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了卻一段塵緣(三)
龍緋雲恍若看不見羯橫在他脖子上的劍氣,緩聲道:“父親,你做錯的事情,遠不止這一件!不管是龍家,還是龍姓,都不屬於你!竊取的一切自當歸還,我會替我娘親奪回來。”
她抬手,神色淡漠:“羯留下他的性命,我娘不會希望你這麼做。畢竟他也是我娘親愛了一生,恨了一生的人。”
羯緩緩地移開了手,指尖幽藍的光影消散。
陳英華已做好死的準備,閉上的眼睛慢慢睜開,牽扯出悲愴的一笑。他抬手握着龍緋雲端來的酒,一點點送到自己的唇邊,輕聲重複:“我是玄瑛,愛了一生,恨了一生的人。我更希望她沒有愛過我,對我只是恨。或許,這樣我還能好受一些……”
“愛便是愛,恨便是恨,沒什麼不敢承認。我娘親一生磊落,敢愛亦敢恨。”龍緋雲頓了頓,望着雙鬢生出白髮的陳英華,“你的解釋與愧疚,不如到地府之後親自與我娘親去說。我想她已經在奈何橋上候你多時了……”
陳英華凝視着手中捧着的酒盞,淡淡答道:“好。這麼多年,我日夜想她。與其懷念,不如相見……這一生終究是我負了她!”
清澈的酒水,伴着幽綠色的銅銹。指尖一顫,漣漪迭起……像是枯骨逶疊的清潭,而清潭之中竟徐徐映出玄瑛的倒影。
她手握銀槍,身披戎裝。一笑間,沙場退敵,天下無色。
這般英姿颯爽,天下女兒沒有能與她媲美。這是他初見她時的模樣,沙漠外的荊棘之花,耀眼濃烈。他從未想過能將她擁入懷中,與她相守。
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也是折磨。
“玄瑛,不要再孤單等我了,我終於能來陪你。”陳英華握緊酒盞,緋紅的眼眶中終有一滴淚滾下。酒盞一飲而盡。
他憑生從未落淚,哪怕聽從朝廷安排,看着自己的妻兒登上馬車踏上死路。他悔過,恨過,傷心過,卻沒有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一個人活得越久,他才越發清楚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麼。
玄瑛是他的毒,相守時他從未覺得要去珍惜。待到她被自己送上黃泉,他才感覺到痛,割肉剜心。
相思入骨,知是誰?
死人已死,愛恨轉身已成一夢。
活人活着,卻是罪……
泛着銅綠的酒盞跌落在織毯上,剩餘的酒水灼開一片青煙。緋雲將酒盞放在他面前時,他已知道酒中有毒,但也無半點留戀猶豫。
生死相隔這麼多年,他早已累了,倦了。天命不可改,枉他一生都想守護這個王朝,阻止天命的到來。
命若螻蟻,又怎能逆天改命!
陳英華想放聲大笑,笑自己的可悲可笑。一生何其短暫,他沒有達成所願,也沒有握住本該屬於他的幸福。到底是什麼蒙住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
陳英華抬手,一掌拍向了自己的眼睛。鮮紅的血,從眼中流下。
笑完之後,他捂住自己的腹部,緩緩跪倒身子。唇邊血溢出,暗紅色的血珠滴落在地,陳英華強撐着身子,用盡全身的力量轉身看向龍緋雲,隔着滿目的鮮紅,他徒勞地伸出手。笑容真摯:“玄瑛,玄瑛你捨得看我了?你恨我嗎?”
龍緋雲站起身子,目光複雜地望着血混着淚流了滿面的陳英華,輕輕搖頭:“我不恨你。”
這個回答只是她的回答,她不能代表竹丫,也不能代表她的娘親。
陳英華聽清她的聲音,唇邊的笑容微頓,握着桌角費力坐起身子,道:“緋雲,你快點走吧。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已經不在了,龍家不會有人為難你。離開這,再也不要回來,好好活下去!”
龍緋雲轉身領着羯走出兩步,便聽見陳英華虛弱無力道:“謝謝你……”
“謝我什麼?”她頓住身子,指尖抑制不住輕顫。她聽得見竹丫哭泣的聲音。
所有的親人都死了……
“謝你給了我選擇,謝你沒有讓我死在鬼軍的手下。這條路是我選得,讓我保存了最後一點顏面去向玄瑛恕罪……”
漸漸的,身後沒有了聲音,龍緋雲不敢轉身去看。
羯無措地盯着她的面容,“小小姐你哭了。”
龍緋雲抬手拂過面龐,怔怔地望着自己手指間的濕意。
“羯,我做錯了嗎?”她向身邊的人迷惘輕問,聲音嘶啞。
只有一魂一魄的羯自然不能回答她這個問題。
害死她娘親,差點又斷送她性命的人已經死了,為何她感覺不到一點喜悅?
