邊又暗自發愁,他今日之所以活下來,全賴王永保護周詳,本以為結識到一位好搭檔,日後並肩作戰,無慮危險,不想他被胡二老看上。所幸他和胡寅有一個三月之期,不會在底層廝混太久。
王永笑着承情,隨後走向醫艙,他身上傷處頗多,又是胡二老新收親信,自然一路暢通無阻,順利進入醫艙。黃辰瞧在眼裏,心道:“有身份的人就是不一樣。”慢慢收回視線,又見胡寅從另一端走來。
“到處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我還以為你死……呃……”死為不詳,胡寅連忙打住。“原來你在此地。身上何處受傷了,傷勢嚴重么?”…。
黃辰笑道:“一點小傷,不要緊。”
胡寅微微點頭,問道:“你殺了幾人?”
“兩人。”黃辰想了想回答道。直接死在他手裏的大概兩人,間接則有五六個。
“才兩人?”胡寅猛然拔高聲調,臉上隱隱露出期待之色,彷彿在說,你快問我。
黃辰暗暗感到好笑,胡寅在他面前一直表現得少年老成,而今才有幾分少年人的模樣,順其心意問道:“少當家殺了幾人?”
胡寅等的便是這句話,伸出五根手指。
“五人?”黃辰面上浮出驚訝之色。以王永的武藝,也不過比他多殺一二人,他是如何辦到的?若說他是憑藉自身武藝,黃辰斷然不會相信。再看他衣衫未沾鮮血,答案已經很明了,他必是依靠火器遠程殺敵,才取得這般驚人戰果。
果然,胡寅如實回答,他躲在暗中,以火銃,即火繩槍射殺五人。
黃辰心下不由感慨,胡寅年僅十五,殺五人而面不改色,比他這個兩世為人者強出太多,不愧是身上擁有大海盜基因的人。
船面上,眾人強拖着乏累的身體,將本方傷亡者抬入船艙內,敵人則無論死活,全部丟入海里餵魚,待清空甲板,幾個抱桶提刷的人跪在地上,賣力擦洗着上面的血跡。
胡二老扶着將台欄杆,舉目遠眺,海天一色,交相輝映,壯美異常,奈何如此絢麗奇景雜着大班老狼狽逃竄的艟船,猶如一鍋鮮美的濃湯混入一顆老鼠屎。
胡二老熟練的取出火鐮擊打火石,迸出一縷火星,第一次沒成功,如是再三,終於點燃絲綿,掩住煙鍋,砸砸地吃,煙草的香氣霎時瀰漫開來,一道道青白色煙霧冒出。連吃幾口,胡二老面上的皺紋似乎更加深刻幾分,不見勝利的喜悅,只有無盡的疲憊。
一乾親信及漁舟舟主立於後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二爺……”一名小頭目登上將台,受台上氣氛影響,聲音放得甚輕。
胡二老微微側過頭,簡潔明了的問道:“折了多少?”
頭目回道:“連同受傷的兄弟在內,不滿八十,這一仗我們折了六十個兄弟。”
“六十?”胡二老哪怕有一定心理準備,眼皮仍是忍不住跳了跳,算上前些日的損失,他折了一百多名部下,苦熬一年重新積攢下的家底,正待大用,說沒就沒了!
漁舟舟主聽得心驚膽戰,垂頭屏息。說到底胡二老是為了幫他奪回漁船,才以寡擊眾,硬碰大班老,現在胡二老損失慘重,傷筋動骨,他如何躲得過去?心裏已經做好了出血的準備。發現胡二老在內,周圍所有人目光皆轉向他,漁舟舟主立即大聲說道:“二爺和諸位兄弟為助我才受了損傷,我又豈是小氣之人?斷不會坐視不理!這樣可好,戰死之人,每人包一兩銀子,受傷之人,每人包五錢銀子。”
胡二老平靜地說道:“戰死之人,每人二兩,受傷之人,每人一兩。”
“……”漁舟舟主聞言臉都綠了。如此一來,他至少要拿出一百五十兩撫恤銀,他那條漁船也才值三四百兩,差不多等於船價的一半。
“有困難?”胡二老斜睨漁舟舟主一眼,淡淡問道。
漁舟舟主一咬牙,一跺腳,說道:“二爺說怎辦就怎辦!”
