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來尋故地多年少
玉鼎記第一卷西蜀遊記(第1章)
來尋故地多年少
堪笑書生,謬算狂謀,所就幾何。謂一朝遭遇,雲龍風虎,五湖歸去,月艇煙蓑。人事多乖,君恩難報,爭柰光陰隨逝波。緣何事,背鄉關萬里,又向岷峨。幸今天下如家,顧去日無多來日多。好輕裘快馬,窮探壯觀,馳山走海,總入清哦。安用平生,突黔席暖,空使毛群欺卧駝。休腸斷,聽陽關第四,倒卷金荷。
——《沁園春·將之成都》
元代詞人李齊賢的這曲《沁園春》,創作於他前往蜀中成都府的路上,對於一路的風光美景未作描述,卻淋漓地寫盡了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
這是夏曆1995年秋,恰逢乞巧節,四川成都西北的九寨溝箭竹海景區,山色秀美,湖水青碧。劉勇正長身站在居山望湖的亭子裏,思咐這這首詞。他身材高挑,穿了身運動裝,劍眉星目,嘴角帶着一絲玩世不恭的意味。
“喂,小書呆,又在想你的詩呀詞的?”一個胖墩墩的年輕人從後面拍劉勇的肩膀說:“你這麼喜歡舞文弄墨,照我看,真不該在咱這個三流報社跑業務,怎麼著也能到大報大刊當個名記。”
另一個瘦憔的同伴兒,百無聊賴地坐靠在柱子上,接口道:“唉,周波,你當別人找工作都跟你那麼容易呀!”
被稱作周波的人說:“彼此彼此,好在跑業務比較自由,愛幹嘛幹嘛,沒人管。我說衛兵,你也別總唉聲嘆氣的,咱向小揚師弟學習,甭看人家是實習生,可一個月下來做的單子比誰都多。這不,咱能到九寨溝逍遙,還不是借了他的光兒。”周波回過頭,見李弘揚正在走上來,招呼道:“小揚,指導哥哥兩招,下回好讓哥哥弄一次帶薪旅遊的獎勵,也讓大家樂和樂和。”
“呵呵,那是我叔叔開了個公司,看我跑得累,就贊助了幾期廣告,下回就未必這麼好運嘍。要說怎麼跟客戶溝通,我得認真向你學習呢。”李弘揚笑眯眯地說,眼眉彎成弧形,雙眼皮亮晶晶的,高高的鼻樑上顯出幾道笑紋,讓人一看就覺得親切。
被打斷思路的劉勇,回過頭聽着,接道:“小揚再接再厲哦,周波很想去美國玩呢。”
周波附和道:“是呀,你怎麼知道。”
三個人互相拍打着,要往山下走。周波招呼衛兵起身。他卻發現了什麼,要大家過去,劉勇等人都湊上前,發現那是個石碑,上面寫着“望夫亭”三個大字,下面則是蠅頭楷體,劉勇念道:“始建於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臨邛苗族第二任大土司為女性,項氏,相傳她曾日日在此地等候漢族的情郎,直至終老。兒孫把她的骨骸埋葬於此,建青冢和山亭。後人稱之為望夫亭。此後,元世族忽必烈曾派人原址重建,並修建了規模宏大的娘娘廟,它們與忠伯橋同為漢苗兩族友誼的見證。九寨溝風景區管理處立。”
眾人一時陷入沉寂,娘娘廟是剛剛走馬觀花看過的,卻不知有着這般典故。
“我倒是聽說過這個故事,來之前我在家看到過一本九寨溝神化故事集。”李弘揚輕咳了一聲,說道:“裏面說,這是苗族的一個分支,因為黑山妖作祟,家鄉山崩地裂,在老族長的帶領下舉族搬遷到這裏。但是,當地的蕃巴人驅趕着熊和豹子過來攻打他們,眼看要全族覆滅了,一位巫祝做法祈求天神相助,天神派黃龍來幫助他們,打敗了敵人。從此,臨邛苗族在這裏繁衍生息下來。”
“那跟望夫亭有什麼聯繫?”周波問道。
“別急,下一步就講到它了。話說大族長有個寶貝女兒,年方二八,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老族長多次為他挑選年輕英俊的苗族小夥子,她只是不應允。族長很是着急,請巫祝占卜,巫祝說,姻緣馬上就要到了,是來自東北方向的小夥子,那小夥子了不得,是上古堯帝的子孫,擁有能照透黑暗的能力,將會保護全族人民免於厄難,永葆昌盛。”
“果然,那女孩的意中人到了,他長得風流倜儻,能夠呼風喚雨,讓雷神來作戰,率領全族人徹底擊潰了敵人,擴大了領地,贏得了女孩的芳心,兩個人私定終身。可是,他是上天派來的使者,終究要回去的,為了不讓女孩傷心,他編造了個美麗的謊言,說是要到海外為女孩尋找世上最美的花冠,從此騰雲駕霧去了。”
