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間傳人(一)
越重樓望着眼前玄衣青年,一臉凝重。
青年看起來文質彬彬,漆黑如墨的長發柔順垂下,隨意用一根藍色髮帶繫着,說不盡的瀟洒好看。見他額寬鼻挺,劍眉飄逸,雙頰輪廓分明,有若刀削般俊美。
案幾放在一棵盛放燦爛的桃樹下,青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微笑,一派從容寫意地揮毫於玉白宣紙,絲毫不將越重樓放於眼裏的模樣。
觀此青年面貌,橫看豎看不過二十年紀。越重樓卻在風口刀尖闖蕩了近三十年,經年更是於南朝武林闖出追雲寨偌大一份基業,時人敬畏有之,崇拜有之,甚至嫉恨亦有之。但從未有一人似他這般淡漠,彷彿在青年眼裏,這世上並無越重樓這號人物。
這讓橫掃江浙的追雲寨大寨主“九霄神龍”如何不氣。
“公子可否看在本人面子揭過此事?”越重樓冷冷哼道。氣歸氣,一個寨主的胸襟還是得表現出來。
“大寨主,你還是叫歐玉出來與我說吧。”青年淡淡回道,沒有停筆,未曾抬頭。
“未知我五弟如何得罪了公子?”越重樓眉頭微皺,熟悉他的人便知道這是追雲寨大寨主發怒的前征。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我曾聽一人說,他生平遊覽名山大川,最喜便是這越地天姥山。不論是‘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雲霓,還期那可尋’的‘謝公道’,抑或採藥徑、仙人洞、棋盤石、惆悵溪、司馬悔橋,還是仙雲浮繞、笑傲五嶽、蔚為壯觀的拔雲尖。風生林濤,雲飄霧走,巨岩凌空,欲墜未顛。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岩顛,端的桃源仙境,無限風光!”青年擱筆,笑望向白雲深處,眼神深邃,不答反嘆。
越重樓聽他將天姥風情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又修辭華美,談吐優雅,不由地心生好感,誠摯道:“公子若是真意,本人可保證公子今日游至追雲峰頂,一路暢快無阻!”
青年笑道:“之軒謝過大寨主美意。不過,這些傢伙,大寨主還是收起來吧!”說罷隨手抬筆揮了揮,圍在他身遭十丈遠處,赫然有二十張蓄勢待發的三石鐵弓。
越重樓坦然笑道:“花侯威名,在下素仰久矣。公子若執意來尋追雲寨麻煩,哼!越某豈有笑臉迎人之理!”
“花侯,那是我師傅的名號,越大寨主不必如臨大敵一般,呵呵。”青年洒然笑道。
“花侯”慕然之徒,自然便是石之軒了。
三年的歲月悄然過去,今日的石之軒少了當年那份青澀衝動,多了份笑容可掬,多了份內斂,還有骨子裏那一如既往的驕傲。
石之軒無奈嘆道:“他歐玉不過就是一個下九流的採花淫賊,值得寨主這般維護嗎?寨主在南陳武林也是排得上名號的,莫要做了自墮身份之事才好。”
越重樓冷哼一笑:“無知後輩,傲慢自大。我越重樓縱橫江湖,自有示人之法,他今日是我五弟,他朝仍是我五弟,豈容你挑撥!”二人對視一番,石之軒依舊笑得風輕雲淡,越重樓驀地喝道:“我敬花侯一分,再問一句,石公子,可否罷手?”
石之軒搖頭失笑:“當真是為了兄弟情義嗎?”
越重樓凜然道:“真是!無論他做了何傷天害理之事,到了這天姥地界,越某護定了!”
石之軒招手觀望道:“那麼,‘江左帆影’風老、‘萬里無蹤’韋三寨主、‘擎天手’楊四寨主和‘追雲一劍’平少寨主哪裏去了?”
越重樓皺眉,此人既道出了四大寨主不在的事實,顯然對他們的計劃有所察覺,暗自凝神戒備,故作淡漠道:“他四人在寨里照顧,只由我一人在此,失禮了。”
石之軒忙道:“哪裏,哪裏。不過大寨主,之軒要好心提醒你一句,我追歐玉已有一個多月,此人滑得跟條魚似的。他武功雖不如我,卻也犯不着千里迢迢跑來天姥山找你這麼一個靠山。思來想去,之軒不得其解啊。噢,請恕之軒眼拙,在之軒看來,歐玉的武功要好上寨主許多哩!”
越重樓聽罷先是一怒,忽又有覺,疑惑道:“你什麼意思?”
