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滿城盡傳小蘇郎
武清縣東市的大街上,蘇宏以袖掩面急急而走,身後蘇默緊緊跟着,臊眉耷眼。
父子倆來時閑庭信步、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歸程時卻是惶惶乎如喪家之犬、狼奔豕突……
輕薄人家閨女,卻被人家老子當場抓了個現行,饒是蘇默臉皮厚如城牆,也是不由的有些慚慚。
沒錯,就是被抓現行了。就在方才,蘇老師仍在回味那銷魂的感覺時,出門的韓老掌柜回來了。
老頭兒原本心情就不太好,結果一進門就看到自家閨女和一個小王八蛋,以一種不雅的姿態糾纏在一起,老頭兒險險沒直接腦溢血爆發,當場就抓狂了。
然後……
連帶着蘇宏一起,被暴走的老頭兒舉着掃帚一口氣追了半條街。若不是老頭年老體衰,蘇默很懷疑老傢伙會不會一直追到自個兒家裏去。
至於着嗎?不就是個意外抱了下嘛,這不依不饒的。
蘇默覺得這老頭兒小題大做,心眼太小了,不是個值得交往的好朋友。估摸着,也很難再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果然,等到父子二人狼狽逃進了家門,喘息未定,老爹蘇宏就一臉幽怨的看着他,長嘆一口氣道:“如今怎麼辦?你有何打算?”
“啊?啥怎麼辦?”蘇默裝傻。
蘇宏跟這混賬兒子連生氣的勁兒都沒了,軟在椅子上翻了翻白眼,才沒好氣的道:“你那般輕薄了人家閨女,韓老掌柜的不去報官抓你就算大便宜了。又怎會再容你我父子去他那兒做活?不去做活,這日後的生計何從着落?”
“要不,一不作二不休……”蘇默咬牙切齒,拍案而起,一臉兇狠的道。
蘇宏看傻子一樣的看着他。
蘇默乾笑兩聲,慚慚的重新坐下,嘟囔道:“我這不是瞅着大家挺緊張的,開個玩笑調節下嘛……”
口中說著玩笑,心中卻是想着那說好的一半賞錢,多半是拿不回來了,不免大是肉疼,由此那殺人的心思,多少還真是有那麼一絲兒。
“這武清縣茶館兒多嗎?能聚攬客人的博士多不多?嗯……還有,除了這三國外,平常都還說些什麼別的話本兒?”
眼見老爹懶得搭理自己,蘇默也不再開玩笑,在心中理了理頭緒后,正容問道。
蘇宏遲疑了下,皺着眉頭想了想道:“茶館兒總是有個七八家,博士不好說,總有個十幾位。話本兒……還有《隋唐志傳》、《忠義水滸傳》,再就是《三遂平妖傳》了,其他的就沒什麼了,不外乎一些鄉俚野史的。但是這些一般都是些搏君人有唱,茶館兒里少有人說,多是從中選個段子而已……”
“搏君人……哦哦……嗯?三遂平妖傳?”蘇默聽的一愣。他自覺自己知道的小說在這大明時空,絕對該是獨一份的。
可是聽着老爹口中說出的書名,隋唐志傳知道,忠義水滸傳估摸着應該也就是水滸傳,那什麼三遂平妖傳可真真是頭回聽說。
至於搏君人,就是搏君一笑的人的意思,指的卻是些伶人,蘇默只稍一愣便即反應過來。
“嗯?你不知道三遂平妖傳?”蘇宏被他的愕然也是搞的一愣,只是轉念間也便釋然。
這妖孽兒子能讀通一本三國已是大大的了不起了,不知道其他的話本反倒是正常了。否則,自己真要懷疑這兒子是不是被不幹凈的東西奪舍了。
想及此,便將那三遂平妖傳盡量詳細的說了說。
良久,蘇默這才搞明白,原來這什麼三遂平妖也是羅貫中羅大大的手筆,不過只有區區的二十章回。
只是這三遂平妖傳的歷史意義,卻是大大有名。此書乃是中國小說史上的第一部長篇神魔小說。比吳承恩的《西遊記》、許仲林的《封神演義》都要早很多。更不用說後面寫《聊齋》的蒲松齡這些了。
弄明白了這個三遂平妖傳的來龍去脈,蘇默頓時便有了主意。微微想了想,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把頭湊過去,低聲跟蘇宏說了起來。
……
武清縣震驚了!武清縣所有人都震驚了!
就在蘇家父子還在家裏,為了今後的生計費盡心機的謀算的時候,中午韓家茶館的事兒便已傳遍了全城。
這個傳遍全城的事兒不是蘇默改編的三國演義,也不是他那新奇的評書說法。畢竟,再如何新奇也只是個俗講,更不要說沒親自聽到,始終沒那麼深的感觸,自然也不會有太大的感覺。
至於說某人輕薄人家大閨女,被女方父親追殺半條街……咳咳,這種緋聞在後世有網絡這個傳播大殺器,還能製造更久時間性的效應。在這大明的古時空,也不過只是引人一笑,成為一段風流韻事的談資罷了。
所以,真正引發全城震驚的,是那首《臨江仙》!