“臨別的那天,全族人都知道,唯一支開了那苗族女孩,大家怕她傷心,事後也不告訴她真相。女孩天真地以為,自己的情人總會有一天帶着用全世界最漂亮的鮮花編織成的花冠來迎娶她。於是,她每天都用牛奶沐浴,用浸泡了鮮花的泉水梳洗,戴上情人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來到村寨外的山頭等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的情郎也不出現,她以淚洗面,留下的淚水形成河流和湖泊,咳出的鮮血染紅了山上的樹木……”
“別講啦,讓人聽着怪難受的。”瘦弱的衛兵阻攔道。
劉勇撫摸着碑文,想到兩千多年前,一位痴情的苗族少女,每天梳洗打扮后,一個人坐在這裏渺茫地等候,看山花紅了,看湖水凍了,年復一年,紅顏漸老,終究未能等來情人,多麼凄美的愛情故事啊。劉勇竟有些痴了,想,如果自己是那名男子,哪怕拼了死也要回來跟女孩見上一面。
“快走啦,前邊有座橋,應該就是碑文里說的忠伯橋,咱們去看看。”周波沒心沒肺地催促道。四人迤邐而去。一路涓涓水流,青草紅葉,鳥鳴啾啾,很快望見了一座十餘丈長的巨型石拱橋。
這座石拱橋橫跨河流兩岸,全部是由巨大的板狀青石組成,眾人站在橋頭眺望,見對面數百米遠處是天然形成的瀑布,白色的浪花飛奔而下,散發著蒙濛霧氣。而橋的另一頭兒,明麗的陽光下,蒼山起伏中,隱約有炊煙在升起,應該是一處村落。同樣在碑文中,劉勇大略看了它的介紹。原來它的修建年代與望夫亭相近,經史學家考證,竟是整整早了趙州橋700年,被載入世界文化奇觀。修建者卻是當地王族的一名舍人,名字已湮沒無聞。
劉勇不由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鏈子。這鏈子非金非玉,烏沉沉的,卻像玻璃一樣剔透,它一頭兒是圓柱形,彷彿由幾個轉軸並聯在一起,有點兒像現在的密碼鎖,其頂上有個洞,另一頭兒卻像根簪子,正好繞過手腕一圈,可以插在圓柱上。它卻也很有歷史。當初劉勇走出家門的時候,母親從祠廟裏請下這根鏈子,親手戴在劉勇的手腕上,並再三叮嚀,說這是劉家祖傳的寶物,這一支劉姓的始祖,是從海外飄流回中原的,並以戰功成為明朝後期的功勛世家,經過這近千年的歲月,只有這隻手鏈流傳下來,歷來由長房嫡子繼承,並供奉在祠廟裏,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材料做成的,更不知道它有什麼用途。劉勇想到自己離別時,母親孤零零德站在村口大槐樹下,夕陽餘暉中,拉出一條長長的身影,便一陣傷感。
這時,一個小女孩從橋頭跑了過來,見到劉勇等人,怯生生地問:“大哥哥,你們是4個人,對吧?”
劉勇一聽,樂了:“當然啦,小妹妹,你有什麼問題嗎?”
“那你們是從北京來嗎?”
“是啊,你怎麼知道?”
小姑娘還未回答,遠處傳來女子的呼喚聲,一個打扮得簡潔幹練的中年女子從橋上走來,小姑娘跑上前,撲到女人懷裏,說:“媽媽,這幾個大哥哥是從北京來的。”
女人神情一怔,立馬走上前來,逐一握手,並自我介紹說是橋對面山寨的村長。
劉勇等人也連忙自我介紹,女人聽完,上下打量着劉勇,說:“沒想到小哥長得這麼年輕英俊。”說完自覺失言,連忙掩口而笑,頗是有些風韻。然後繼續說:“馬上晌午了,不如到我家吃個農家飯吧。”說完定定地望向劉勇,神情里似乎有些忐忑和期待。
李弘揚在後面扯一下劉勇的衣袖,低聲說:“那裏不屬於風景區,而且好像是少數名族的山寨。”
劉勇歪頭略作思量,推辭道:“大姐,還是不麻煩您了,我們有朋友在前方等着呢。”
女人臉色一黯,旋即向大家說:“那歡迎你們下次來做客。”然後湊到劉勇耳邊輕聲快速說道:“你是山東曲阜人,在經濟發展報社工作,喜歡詩詞。我知道你今天來九寨溝,還有,我沒有惡意。”
劉勇神情變換了幾次,沉聲道:“下午2點,我獨自來這等你。”
旁邊的周波見女人親昵地與劉勇附耳說話,又見劉勇竟然應承下來,嘴巴驚得大大的。
女人還要說什麼,見劉勇臉色堅定,便不放心地叮囑道:“一定呀?!”
劉勇點點頭兒:“一定!”
那小女孩邊走邊回頭,問劉勇:“大哥哥,到時候你會不會帶糖糖玩啊?”
女人與小女孩轉身離開后,這邊立即炸了鍋。
李弘揚不滿道:“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並且每次事後都被證明是對的。可是,這裏是四川山區呀,而且…..”
“我太崇拜你了,一分鐘不到,居然就勾搭上一位良家婦女,嘖嘖!七月七呀,拉郎配啊。”周波搖頭晃腦:“神奇!神奇!”