石之軒悠哉續道:“開始之軒也有很是奇怪,這麼一個採花賊怎的不似江湖傳聞,還隱隱有着一流高手風範。不過他既然在可以逃脫我的追拿情況下,帶我來這追雲寨,呵呵,若是為了他身上那個消息,勸你們還是小心些為妙。”
越重樓沉聲道:“公子有話直說,恕越某聽不懂公子的深意。”
石之軒不答,臉上忽的古怪一笑,朝越重樓身後道:“歐兄來啦!”
越重樓回身望去,弓箭手處領頭卓立一人,三十左右,一身天藍長衫,面目邪異俊美,正自冷笑猙獰。男子身後尚有模樣不一的四人。一人虎背熊腰,昂首闊立,肩上竟還站了一個矮小得如同嬰兒般的男子,左邊是個枯瘦老者,負手而立,右邊一個持劍青年,眉宇間盡顯桀驁不馴。
正是追雲寨餘下四大寨主,越重樓的四位結拜兄弟。
越重樓顯然不知出何事故,訝然道:“大哥,四位賢弟,你們這究竟……怎麼回事?”
領頭的英俊男子便是石之軒口中的歐玉,只見他似沒有看見越重樓的模樣,對向石之軒冷笑道:“石兄你好。”
石之軒微笑回道:“歐兄你好。”略有深意得看了越重樓一眼,又俯身繼續手中未完成的那幅畫作,言下之意,該是你表演的時候啦。
越重樓向歐玉不解道:“小玉,你這是……?”
歐玉不屑地撇撇嘴,不作任何解釋。倒是身後那個魁梧男子上前喝道:“二哥,我們與大哥商量了一番,兄弟們都不贊同你的想法。說實在的,二哥你最近這些年真的變了許多,變得畏首畏尾,成天不是擔心這就是擔心那,哪有半點當年的‘九霄神龍’的風采?簡直是……”
“楊錚你給我住口!”越重樓重聲喝道,聲吼用上了真力,震得石之軒身後桃樹瑟瑟發顫,畫上也落了幾瓣粉紅。
越重樓深吸一口,平復胸中憤怒,冷靜道:“大哥我要你來說。”
歐玉“哧”一聲輕笑,柔聲道:“二哥,還說什麼,眾家兄弟都贊同我的說法,只剩你顧着與那蕭摩訶之義,不為大局着想,也怨不得我們。”言罷,抬手一揮,二十個弓箭手得令彎臂,弦如滿月。對準的非是石之軒,而是追雲寨大寨主越重樓。
石之軒小喝一聲“好咯”,放下了毛筆,抬首望清眼前場景,不由一愣,遂又對越重樓苦笑道:“大寨主,若之軒眼力無錯,就是你追雲寨的神箭手素質太低啦!”
越重樓震驚得連連搖頭,似不能置信昔日情同手足的結拜兄弟一朝形同陌路,又掙扎說道:“大哥你始終不肯開口嗎?”
歐玉譏笑:“哪來這麼多廢話,放!”
按說就算是二十張強弓齊射,這還有近三十丈距離呢。以“九霄神龍”名動江湖的輕功,豈有避不開之理?偏偏那越重樓視死如歸的拽樣,動也不動,看的石之軒連連搖頭。
越重樓死死盯着那枯瘦長者,即追雲寨資歷最老,德望最高的二寨主“江左帆影”風孤妄。他充耳不聞響如雷霆的弦鳴,簌簌破空的箭風,只是盯着風孤妄,期盼一生之中最為信任最為親近的大哥能給他一個解釋。
二十支強弓迅雷齊射,好在人的反應能力總是參差不齊。所以會出現第一支箭先射至越重樓的左眼,而不是二十支一齊射得他越重樓由“九霄神龍”變成“空穴來風”。
所以才能有一支普普通通的羊毫筆搭上第一支箭的箭頭。
然後第一支的箭尾羽翎搭上第二支的箭尖,第二支的羽翎搭上第三支,第三支再搭上……二十支箭瞬發瞬至,其間差毫不過微秒,卻彷彿魔術一般,被他輕輕揮手,便成了一條長鞭似的,那手又繞一圈,長鞭就於身遭耍成了一個大圓。
“九霄神龍”“瞌睡”着,他當然是石之軒了。
石之軒右手食指對着筆桿輕輕一彈,圓又散成二十支羽箭,“翁”的抖了幾聲,全部直挺挺插在地上。
石之軒朝越重樓嘲諷道:“傻了你!擺明就是架空策反,你還愣在這邊給人宰?虧你還是一個前任領導人物!”
說罷不理這條“衰龍”,對歐玉笑道:“歐兄,你的意思可是只要殺掉了越大寨主,小弟就是一頭待宰的羔羊了?”
