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種看着他笑,她就會頭暈外加四肢發軟,全身發熱的不治之症!
「穿得夠暖嗎?」他問。
水樾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才覺得不太對,然後尷尬地站在原地,「很暖。」她還覺得有點熱。
東方朧明斂住笑意。
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又或者從未真心去了解和認識她?她和他相信的模樣,有很大的不同。
跟當初一樣。當年他再次見到小月時,水筠和他記憶里的小月判若兩人,儘管有着同樣的長相,他卻說不出心裏萌生出的怪異究竟為何?
其實仔細想想,他這輩子真正認識的女人,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可能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吧?
「水宮主對庭園擺設很有一手,能在擾攘的京城裏頭開出這麼一座世外桃源來。」
月夜飛櫻,看得他都痴了呢。
「以前曾學過奇門遁甲,再加上我個人的喜好,就變這樣了,世外桃源什麼的,王爺過獎了。」其實她被誇得都想飛上天,好開心哪!
東方朧明笑着看她腳步輕快,眼兒彎成半月的模樣。
那瞬間,他還真想起了當年的小月,當櫻花瓣落在她發間,他忘神地拈起殘蕊,恍惚間彷佛回到年少時。
畢竟是孿生姊妹,她們有太多相似處,也正是這些相似處,讓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只好把心裏的雜念和疑惑拋到腦後。
水月居的數座庭院,除了櫻花,還有紅蓮與茉莉,楓林與銀杏林,春夏秋冬,皆有精彩。
水樾帶着他來到東向那排樓房的三樓,從那兒看出去就是東市。進入夏季后,晚市便開始了,熱鬧的晚市會一直持續到中秋結束。
在水樾總是坐着看風景的位子上,已經備上了舒適的矮榻,爐上陶壺裏的茶水正溫熱着,几上備了瓜果,一盞清茶,一碗湯藥。
茶自然是客人的,湯藥是水樾的。
看見那碗葯,水樾不自覺地瞪大眼,鼓起臉頰。
怎麼這時都還要逼她喝葯?太過分了吧?就不能讓她休息一天嗎?
東方朧明沒忽略她氣呼呼的表情,待兩人都坐定后,他取來八寶盤裏的楊梅糖放到她面前的青瓷碟子上。
「喝葯吧。若覺得葯苦,就含一顆糖。」
她自然是會吃糖的,可東方朧明拿給她卻不一樣,還沒含進嘴裏都覺得甜!
「好。」苦哈哈的小臉轉瞬間笑得蜜一樣甜,乖乖捧起葯碗喝葯。
她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東方朧明看着她,忍不住想起在戰時,這樣一個女子為何會有那樣冷血殘酷的手段?
戰爭結束后,東方朧明為兄長裁決前朝亂黨與罪臣,他見過真正不顧他人死活,以弱者血肉為食並視為天經地義者?,也見過為達目的,踩着對手的屍體還引以為傲者。前者不知道羞恥怎麼寫,後者則慣於皮笑肉不笑,虛偽是他們的本能。
雙手沾滿鮮血,卻不諳人情世故者,在審判的過程中倒也不是沒遇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的背後通常有個刻意栽培他們的野心分子。
但,誰是水樾背後的野心分子?
不……也許栽培她的人根本不屑什麼野心。
「我聽說,你是你師父養大的。」
怎麼好端端的提起那個臭老太婆?水樾含着糖,從左頰滾到右頰,再從右頰滾到左頰,直到嘴裏滿滿都是甜蜜滋味。如果問話的不是東方朧明,她會只專心吃自
己的糖,才沒空回話呢!