胡二老輕輕嗯了一聲,不置一詞,回謂手下道:“打旗,回寨。”…。
大鳥船順利返回村寨時,已是黃昏時分,落日斜輝下,口澳一片璀璨金輝,恍如海外桃源。下船之前,胡二老大手一揮,下令放假數日,博得手下陣陣歡呼,有妻室的,心裏盤算着家人歡聚,盡享天倫,沒家室的,心裏則思量着飲酒吃肉,賭博嫖妓,大戰過後,總要好好放鬆一下緊繃的精神。胡二老旋即又道行動無礙者,稍後到他家裏,他會擺宴犒勞眾人,慶祝勝利,順便分銀。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因此人們的歡呼聲更大了。
聽說胡二老打了一個大勝仗,並搶到一條大船,寨里男女老幼紛紛趕到口澳觀看,可惜熱鬧的氣氛隨着一具具屍體被送上岸而戛然止息,呼兒喚夫的哭喊聲瞬間將港灣淹沒。
黃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登岸,胸口發悶,有說不出的壓抑,直至望見阿媽、啞妹的身影,才扯着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張氏一把抱住他,情難自禁,喜極而泣。方才船上一口氣搬下數十具屍體,場面何等駭人,張氏一顆心始終提到嗓子眼,生怕在那些屍體中看到兒子,她剛剛經歷喪夫之痛,如果兒子再離她而去,她絕無勇氣繼續活在這個世上。
黃辰笑着安慰張氏道:“阿媽,別哭,我這不是完好無損回來了,應該高興才對。”
張氏拭去眼淚,急切地問道:“金哥,可曾傷到哪裏?”
黃辰腰間衣服有一道口子,血跡斑斑,想瞞也瞞不住,如實說道:“腰被匕首劃了一下,不打緊。”
張氏立刻揪起心,仔細檢查他的腰傷,見傷口不大,且敷了葯,才暗鬆一口氣。
黃辰未敢提及敵人是害死黃父的兇手,怕她知道后傷心難過,反說起另外一事:“阿媽,二爺的獨子胡寅對我青睞有加,有意讓我追隨他。”
張氏憂心不改,海盜終歸是一份玩命的勾當,跟着誰都難保萬全。
另一邊趙妻懷抱嬰兒,撲到昏迷不醒的趙弘毅身旁,淚水漣漣,如雨而落。黃辰走過去安慰她:“趙叔傷勢雖重,卻無性命之憂,休息一兩個月就可完全康復。”
趙妻聞言哭意稍減,聽旁人說起是黃辰救下夫君,道謝不停。
趙家在村南,黃家在村北,剛好順路,黃辰和另一人抬着擔架,先送趙弘毅,之後與張氏、啞妹一道北上返家。路上張氏忍不住問起經過,黃辰避重就輕,避難就易,把一場海盜間的死斗說得好似郊遊一樣輕鬆。張氏心知肚明,索性不再追問。
三人回到家,送張氏進屋休息,黃辰迫不及待打來水,身上沾染的血污幾乎到了他難以忍受的地步,他覺得自己就像掉進了糞坑裏。
啞妹取來手巾,靜靜站在一旁等候。
黃辰原本因海上的殘酷廝殺,和港口的生死離別,內心感到無比壓抑,情緒也顯得格外焦慮,可是看到啞妹那雙清澈如同小鹿兒般的雙眼,浮躁的心竟漸漸寧靜下來。
啞妹見黃辰目不轉睛望着她,臉騰地一下紅了。
黃辰挽起袖子,一邊洗手,一邊說道:“啞妹,你的眼睛還有鎮安心神、平驚定志的作用?簡直比養心安神液還靈。呵呵……”
啞妹水汪汪的雙眸露出迷茫之色,養心安神液是什麼?
黃辰笑着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漂亮,比所有人都漂亮。”
這回啞妹聽懂了,臉、頸、耳紅得彷彿煮熟了似的。…。
黃辰知她性格害羞,不再逗她,仔細梳洗一番,回屋換好衣服,去往胡家赴宴。
為了招待一眾勞苦功高的屬下,胡二老殺了一頭大肥豬,外加雞鴨鵝十數只,當然最多的還是漁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歷來如此。十張桌,百十椅子,把胡家院子塞得滿滿當當。
王永感謝黃辰救命之恩,特別把他叫來自己身邊,欲與他喝個暢快,不醉不休。
趁着開席前的空當,胡二老讓人搬來一個陳舊木箱,裏面堆滿了白花花的銀子,黃辰甚至能夠清晰聽到身旁之人吞咽口水的聲音。上面喚道姓名,立刻小跑上前領銀,生怕慢一步就會被別人搶走,看着實在好笑。黃辰前世從小到大,衣食無憂,哪知賺錢的辛苦,況且古人生存環境遠遜於現代人,他們又身處最底層,整日亡命海上,刀頭舐血,方賺得些許銀兩,自然倍加珍惜。
眾人領銀數目不一,多則五六兩,少則三四兩,黃辰屬於新人,按說分不到多少,但他和王永一道,參與了奪船行動,因而拿到四兩五錢銀子,所得放到老人里亦屬中上等。
“四兩五錢銀子……”黃辰手裏掂量着來到古代后的第一份工資,十分為一錢,十錢為一兩,他手中為4.5兩銀子。這筆錢說多也多,說不多也不多,就看他怎麼用了。
“大頭領到了……”忽然,旁邊有人高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