胸前空蕩蕩的,心中滿是酸澀。龍緋雲緩緩抬起手,無力地推開了房間的門,門外卻站着一道人影。
看見她時,緋紅的雙眸蘊滿了情感,忽明忽暗,如一條奔騰的浩洋要將她吞噬乾淨。
她不知龍薄天來了多久,也不知他到底聽見了多少。
兄妹兩人面對面站着,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父親,已經死了是嗎?”許久,她聽見龍薄天開口,黯然低沉問道。
龍緋雲不想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淡淡點頭,“是!”
“是你殺了他?”緋紅乾涸的眸,泛起殺意。龍薄天盯着她,額間青筋在跳動,卻下不了手。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眼前人,她是自己的親妹妹,是娘親留下的骨肉。可她又做了那麼多讓他無法原諒的事情!
龍緋雲抬起眸,黑中染赤的眸矇著一層水汽,映照月光,亮得驚人。讓他誤以為那是沒有滴落的眼淚,竟有了一絲心軟。
到底是怎樣的命運,一次次愚弄他們,逼迫他們,讓身為親兄妹的他們不得不刀劍相對。
赤瞳似空洞又似淡然縹遠地盯着他,“我沒有殺他,是生還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龍薄天,你知道么?他是殺害我們母親的兇手,他是朝廷的姦細!若非是他的縱容默許,我們的娘親不會死,我也不會失散……”
“那又如何?”她聽見龍薄天沒有感情的反問,“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父親!娘親死了,就算拿他的命去換,也換不回來。錯開的命運,也無法回到最初。”
“是啊……”龍緋雲一聲輕嘆,她第一次露出絕望無措的姿態,在自己的親哥哥面前,“可是我不甘,不甘命運被別人捏在手中,被旁人左右!旁人要我生,我生。要我死,我連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聖龍之命由不得我,生死也由不得我,那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對於她的反問,龍薄天給不出一句回答。
龍緋雲移開了遮在眼前的手心,眼中無淚,只有一片妖冶的赤紅,如妖刀上未乾的血跡。
“只要我活着一日,朝廷就絕不會放過我。說來娘親的死,都是因為那些上位者的私慾與恐懼。為了守住天下,不落入旁人之手,他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
“不過是一句預言罷了,是真是假尚難定論。他們就敢舉起屠刀,不放過功臣,甚至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這些人與屠夫,又有什麼區別?”
龍薄天眼中閃過驚愕慌亂之色,“龍緋雲你清醒一點,難道你真的要與天下為敵?就算反了天下,我們的娘親也回不來了!”
“父親只想你好好活下去,你若再有閃失,我們龍家的血骨還剩幾個?”
龍緋雲目光異常清冷地望着他:“龍薄天,你可以不幫我,但是不要擋在我的面前!”
“一道預言……”她輕笑,露出雪白的貝齒,“朝廷走狗可以因為一道預言濫殺無辜,我也可以將這預言實現。他們愚弄我的命運,我便愚弄天下命運。”
龍薄天搖頭,語氣急切:“龍緋雲,我不會答應你這麼做。你若真與天下為敵,父親做過的一切都白費了!”
她嘲諷一笑:“你說得不錯,他為了替君王守住天下,犧牲了我與娘親。若我執意毀了天下,不是讓我娘親死得沒了意義?”