“還是不要去了吧?”衛兵也勸阻道。
劉勇說:“沒事兒,咱們先往前走吧。”
“那如果萬一……我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李弘揚說。
“什麼萬一不萬一的,這小子去了就倒插門兒,鐵定落那了。”
衛兵怯聲問:“如果你臨時有事,比如突然生病,不能去,豈不是失約了?”
周波大聲駁斥道:“呸,呸,烏鴉嘴!”
劉勇說:“還有三個小時,咱們就近吃飯,臨時有事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萬一我不能來,弘揚,你們就幫我捎個話,以後定然再來。”
“這哪跟哪啊,還不見不散了呢。”周波嘟囔道。
李弘揚笑了笑,指着前方岔開話題說:“周波,我想看看那瀑布。”
七嘴八舌中,四個人已經順着山道來到瀑布頂上,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山石嶙峋,水流四濺,茫不見底。
衛兵驚奇地喊道:“看!那有朵花!”
另外三人聞聲覷去,見得距離崖邊十餘米處的水流中央,有尊大石塊,石塊上地苔蘚從中赫然是一朵艷紅的巴掌大的鮮花。
劉勇仔細看了看,說:“像是……靈芝?”
“不會吧,撞大運啦?”周波喊道。
“我去看看!”李弘揚說。
劉勇見從腳下到那大石塊,是清澈見底的碧綠的河水,水流並不急,也不深,間或有桌面、椅面大小的鵝卵石,便應聲囑咐說:“小心點兒,別滑倒。”
李弘揚把背包甩給周波,原地跳了跳腳,做了幾下擴胸運動,屈膝弓身躍起,輕盈地落在不遠處的鵝卵石上,又幾次不甚連貫的閃轉騰挪,很快攀上了大石塊,他半匍匐着,小心翼翼拔出那株花,然後霍得站起來,轉身哈哈笑道:“果然是靈芝!”,沒承想,腳下突然一滑,仰身向瀑布的方向栽去。
“小心!”衛兵尖叫聲中,劉勇已經飛身躍起,兔起鵠落,眨眼間撲向大石塊下方几米外的河水中,左手拽住一株河水中的小樹苗,右手探出,緊緊地握住了李弘揚的腳踝。就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裏,李弘揚已經從大石塊上栽下來,被因石塊分隔而加速奔來的河水沖得連轉幾個身,漂向瀑布,眼看身下的岩石已經變得傾斜,耳聽瀑布的轟鳴聲愈來愈近,彷彿下一秒就要跌下無盡的深淵裏,李弘揚幾乎要思維停滯了,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身形一頓,腳踝被鉗住了,連忙團身撲騰。劉勇浸在河水中,感覺兩手握處都十分滑膩,用盡了全力,還逐漸有鬆開的趨勢,他便吐氣運聲,“嘿”地把李弘揚揪飛回來,而同時,他左手的小樹承受不住瞬間巨大的拉扯力量,斷截開來,身體頓時向離弦的箭一樣射向瀑布。李弘揚騰雲駕霧般砸落在一塊大石頭上,震得五臟六腑生疼,勉強支起上身,見自己已然落在緩和的溪水中,隨時可以安全地走回岸邊,再回眸,瞥見劉勇的衣角在水流中一閃而沒。
如果不是樹苗過於幼小,劉勇有信心安全地救人並返回岸邊,因為他彷彿天生就靈敏而有力量,甚至很多格鬥技巧也是與生俱來,這小小的營救本來不成問題。但現在他無暇思慮過多,因為他的身體已經重重砸向瀑布底部的湖水,在落水的一瞬間,他儘可能的調整身體姿勢,把衝擊損傷降到最低。隨即萬噸瀑流猛獸般撲壓過來,龍捲風般卷攜着他的身體奔突而去。劉勇如同汪洋中的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左沖右撞,最後被拋起到一群亂石碓中,鮮血從皮膚下迅速滲出,染紅了周遭水泊。
劉勇定定神,發現自己躺在兩臂寬的小石台上,雖然渾身劇痛,但彷彿並未骨折,而抬眼望處,數十丈的懸崖陡峭地矗立着,夾束着河水轟鳴奔騰而去。如今該當怎麼辦?劉勇簡單處理了大的傷口,決定原地等待救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還沒有任何人的聲跡,劉勇逐漸感到渾身發冷,他知道這是失血兼渾身濕透造成的,身體已經嚴重缺乏熱量。他艱難地坐起身,靠在岩壁上,胸口有血跡滲出,滴落在衣服下擺和手臂上。不經意間,又一滴血珠滑落,不偏不倚得掉在劉勇手鏈的圓球上,就像水滴落在烙鐵上一樣,發出“嗤嗤”的聲響,那小圓球瞬時變得五彩晶瑩,彷彿其中蘊藏着廣闊的世界。劉勇用手摸去,發現竟然能夠撥動它,便下意識順時針一擰。
就在這時,時空彷彿塌陷了一半,並急速旋轉起來,帶得他頭暈目眩,來不及呼救,下一刻他便跌進了黑暗而漫長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