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人慾為事業乎
“這首臨江仙是你所作?”趙奉至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這個少年。
在全程冷眼旁觀了今日發生的一切后,他感覺找到了蘇默之所以三次不中的原因,心中甚是有些怒其不爭的憤怒。
“是。”蘇默毫無壓力,平靜的回答。
趙奉至心中的怒火更加幾分,沉聲道:“你如此才情,為何不肯好好讀書,竟然痴迷於這商賈事?要知這商賈雖然能讓你財貨豐足,但卻是低賤之業,向為世人所鄙。何不奮發向上,專心學業?待來日金榜題名建功立業,便不說能否青史留名,卻也可光耀門楣、光宗耀祖,豈不更勝一區區商賈?若你肯回歸正途,他日道試過後,老夫可為你引見,進國子監進學,如何?”
這番話一出,趙奉至身後一直跟着的老管家頓時面露震驚之色。自家老爺一生清廉耿直,就連為了自身仕途都不肯去求人走動,如今為了這個蘇默,竟然連這種口都開了,對這個蘇默的看重可見一斑了。
旁邊始終垂着眼帘安坐的蘇宏,此刻也是身子一震,把兩隻耳朵使勁的豎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
“老大人厚愛,學生感恩之至。”蘇默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先不說別的,趙奉至這一番話中的愛護和殷殷期許之意,便值得蘇默正心實意的一禮。
趙奉至端坐不動,安然受了這一禮,兩眼卻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並不為所動。
蘇默今日搞的這一出,無論是表面上再怎麼光鮮,口號再如何響亮,卻始終掩藏不了商賈的本質。借文名以行商賈事,騙旁人可以,又豈能瞞過他趙奉至的眼光。
但也正是通過今日這一出,讓趙奉至看出,這個蘇默頭腦極為靈活,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年少衝動。所以他在等,看看這小子究竟會怎麼說。
“不知老大人是哪裏人氏?”出乎意料的,蘇默並沒接先前的話題,卻是忽然問出這麼一句。
趙奉至一愣,隨即坦然道:“老夫祖籍湖州常德,如何?”
蘇默點點頭,喃喃道:“湖州常德……江南之地,好地方啊。”
趙奉至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蘇默又道:“學生冒昧,敢問老大人,家境還好?”
趙奉至怫然,皺眉道:“我趙家詩書傳世,雖非大富,卻也算的名紳大戶。”
蘇默抬頭看着他,輕輕的道:“既如此,那敢問老大人,可知一天只吃一餐,一餐無主食,只靠菜葉湯水果腹的日子如何過活?老大人又可知,數九寒天,只墊着一張冷席蓋着一床薄被,明明困頓不堪,卻只能咬牙硬挺,生怕一旦睡去便就此再醒不來的苦楚?又或老大人能否知曉,眼睜睜的看着父母雙親,明明憂愁第二天能否繼續活下去,但對著兒女時卻依然展露出笑容的辛酸?如此種種,敢問老大人,可能體會?”
趙奉至聽的傻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蘇默卻沒等他回答,長長吐口氣,這才面上浮起一層悲色,嘆道:“聖人云,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學生何嘗不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然而,在衣難蔽體、食不果腹的環境下,對於學生來說,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或者,老大人會說,學生年幼,這些事情自當有父親操持。然,若學生無知無覺、不明世事倒也罷了。可是偏偏學生早慧,明明看到老父的艱辛卻讓學生裝作無知,只顧着自己的什麼學業、日後的發達前程什麼的……呵呵,禽獸尚知反哺,學生若毫無所動,豈非連禽獸尚且不如?學生,做不到!”
他這番話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臉上悲色愈濃,令人聞之心酸、聽者落淚。
趙奉至和身後的老管家都是不由的一臉默然,心中戚戚。
旁邊蘇宏以袖掩面,遮掩下的面龐上,眼角突突突的直抽抽,胡亂尋個由頭,告罪離座。
聽不下去了!
這小王八蛋滿嘴胡咧咧,聽上去蠻是那麼碼子事兒的。但蘇宏可是跟自己這寶貝兒子就此問題深談過的,小王八蛋壓根就是不喜讀書,又跟什麼貧寒之類的有毛關係?如今卻堂而皇之的拿來糊弄人,偏這個理由卻讓他這做老子的,實在是面上無光,這讓蘇宏哪裏還坐得住?
得,自己這妖孽兒子,蘇宏如今是拿捏不住了。既如此,你個小王八蛋自己玩吧,老子不奉陪了,遁了!