遠處的弓箭手以給方才石之軒露的一手嚇得不行,全都傻傻看着這位不知何方神聖的青年。那歐玉先是一驚,遂又搖頭失笑:“石兄還是先過了我的四位哥哥這一關在說吧!”
嘗過了石之軒一個余月的恐怖追拿手段,他還能這般鎮定,是因為他的底牌——追雲寨四大寨主,因為他堅信,天下間無人可破這四人聯手一擊,即使他的師傅也不能。
四大寨主在石之軒發話時已將他四面封圍。
石之軒帶着欣賞的目光將四人逐一看過,最先對那持劍青年說道:“少寨主‘追雲劍’平凡。正好相反,你的劍可是相當的不平凡啊。”持劍青年毫不掩飾地對他譏笑,暗意算你識貨。
石之軒又笑道:“據你自己說,你與宋家二少爺宋智的劍,是繼‘劍聖’謝瀾后,南方最出色的兩把劍。不好意思,我真沒看出來你什麼地方比得上宋智那個裝逼的。”
平凡雖然聽不懂“裝逼”是什麼意思,但石之軒話里的諷刺意味白痴都聽得出來,當下氣得臉色鐵青。
石之軒不去理會,轉而向那個如同嬰兒般矮小的男子點頭道:“韋三寨主。”男子桀桀嘶笑,聲音沙啞刺耳,聽他道:“小傢伙有趣有趣。”
石之軒和道:“是有趣。韋三,聽說你不僅輕功號稱‘萬里無蹤’,對付良家女兒家的手段也是‘萬里無蹤’,不說天姥山方圓,遠到北國,因為你而默默咽淚的女子也是大有人在。”
韋三淫笑道:“哈哈,怎麼,小花侯替天行道,也要將韋某就地正法嗎?”
石之軒黯然搖頭:“我都出道這麼長時間了,怎麼你就不知道我最不喜歡人叫我這個名號嗎?特別你還加一個‘小’字!”說罷眸子盯着韋三,韋三竟似瞧見了閃過一絲暗芒,心裏不由一突。
“就你這麼個小身子板,也出來花場混?學學人家歐兄吧老哥,早點退休是為你好。”石之軒傾訴了一頓譏諷,正視風孤妄。
四寨主“擎天手”楊錚不樂意了,你這個小白臉竟敢忽視了老子?方即學他二哥運足內氣朗聲喝道:“小子,怎的不過來跟你爺爺打個招呼!”
石之軒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從不與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之輩說話。”說罷也不管楊錚那雙擎天巨手握得嘞嘞作響,直要將他撕作兩半,朝風孤妄溫文笑道:“風老人稱‘江左帆影’,雖然落草,才學文品卻名揚吳越大地,晚輩斗膽,請您一觀拙作。”
風孤妄輕輕點頭,面上依然冷漠表情,彷彿對世間一切俗事不掛心上的超然姿態,他慢步行向那座案幾,凝神望去。
几上是石之軒方才作完的一幅字畫。
風孤妄淡漠神色倏爾不見,轉為凜然,其後更是震驚,小心捧起那幅山水,邊是端詳邊作沉吟,最後竟放聲長笑,聽他讀道:“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好句!好句!可是公子所作?”他的聲音出奇的清朗飄逸,使人很難與他的年紀想到一處。
石之軒燦然笑道:“晚輩觀此間仙境勝景有感而作,貽笑大方,慚愧慚愧。”此人哪有半點慚愧之意,正自得意你江左帆影再拽,也拽不過青蓮謫仙吧……
風孤妄對石之軒評價大為改觀,竟微笑道:“公子大才,但此一文,便可名垂千古。此間事了,孤妄真想與公子暢談三天三夜,可惜……公子可否再次考慮一番,孤妄可以答應……”
“哎~”石之軒搖手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之軒求得是快意恩仇,笑傲江湖,對那‘永垂不舉’實在不感興趣,之軒知道風老已經做到了……”
“哪來這麼多廢話!”楊錚聽不下去,一聲狂吼下,雙掌排山倒海般擊向石之軒身前兩處大穴。
“唉,所以說你走的是龍套路線,招式都是襲胸這種,猥瑣!”石之軒一聲“悲哀”太息,手中羊毫一轉,數十點墨珠化為暗影,瑟瑟破風地投向楊錚。
那楊錚不料他有這麼一招,好也是成名高手,身法說停便停,雙掌絲毫不亂,“呼呼”間舞得密不透風。石之軒遠遠望去,就似一隻金剛跳着千手觀音,即實用又有藝術性,不禁佩服道:“好一個千手擎天!”
