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向隨和、好人緣的楊帆，無意中被胡折騰“耍”了一回，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胡折騰被免職，有點氣急敗壞，甚至破罐子破摔，這是人之常情。組織上“抓”了他的臉，他能笑臉相迎讓隨便抓嗎？人要臉樹要皮呀！在官場上混丟了官，真是丟人打傢伙！
讓楊帆不快的是，同胡折騰一“鬧”就“無事生了非”。知道的人會指責胡折騰，不知道的人會說楊帆不大度、不君子。楊帆不是跟下台的人計較，而是胡折騰逼着他去“清產核資”。
夫人雅芳看楊帆悶悶不樂的樣子，還以為是他不高興當這個統計局的局長呢。那天早上，她邊吃飯邊開導：“咋了，都半個月了，連個笑臉也沒有，好像誰欠你兩升黑豆錢似的。真的轉不過來彎兒？統計局再被人看不起，賴好也是個局。你不也是個局長大人？！不丟人！”望了望楊帆，看楊帆低頭喝着稀飯不說話，雅芳停下筷子，順手從盤子裏拿了一個鹽雞蛋剝了，遞給楊帆，“別跟身體過不去，給，吃了，小心別噎着。”
楊帆接過雞蛋，掰了兩半，一半放進嘴裏，鼓着腮幫嚼着，喝了一口湯，咽進，咂了一下嘴，說：“有些事兒，不當壞人也不行啊！逼你呀！”
“誰又招惹你了，唉聲嘆息的？”雅芳停住筷子，瞪着大眼，不解地望着飯桌對面的楊帆。工作上的事兒，楊帆一般不給夫人說，怕她鬧心。但，胡折騰不移交工作、私占手提電腦這事兒，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他覺得跟“窩裏鬥”似的。
“我當啥事兒呢！不就是個電腦一個帳嗎！電腦送回來了還愁啥？外帳慢慢還，虱多不咬。單位嗎，哪有恁簡單？跟居家過日子一個樣。有個好心態，別太放在心上。”雅芳似乎看得很開，其實是給楊帆寬心。
“沒有看不開的。只是覺得窩屈。”楊帆揚臉把湯喝完，放下筷子，長出了一口氣。
丟下碗，楊帆抬手看看腕上的手錶，一驚：“喲，七點半了。我得走了。”楊帆準備步行上班。走路上班是他多年的習慣。家離單位不遠，悠悠躂躂，十幾分鐘就到了。坐機關的人，最容易得的就是椎尖盤突出、頸椎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垮了，“天下掃不了”，恐怕“一室”也難“掃”。楊帆沒有“掃天下”之志，對身體還是愛惜的。因此，有車也不坐。一到統計局就給司機交待，上下班不車接車送。
統計局只有一個破２１３北京吉普，已跑了十多年，接近報廢。司機小劉以為楊帆局長嫌棄車破，怕沒面子，才不坐的。所以，很下勁擦洗了一番，把車收拾得乾乾淨淨。楊帆看看車，又看看小劉，微笑着說：“一看就是老司機，保養的不錯。不過，還是讓它歇會兒吧！”
司機小劉還是沒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幾次“逆旨”去接楊帆上班。可每次都沒討上好，被楊帆訓斥一頓后，空車去空車回。這天，小劉又不聽話地去了，不到七點半就把車停在了楊帆家門口。早上起來一看天，陰着，再查查手機上的天氣預報，有雨，小劉怕淋着楊局長，自作主張地動用了小車。
楊帆開門一看車又停在門口，臉一寒，瞅着車裏正在聽歌的小劉，生氣地說：“咋屢教不改？年輕人啥記性？說過多少回啦！你當是燒你家的油？！我沒有七老八十，還走得動。走兩步，腿就折啦？！你走吧，我不坐！”
小劉看楊局長出門了，馬上把錄音機關了，把車打着。聽局長訓他，他木杵個臉，半天才崩出一句：“天要下雨，我怕，我怕……”
“下雨我也不坐！”楊帆抬頭看看陰得如同他陰着的臉一般的天，語氣緩和了些。說完，也不上車，望了一眼停在教育局孫局長家門口的新奧迪車，一扭頭向單位走去。