話說今個兒從頭到尾,也實在太考驗老爺子的心臟承受力了,這大起大落的,直到這會兒蘇宏還覺得心跳的厲害。
聽着這位趙教諭,並沒因兒子先前那番駭人言論說事兒,蘇宏心下總算是安定了下來,趁這功夫,正好靜靜氣去。
蘇默這小畜生,如今跳脫的厲害,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一出嚇死人的戲碼兒。蘇宏覺得,自己絕對有必要時刻調整好身心,不然能不能撐到下一刻,實在是沒把握。
生命中確實有不能承受之重啊!
屋中,趙奉至此刻不免有些尷尬。他是個謙謙君子,在他認為,正是因為自己訓誡蘇默的原因,這才讓蘇默忍不住說出了這番話,但卻忘記了一旁作為父親的蘇宏的羞愧。
君子言行,溫潤如玉。自己只顧痛快,卻忽略了人家父親的感受,這是自己言行的過失。
趙教諭一生守禮,此刻不由的三省吾身了。
蘇默臉上做悲戚狀,暗暗的卻以眼偷覷,眼見趙奉至臉上神色,不由的暗暗得計。
讓趙奉至先不好說話,把老爺子羞走,都是有目的的,否則接下來的話就不好說了。
今天一個沒控制好,把老爺子嚇的夠嗆,不但要跑路,甚至連傳家寶都出來了,他可不想再讓自家老爹多出更多的憂煩。
“老大人恕罪,學生一時激憤,言詞過激了。”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蘇默假模假樣的擦擦並不存在的淚水,起身深施一禮。
趙奉至嘆口氣,微微搖頭示意無妨。正琢磨着怎麼安慰下這至孝的孩子,冷不丁蘇默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又吃了一驚。
“於老大人的訓誡,學生方才所言,其實還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學生覺得,之所以三次不中,跟目下這蒙學教育的缺憾有很大的關係啊……”
語不驚人死不休啊。趙奉至心茲念茲的就是這教育事業,忽然聽到被人戳到命根子上,頓時心旌搖動,什麼安慰什麼勸學的全都扔到了一邊。
“蒙學教育有什麼缺憾?你……你一個連小考都不過的蒙童,有何資格評判聖學,焉敢胡言亂語!今日你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本官定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老頭兒真急眼了。只是這話說完,卻又不禁暗暗苦笑。連問聖都敢為,這小子還有什麼怕的?膽大包天,說的就是他。
蘇默卻毫不為所動,正色道:“老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學生雖學問不夠,也確實沒資格去評判什麼,但是說說自身感受,這應該沒問題吧。”
趙奉至瞪眼道:“你講。”
蘇默應了聲是,開口道:“學生八歲進學,只是進去之後卻深感吃力。蓋因學堂之內,生員年齡大小各異,所學亦參差不齊。年齡各異則預示接受能力、理解能力都會不同,所得結果便會隨之多寡不同;而學堂中,有早入學的,有后入學的。而先生所授卻並無具體所分,如此一來,早入學的只是浪費時間,后入學的卻又難以跟上進度。這兩方面結合,本來先生所授十分,到得下面最多能得三四分。這且不說,那原本就因年紀小,理解力領悟力低的,就越發的難以跟上,最終所得,只怕便連一二分都難。長此以往,多得者其實並未多得多少,而少得者卻得之越來越少,如此這般,怎麼能期之良才?便其中有那驚采絕艷之輩,或能憑藉天賦脫穎而出。然而這世間,平庸者眾,驚才絕艷者萬中難出其一。倘若只是靠着期盼這些萬中難出其一的絕才,那儒家教化萬民,朝廷選賢取士之意能得幾許?此學生淺顯之見,若有不到之處,還請老大人莫怪。”
噹噹當,這番話說罷,趙奉至心神巨震,久久回不過神來。自孔孟之後,提出教化萬民、有教無類的觀點以來,其實說到底,所有人注重的仍然只是少數人。
便說孔聖人,世上所傳的不也只是七十二弟子?但當時隨孔子求學的,何止千萬?
真正注重教育制度,形成梯次分明的教育制度是在晚清之後、民國之初。那時候,民智逐漸開化,又受外部大環境擠迫,這才水到渠成。但是在這數百年前的大明時空,蘇默的這番言詞,就不啻於黃鐘大呂、振聵發聾了。
趙奉至失神半響,這才緩過神來,喃喃的似問語又似自言道:“那……該如何是好?”