楊錚擋下墨點,強硬笑道:“哈哈,知道厲害了吧!”為何說他強硬呢,因為楊擎天一雙鐵掌已經腫得完全就是一盤高山紅燒熊掌,他身旁的韋三不意間窺見,當即咽下一口吐沫。
石之軒方才一手化出花間拆,巧勁暗勁具備,數十墨點一擊重過一擊,楊錚不識貨地全部接下,只是變成紅燒,沒有當場廢掉這個事實已經讓小花侯暗暗懷疑自己火候。
當然,這不妨礙石之軒樂得與他耍寶,方要繼續打擊上兩句,發后驟然襲來一記森寒劍氣。石之軒胸有成竹,朗聲道:“少寨主也沉不住了么?”卻是頭也不回,隨手一筆迎上。
一聲悶哼后,平凡出現在石之軒的視線,一劍平平刺來。卻是讓石之軒暗暗一贊,這一劍,無論劍路、招意、殺氣,具是完美融合,堪稱神來一劍。石之軒真摯道:“看來我要收回方才所說,至少少寨主這一劍全不落宋智下風啦!”說著腳下虛晃,用得卻不是早已爛熟的幻舞步法,因為若沒有他手上這一記輕挑,這步法完全多餘。
平凡被他輕鬆架去一劍,卻毫不氣餒,從容道:“還不算完!”石之軒瀟洒喝道:“當然。在下尚未見過少寨主必殺的追雲一劍。”平凡譏笑回道:“會讓你見識。”
兩人劍來筆回,來來往往拆了百招,平凡每一次挑釁均被石之軒完美回敬,對方僅以一支木筆便能擋下自己手中利劍,平凡不由心生一陣煩躁,喝道:“為何不用方才那招暗器?”石之軒笑道:“你用劍我便用‘劍’,勝得心服口服,用那勞什子作甚?”
平凡身子憑空一旋,冷笑:“說得好,莫後悔才好。”說著,凌空一劍水銀泄地般飛向石之軒右肋而來,石之軒眼中訝然,這一劍角度極為刁鑽,但若對手躲得過,也是必死之局,忽又恍然,所以才將精氣神催至巔峰,製造出劍影迷惑對方。速度,力量,機會具備,甚至假動作都準備好了。真似浮雲莫測,又有驕陽破障,好個追雲一劍。
但還是二流劍法。
石之軒臉上一凜,腰間以不可思議地角度怪異扭曲,右腳定地一轉,堪堪避過追雲劍。
石之軒臉上輕鬆一笑,卻沒看見過去的平凡也是詭異一笑。
古怪就此而生,那平凡竟又突兀地於半空折回,追雲劍反握,直刺石之軒心臟。
“噌”一聲后二人擦肩而過。
平凡仍是一臉桀驁,石之軒也是笑嘻嘻望着眾人。那韋三暗料石之軒已傷在老五劍下,頃刻便要偷襲而上。卻見石之軒朝他問道:“怎麼,三寨主也要來嗎?”韋三一愣,詫異瞧向那欠扁的平凡,沒成功你還拽個屁!
平凡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問石之軒:“那可是智劍?”
石之軒搖頭道:“不是,宋智個娃兒哪想得出來這等高明的劍法。”
平凡點頭:“我也是這般想。”
石之軒笑道:“幾個月前,高麗來了一個劍客,在中原四處拜山砸館,這是他的劍法,我也只是學了模樣,沒有半分神髓。這劍法名為弈劍術。”
平凡愣道:“招招暗合弈術,下棋?前一后九……難怪。”
所以說你二流劍法了。
韋三猙獰哼道:“大哥,點子棘手,併肩子上吧!”
石之軒暗道我怎麼算也就一個人,你也好意思說出這麼專業的黑道術語~!遂向風孤妄揚聲道:“不知風老是姓楊呢還是姓高?”
風孤妄瞳孔一縮,凶芒閃過,沉聲道:“莫怪老夫,你知道的太多了。”
這句話對主角是沒有用的。石之軒看了看緊緊逼來的四人,不禁失笑道:“也好,反正欠了那人一次人情沒還。他顧及你們大寨主與蕭摩訶的交情,多年來不好對追雲寨下手。今日既然是你們四個先反,唉……全當還了人情,我石之軒就滅你追雲寨吧!”
言罷,也不顧四人錯愕神情,石之軒又朝越重樓喝道:“大寨主你記得欠我一次,我是你大大債主啦~”
越重樓雙目生寒,直視着坡上從容微笑的歐玉,緩緩走去。邊道:“定不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