剛走十多類，孫局長的車到了身邊，車慢了下來。孫局長把頭伸出窗外，向楊帆熱情地打招呼：“哎，楊主任，哦，楊局長，上車，送送你。”
“謝了，我還有事兒，你走吧。”楊帆微笑着向孫局長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先行。
“那好，我走了。”孫局長把頭縮進車窗，車“嘀嘀”兩聲開走了，一股白煙隨風飄起。
小劉看局長不坐車，怏怏地開着車走了。路過楊帆身邊時，禮貌地打着招呼：“楊局長，我先走了。”
楊帆沒說話，揚起手，作送行的動作。手還沒放下，隔壁的張大媽晨練回來了。張大媽一手拿着紙傘，一手提着腰鼓，風風火火一般。看楊帆步行，張大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喲，小楊頭，混上大局長了，怎麼還走路？還沒走夠呀？！放着車不坐，真是傻子！”
“您又鍛煉回來啦？大媽可是越活越年輕呀！”楊帆故意把話題岔開。
“那當然，大媽我還想活它一百歲呢！哈哈……”看楊帆誇，張大媽刷一下把扇子打開，作了個扇子舞的動作。
“啥時給我們局表演一下？我請您。”楊帆用手作了個請的動作，嬉笑着。
“那要看大媽我的心情，也要看你小楊頭有沒有誠意。”這時天落起了雨滴，張大媽趕緊用扇子遮住頭，往家一溜小跑，邊跑邊說：“有車讓雨淋着，真沒見過！”
“哎，傻子。傘！”這時，雅芳洗刷完碗筷，打着傘出來，準備上班去。她的單位離統計局很近，與楊帆是同路。一看楊帆空着手，在雨地里走，她關心地喊着楊帆。
聽到喊聲，楊帆回過頭，一笑，“跟貓尿似的，怕它淋？咱是經過大風大雨、風雨中永生的人。淋不壞的。你打吧，我不要。”
雅芳三步並作兩步，攆上楊帆，“車不是來了嗎？咋不坐？”
“車還有事。”楊帆支吾着。
“別哄我，你那脾氣別人不知我還不知？別學恁大公無私。比你年輕的都車來車去，你給誰省？”雅芳邊“教導”邊把傘撐到楊帆的頭上。
“走走路，鍛煉鍛煉身體多好，非得讓車拉着？！哪一天下台了，上哪兒坐車去？”楊帆很不以為然。
“哼，就你高尚！高尚咋不讓你當財政局局長，高尚咋不讓你當縣長。敝帚自珍！自命清高！”雅芳把嘴一撇，更不以為自然。她的不以為然，當然是對楊帆的。
雨仍淅淅瀝瀝下着。快到縣政府門口時，雅芳拐路去了她的單位。楊帆獨自走着，淋着雨。
“給我們開資，我們要吃飯！”還沒到政府門口，楊帆就聽到嘈雜的聲音，還看見黑壓壓一群人圍住政府大門。一個男士揮舞着寫有“飯！飯！飯！”三字大字的白紙黑字標語，高喊着。
又是上訪！楊帆見的多了。每年縣委縣政府的大門都要被圍幾回，城市建設拆了房屋拆遷戶來、企業倒閉下崗工人來、法院案子判的不公也有人來。反正群眾上訪成了縣領導們頭疼的一件大事。
今天的一撥兒是哪一撥兒？楊帆湊近一看，原來是縣賓館的人。不少人楊帆認識。在當人大辦公室主任時，打過交道。為何來上訪，楊帆不大清楚。
“哎，請讓一讓，讓我進去。”這時，政府大門已被堵死。看大門的保安干著急，推推這個，拉拉那個，都不動。保安急得滿頭是汗，沒一點辦法。大院裏上班的人都被堵在門外，有幾輛小車也被擋在人群外。看見賓館的楊副經理，楊帆求他給開個後門，想讓放他進去。
“不行，問題不解決，一個人也不能進。要進，讓縣長來，當面說。”看楊經理要放楊帆進門，幾個婦女呼啦一下圍住了楊帆，望着楊帆的臉，嘰嘰喳喳地說，像吵架似的。
“行，我不進還不中！”楊帆無可奈何，只好從包圍圈中退了出來，站在門外看“熱鬧”。
這時，人越集越多。除了上訪的職工，還有縣委縣政府大院上班的人、街上圍觀的群眾。有三輛警車鳴着笛呼嘯着來了，在人群外停下，像下餃子一樣，撲撲騰騰，從車上跳下一群着裝整齊的防爆隊員。