“分級!”蘇默鄭重的說道,“不但要分級,還要以各級不同的生員,編撰不同的教材。所謂因材施教,不單單是指針對不同人的才智,更應該分化到接受力和領悟力層次,也就是年齡段。”
趙奉至一震,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一生醉心教育,可以說心神全都用在這方面。蘇默雖然簡單的幾句話,卻讓他隱隱感覺到其中蘊含著莫大的機遇。
自己不願參與那些蠅營狗苟的爭鬥,那麼,想在朝堂之上有所作為,就幾乎是絕了門路。
但是,若是能在自己醉心的教育事業上開創出新的路子,使得傳學之路從此開闊,這般成就或許不能跟着書論說相提並論,卻也相去不遠了。若能如此,此生無憾了!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許久未有的鬥志,再次充斥於胸中。再看向蘇默的眼神,已是大為不同。
這個少年,日後在仕途上的成就或未可知,但只這份見識和睿智,便絕非池中之物!可惜,可惜,可惜他言中之意,似是對進學心灰意冷,卻是要以後尋機再來勸說才好。眼下,倒是要聽聽他還有什麼見解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可有字?”趙奉至打定了主意,忽然開口問道。
蘇默一愣,拱手道:“有,家父為學生取了訥言二字。”
趙奉至低聲念叨幾句,點點頭道:“如此,訥言,某且問你,既然你看到問題,也提出了解決之道。那,可有詳細的章程?嗯,你不必緊張,只管放言。今日不論大小、不論尊卑、不論身份,只就事而論,如何?”
這話一出,身後老管家臉上又是一陣的錯愕和震驚。要知道,以趙奉至的身份,如此說話就等於是將蘇默平等看待了。
一縣之教諭,在官場上或許不算什麼,但是放在士林中卻非同小可。就算是稱不上大儒,卻也是極有身份的。而能以平等態度對待蘇默,又是談論的相關儒學傳播的問題,只這一點傳出去,怕是蘇默立時就會名聲鵲起。
不說老管家心中如何想,蘇默在聽了趙奉至的問話后,卻是只微微一笑,坦然道:“詳細的章程,學生不敢說有。不過,倒是有幾點淺見,願請老大人品鑒。”
趙奉至大喜,連忙點頭,示意他儘管講。
蘇默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這才將後世小學、中學、大學的劃分之法,以及其中具體的等級劃分、學業完成標準都儘可能詳細的說了一通。
當然,其中自然要更改許多,不可能照搬硬套。否則不說別的,但就說要開設什麼物理化學音樂之類的科目,立時就會被趙奉至噴死。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仍然是獨尊儒術。其他一切都被認為是雜學,屬於奇技淫巧行列,上不得台盤。
如果要是再加上後世的生理科目……蘇默估計,自己九成九的會被直接送去菜市口。
待到把這些說完,時間已是不知不覺過去了近兩個時辰。趙奉至聽的極是仔細,不時的還要出聲打斷,提出一些疑問。
通過這種問答,蘇默也了解到,其實這個時代也是有分級制度的。比如縣學、府學之類的,只不過劃分標準不是年齡,而是以幾次的考試成績論。
這讓蘇默頗有些暗暗汗顏。若不是後世的教育制度比之這會兒先進太多,幾乎便要出醜了。
不過他倒也並不心慌,因為此次和趙奉至說的這些不過只是個開頭。只要能引得這位教諭大人認可,後面他可是準備了幾個大殺器,到時候定讓所有人震驚。若能如此,則自己謀划的下一步棋,便可以順利實施了。
等到好容易應付過去,並且答應這兩日找時間登門拜訪,再行詳談,趙奉至主僕二人才意猶未盡的告辭。
臨走時,趙奉至特意討要了一本評書版三國演義,瞅着老頭兒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蘇默只作不知。
直到趙奉至悶悶而去,才在後面抬起頭望望老頭兒背影,嘿嘿壞笑起來。
老頭兒想問的話他猜到了,無非就是他所言的這書中蘊含的究竟是什麼道理。
他知道,可他偏偏就裝糊塗不說,存心悶悶這老學究。這固然是這廝的惡趣味,但答案其實先前兩人一番對答,已然就在其中了,讓老頭兒自己琢磨琢磨,更有助於先前那番話的力度。
站在門口壞笑着把今個兒的事兒從頭想了一遍,覺得再沒什麼遺漏,這才踱着方步回了樓上。
樓上的銷售已經結束,結果自然是斬獲豐厚。好言好語的打發了熱情似火的孫四海,將換好的錢票貼身收了,這才施施然下樓,準備找找自家老子一起回家。
酒樓里沒見到蘇宏,估摸着是出了酒樓了。待到走出四海樓大門,轉頭張望,卻不由的頓時呆住。
老爹蘇宏果然在外面,只是讓他瞪大了眼睛的,卻是老爹身後跟着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