“但你看見過城郊外流離失所的百姓沒有?王朝已從根部腐朽,君王無德,民不聊生。大廈將傾,改朝換代之人不是我也會是旁人。這便是你們口中的‘天命所歸’。”
龍薄天憤怒地蹙緊劍眉,“難道你真想讓龍家人都背上叛軍的罪名?龍緋雲你當真自私,被恨蒙蔽了雙眼。你從未為任何人考慮過。”
“一句預言你就敢信?你若成功,日後便是天下之主。你若不成功,龍家將會滿門抄斬,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選擇……”龍緋雲很平靜,忽然轉身拿過門檐上掛着的燈籠,抬手就扔了出去。
燈籠碎裂,火苗就着燈油點燃了院中的花草,龍薄天轉身焦急地看了一眼,在東風之下,火苗越燒越旺,一會的工夫,火舌就燒上了書房的房頂。
在跳動的火影下,她蜜色的面容異常堅定,赤瞳中藏着他看不懂的執着。
“你這是在做什麼?”龍薄天慌亂,帶着怒氣地問她。
龍緋雲聲音平靜道:“明日一過,四洲之中再無龍家,也無龍氏血脈。龍家本是我娘親的將軍府,我娘親不在,留着也沒什麼意義。”
“你也不該一把火燒了它!”龍薄天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龍家是他們出生長大的地方,是他們唯一棲居之所,沒了龍家,以後他們都將成為無處落腳的候鳥。
“這是我保護你們唯一的辦法。”龍緋雲直視着他憤怒的眸,眸中映着跳躍的火光,無比的燦爛。
“我不需要你保護!”龍薄天絲毫不領情,劍眉皺得越發的緊,“你要與天下為敵,留下一封書信,改去龍姓,離開龍家就不會連累到我們!你可知龍家能成為一方諸侯,其中耗費了我與父親多少心血?竟被你一把火毀了。”
“你不止是天下的劫難,你更是所有人的劫難。龍緋雲,我多麼希望你不是我的妹妹!”
龍緋雲不以為意地走入滿院的火光,“四方諸侯中的蒼龍本就不是你們,如果不是龍谷避世,會能容許你們頂替龍族血脈,存在到如今?哦,對了龍薄天你壓根不姓龍,你姓陳,也只擁有龍族一半血脈而已。”
“我毀龍家,自有我的道理。龍薄天你若真有本事,又何須附在龍家這顆大樹上,自立門戶也不是一件難事。我最討厭人擺出高高在上,道德帝的模樣。你的那些算盤心思,我都知道。龍家之中不就是有很多地方,能讓你回憶起龍香君?毀了這之後,你連憑弔之地都沒有了。真沒看出龍薄天你是個這麼長情的人。”
龍薄天的面色一變,目光陰戾了一分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怒喝道:“你休得胡說!你害死了香君,我這輩子都絕不會原諒你。”
龍緋雲在炙熱的火光中回身,青絲飄揚,染着火光,那般艷麗。
“我不需要你原諒我,我們早已只是相見不相識的陌路人了。龍薄天,此生最好不復相見。”
龍薄天一隻手捏緊欄杆,凌厲深黑的眸光穿過漫天的大火,落在她的身上。
“此生若再相見,我們不是陌生人,而是敵人!”
龍緋雲點頭,像是一隻即將涅槃的火鳳,“好,我等你來報仇。不管是龍家的,父親的,還是龍香君的,我都等着你討回。”
“啪嗒”一聲房梁燒斷了,書房被大火吞噬,包括其中已不在的陳英華。
整個院子已然成了一片灼熱的火海,也不知龍薄天能不能逃出來。
讓人救火的柳伯急切迎上來:“大小姐怎麼會突然着火?大公子和家主呢?”
“火是我放的,你們不用救了。明日龍家就不在了,你們收拾東西趕緊走吧。”龍緋雲緩緩說完,龍家的下人還似聽不懂大小姐的話。
“家主呢?大公子呢?”嘈雜的人聲中有人在問。
龍緋雲轉過身,“家主已經死了,大公子下落不明。我只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如果不離開龍家,就會死在這裏。”
一瞬間的噤聲,院中所有人停下了救火的動作,不敢置信地盯着大小姐。
但龍緋雲面無表情的神色,看上去並不像是作假。
院子又恢復了嘈雜,不少人丟下木桶,慌張跑回自己住的院子開始收拾東西。
只有柳伯跪在了龍緋雲的腳下,他跟隨家主多年,知道家主不在,頓時皺起面容,眼中泛淚。
“大小姐為何要這麼做?龍家不在,您何處安身?”
龍緋雲將他扶起:“我本來就是一葉浮萍,留下只會給龍家帶來殺身之禍。龍家不在,也無了後顧之憂。總有一日,柳伯你會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柳伯一邊擦着眼淚,一邊連連點頭,“老奴相信小姐這麼做,一定是有您的打算。但老奴不會走,家主習慣身邊有奴才服侍。不管家主去哪,奴才都該跟隨才是。”
“這又何必?”龍緋雲見他執着,知道自己勸不動他。
柳伯固執地跪在她的面前一動不動,龍緋雲只好道:“柳伯在此之前,你幫我一回。去讓人多備一些馬車,務必將所有的下人都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