“讓開，讓開，不要影響上班！”一個高個兒幹警沖向人群，用手往兩拔着，後面跟着幾個幹警，嘴裏也不停地叫嚷：“靠邊走，別堵大門！”
“不讓，就是不讓！不解決問題就是不讓！”上訪的人群大呼小叫地喊成一片，並與幹警撕把着，各不相讓。
“你們有吃有喝又漲工資，咋不顧我們死活！嗯，上哪兒說理去！”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甩着兩手，帶着哭腔向高個兒幹警訴苦。
高幹警還是一個勁地推人，想推開一條路來，邊推邊說：“這個我管不着，我只管執行任務。讓開，別往裏擠！”
“快，楊縣長來了，攔住他的小車，別讓他跑，讓他當面說清楚，為啥欠我們工資不發？！”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頓時，像水漲潮一般，人群隨着喊聲呼啦一下跑去圍住了剛開來尚未停穩又準備調頭而去的楊縣長的小車。這時，雨下大了，跟瓢潑似的。上訪的人群站在雨地里，把縣長的車圍得死死的。
人跑開了，大門就能進了。楊帆看一看那蜂窩一般的人群，嘆口氣，又搖搖頭，頂着大雨向辦公室跑去。信訪的事兒，有信訪局，有政府辦，他是插不上手的，就是插上手也是人微言輕，不頂事。只有圍觀，只有感嘆，只能逃避。
楊帆跑到辦公室已被雨淋得像水洗一般，頭髮緊貼頭皮，順臉滴水。嶄新的西裝也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撈出一般。他趕緊用干毛巾擦了臉擦了頭，又把西裝脫下晾在椅靠上。
“楊局長，都怪我。我，我……”不知啥時候司機小劉鑽進了辦公室。小劉像個犯了錯兒的孩子，低着頭。
“沒事兒，老天給我洗了一次臉。”楊帆似乎覺得自己有點狼狽，自我開脫地開着玩笑。
擦完臉，楊帆去各辦公室走了一圈兒。他想摸摸大家上班情況。統計局原先在政府樓下的平房裏辦公。前兩年因建統計網絡，搬到政府四樓一小部分，大部分仍在樓下的平房裏。
樓上辦公室里的專業人員，有的在打掃衛生，有的在電腦上翻撲克，還有幾個女同志湊在一起正在議論着政府大門被圍的事兒。看見楊帆來檢查或者說來視察了，翻撲克的趕緊關掉，談論的馬上不言語。楊帆朝他們笑笑，說了句“你們忙、你們忙，我隨便走走”，就到樓下辦公室里去了。
雨仍在下着。楊帆冒雨來到樓下的辦公室。現在已是八點五十了。在樓下上班的十幾個人只有孫梅一個人在。她正在用盆接漏進屋裏的雨水。一看楊帆進來了，孫梅趕緊打招呼：“楊局長，您來了。”
“怎麼，房漏？”看着雨滴從房頂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嗒撲嗒砸進辦公桌上的臉盆里，楊帆吃了一驚。他光知道，樓下的平房是幾十年的老房，政府行政科前些年翻修過，沒想到統計局的房是“外面下大雨，屋裏下小雨”。
“回回下雨回回漏，給行政科反映過多次，沒人管。再不修，真的沒法辦公了。一下雨，電腦就得關。”孫梅發著牢騷。
“就你一個人，他們呢？”今天因為堵門因為下雨，有些同志來遲些，也正常，總不至於商量好了都不來吧？楊帆有點納悶。
“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興許都有事吧？”孫梅欲言又止，打着馬虎眼。
“平時也這樣嗎？”剛剛走馬上任，楊帆還沒顧得上抓紀律細節問題。
“時間長你就知道了。”孫梅邊說邊去端接滿雨水的臉盆。看孫梅有些吃力，楊帆正準備搭個手，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