茶館裏、青樓中,無數人在議論着、詠唱着這首詞。也有無數人在互相打聽着這首詞的作者——蘇默。
文人士子們有讚佩的,有嫉妒的,打聽蘇默的目的,不是想要結交的,就是想要文斗一番藉此上位的;
青樓姐兒們打聽,卻多是想要結交一番這個小才子,以便有機會討要些他別的詩詞之類的。畢竟,打從宋朝那位柳三變之後,這青樓和才子之間,就總有了割捨不清的關係。
這武清縣本就是個中縣,戶不過幾千,人口不過幾萬,如此一鬧,火了,蘇默徹底火了。至少在這小小的武清縣是火了。
而相對於這些個士子文人和青樓姐兒們,更焦灼的卻是那些別個茶館裏的掌柜和茶博士們。
掌柜們想的是,如何將這位忽然崛起的小蘇公子,請到自家茶館來說上一回;茶博士們想的卻是,冷不丁冒出的這個小子這麼一搞,大伙兒們以後的日子還怎麼混?
趙奉至是成化十二年的進士,先是以觀政士入禮部為職事,後進給事中。
按說以他這個資歷,再往後走便該是進一步至員外郎,或者下放一縣佐貳官甚至縣令,再不然,也是到府州出任教授又或一州學正。
然而,官場之中,從古到今都是一樣,沒有後台沒有背景,再大的本事也得給旁人讓路。故而,在弘治三年,竟然被踢出了禮部,舉為武清教諭。
同為學官,一縣教諭和一府教授可是天差地遠了。然而這老先生也是個愚直之人,打死不肯去走門路,索性一門心思撲在這小小的縣教諭職司上,至今已是八年過去了。
八年來,他兢兢業業,想茲念茲的便是能在任上教出幾個大才,給自己出一口氣。
然而,這北地積累終是太過薄弱。自洪武三十三年,科考分為南北兩榜之後,北榜士子雖然獲得了份額的傾斜,質量上始終比不得南榜。
為此,作為北榜麾下的教諭之一,趙奉至不知吃了多少瓜嘮,這些年來簡直要愁白了頭髮,心中實是鬱悶至極。
這一日,當他再次拖着疲乏的身子下了職回到家中,一進門,老管家便興沖沖的將日間發生的事兒詳細稟告了他。
自家老爺整日為學舉之事憂煩,老管家自是最明白不過。猛不丁的聽到縣裏出了這麼個冒頭的才子,自然是迫不及待的上報。
“這個蘇……嗯,蘇默對吧?此子可有進學?之前可有參加縣試?啊,他作的那個《臨江仙》,速速去尋來我看。”趙奉至乍聽到這事兒,頓時來了精神。
老管家見老爺果然重視,連忙從袖管里取出一張紙,卻是一份早已謄抄好的《臨江仙》。
趙奉至伸手接過,低頭再三看過,不由的越看臉上喜色越濃。以他的才學,自是對這首詞的見解更深。詩詞之道雖是小道,但窺一斑而見全豹,其人才情絕對大有可培養的前途。
“……這個蘇默……”老管家聽趙奉至的問話,臉上微微有些遲疑。
“怎麼?”趙奉至聽老管家吞吐,不由一愣,將目光從紙上移開,抬頭看向老管家問道。
“好叫老爺知曉,這個蘇默八歲便進了學的。只是這些年來,三次小考……卻……卻都不中,這個……”老管家囁嚅着道。
趙奉至眉頭一蹙,低頭又看了一遍那首臨江仙,喃喃自語:“三次不中……怎會如此?莫不是有甚隱情?”
他說到最後一句,猛然抬頭看向老管家,語調不由高昂起來。他主管學政事,最忌的便是科考出問題。而以手中這首臨江仙的水平來看,蘇默怎麼也不該三次皆不中,所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科考弊案”四個字。由此,不由的臉上猶如寒霜陡降,目中射出冷冽之極的光芒。
老管家卻是苦笑着搖頭:“老爺息怒,據老奴了解,這蘇默三次小考並無任何問題,實實在在的是真的不中。”
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又道:“老奴聞說,這蘇默家中甚是貧寒。其母早亡,其父蘇宏也是個落地秀才,父子二人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該不是因此不能專心就學,故而才……呃,這也是老奴的猜想,究竟如何實不得知。老奴也是想着老爺整日為提學操勞,此子或可……”
趙奉至眉頭緊皺,面上神色卻是緩和了許多。見老管家面現局促,擺擺手示意無妨,想了想,這才輕輕的道:“你做的很好,此事,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老管家鬆了口氣兒,施禮退下。
屋中,趙奉至蹙眉沉思,半響,低聲自語道:“三次不中……三次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