「算吧。她供我吃供我住,教我武功也教我念書,不過照顧我的是青姨。」老太婆最討厭了,只要功夫沒好好練,讀書不專心,就動手揍她。以前她打不過她,每次都被揍得慘兮兮,後來就不一樣了,老太婆要打她,她就跑給她追,她神鬼莫測的輕功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東方朧明有些明白了。
以前就聽說過,凌虛宮的前任宮主水色,個性乖張,桀驁不馴,在江湖上既非正道,卻也不屑與邪道為伍,水色一個不高興,滅了整座城都不是罕事。水色教出來的徒弟,要期待她們懂得溫良恭儉讓,好像有點痴人說夢。
「所以,在凌虛宮,你們姊妹倆都以師尊的教誨為上,是嗎?」他見她吃完糖,又拿了一顆給她。
水樾雙眼又笑眯成兩道彎月,也不忘在他的注視下乖乖喝葯。
「差不多吧,沒人敢跟她唱反調嘛。」喝了一大口葯,她很快把糖含進嘴裏,吃得臉頰鼓鼓。
這倒是。就算是青霄,一來她只是香主,二來,恐怕青霄對水樾和水筠也只有縱容與溺愛,根本不可能在道德上有任何管束。
這些年,他怪水樾狠心,但其實水筠也不遑多讓,只是水筠比水樾了解天下人區分是非善惡的法則,更懂得文過飾非罷了。而為了年少時的眷戀,他對水筠寬容,卻對水樾嚴苛。
幸好,如今天下平定,水樾也已經在京城過安生日子,不用再擔心她不將人命當一回事。
但是,誰知道呢?並非太平年裏就沒有無辜的冤魂。如果她為了營生而作惡,也不是不可能。水樾匡扶天家有功,就算她真的犯了法,官府定也不敢為難她。
水色老宮主已經不在了,如今凌虛宮是水樾做主,但恐怕整個凌虛宮上下,沒有誰敢真正地管束水樾。
東方朧明知道自己想得有點多了,但他只是不希望事情真的發生后,他再來對她發脾氣,這對他們倆的關係只會雪上加霜。
牆外燈火燦然,行人紛紛嚷嚷,那樣的喧鬧從來不是他所嚮往的。但如今這夜色卻讓他心裏升一股想要挽留些什麼的憐惜,不忍它太快化為一縷殘夢。
「水樾。」
她抬起頭,雙眼依舊熠熠生光,讓他想起了期待主人拍頭的小狗,令他又忍不住想笑,心裏霎時明白,也許只有他能成為那個約束她的角色。
「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這世上所有人都不應該任意剝奪他人性命?不應該視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天子要臣民人頭落地,也得有個罪名,否則就是暴君。
水樾笑容一凝。
她當然記得,他說的話,不管是冷酷的,嚴厲的,她都忍不住一再地回憶。她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有多憤怒。他從不破口大罵,但他一字一字地吐出這句話,神情冷若冰霜,雙眸卻燃燒着烈焰。
東方朧明清楚他那時有多麼不留情面,說完之後甩袖便走。可以想見,對她來說,恐怕就像小孩子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錯的,因此挨了罵,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吧?
「記得。」她吶吶地道,然後想起什麼似地急忙解釋,「我後來都沒再殺人,也沒再害別人送命了喔!我跟凌虛宮上下所有人說過不許傷害無辜的。」至於那些來找碴尋仇的江湖人士,她也很好心,只是打殘他們而已。
東方朧明讚許地微笑,「很好。」他知道她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雖然曾猜想自己對她有這樣的影響力,可是真的證實了,心裏不免有些微妙的感受,有些愉悅,有些欣慰,還有……
知道自己被人這麼放在心上,只要不厭惡這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輕飄飄的吧?他心裏的悸動想必是源於此。
看着她還有些膽怯,彷佛怕他和過去一樣拂袖而去,他忍不住道:「我很高興你這麼做。」
他真心的讚美與微笑,像清風,像明月,從來都是那麼宜人,沒有人不喜歡與他親近。但成年後他很少笑,因為他很早就明白中原的內亂遲早會影響到龍謎島,他家兄弟總有一天也要參與這場戰爭。
對水樾來說,那更是有着不同凡響的魅力啊!她漲紅了臉,假裝喝葯,才發現葯早在不知不覺間喝光了。
【第六章】
看着她因為他而手足無措,那也提醒了東方朧明,她也許對不起戰時被她當作棋子犧牲掉的士兵,但她並沒有對不起他,更甚者,他還欠她許多,但他仗着自己在她心裏的分量,佔着便宜,心裏明知道他往東,她只會開開心心地往東,不會跟他唱反調,也會因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柔而得到鼓舞。
他憑什麼呢?
深吸了一口氣,東方朧明才道:「有件事我該跟你道歉。」深究起來,他該道歉的何只一件?
「什麼事?」水樾一頭霧水,大眼裏只有好奇。
他看着這樣的她,明白她並不是傻,而是很多事情真的不曾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