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兩個小女生追追打打,鬧在一起,不一會兒,江雪綁好的雙馬尾便被蔡雅嵐弄亂了,蕾絲洋裝系的蝴蝶結也被扯開,形容看起來不免有些狼狽,可一顆心卻是快意飛揚。

重回童年,重新面對這個好朋友,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玩樂嬉鬧,她覺得好快樂,快樂得眼眶不禁泛紅。

「你怎麼了?怪怪的。」蔡雅嵐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不再鬧她了,嚴肅地攏眉。「你這幾天都沒來學校,該不會一直躲在家裏哭吧?小蘋果死了,你很難過對吧?」

「嗯,我是很難過。」可已不是為了那隻伴了自己三年的寵物狗,而是為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別難過了。」蔡雅嵐坐上貴妃榻,將她攬進懷裏輕輕安撫她。「叫你爸爸再買一隻狗狗給你就好了。」

「唉,怎麼你和珠姨講的都一樣?」

「你不想要嗎?」

「不想。」她搖頭。其實這個家裏很快就會有一隻大狗光臨了,還有一個落拓寂寞的少年。

想着,江雪既心酸又甜蜜。

「好了,別說這個了。」蔡雅嵐率性歸率性,也有細心體貼的時候,她轉開傷感的話題。

「要不要猜猜我帶了什麼禮物給你?」

江雪愣了愣,仔細回憶,卻想不起好友這次究竟送了什麼禮物給自己。畢竟對她而言,那已經是兒時往事了,很多記憶都已模糊。

「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喔!」蔡雅嵐提示。

她最想要什麼?江雪怔忡。現在的她想要什麼,她很清楚,但九歲的她想要什麼呢?

「噹噹!」蔡雅嵐獻寶似的捧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禮盒。「你拆開來看看。」

江雪接過禮盒,拉開緞帶,拿拆信刀輕輕挑去封口處,小心地拆下包裝紙,打開盒蓋。

層層疊疊的泡棉裏,護着一個流轉着璀璨色澤的水晶雪花球,球體裏的世界飄着潔白的細雪,兩個穿着漂亮斗篷的小女孩同心協力堆着一個雪娃娃。

「上次你到我家看見我媽送我的那個雪花球不是很羨慕嗎?那個球里是我和我哥,你看看這個球里是誰跟誰?」

江雪怔怔地睇着雪花球,球裏手工雕就的兩個小女生娃娃眉目宛然,活靈活現。「是我……和你。」

「對,就是我和你!」蔡雅嵐一拍手。「好看吧?這是我請人特別訂做的,紀念我們兩個的友情。」她頓了頓,笑道:「這個送給你,江小雪,你可得給我好好收藏喔!以後我們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原來是這個雪花球,原來是這個後來她不曉得放到哪裏去了的雪花球,她弄丟了這個雪花球,也弄丟了她們的友情……

江雪心口一緊,驀地抱緊雪花球,也抱緊送她雪花球的好朋友。「蔡小嵐,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收着的。」這次她絕不會再弄丟了。「謝謝你送我這個,謝謝……」

「幹麼啊?」蔡雅嵐被她的反應弄得有點尷尬。「有這麼感動嗎?只是一個雪花球啊!」

可對她而言,這雪花球的意義不僅僅只是一個生日禮物。

江雪定定心神,收拾過分沸騰的情緒,她揚起頭,對好友燦爛一笑,那笑顏如春花盛開,風情無限。

蔡雅嵐看傻了,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吼,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耶!我被你弄得都起雞皮疙瘩了。」

江雪一凜,她的確有點太激動了。

想着,她斂了笑顏,撥了撥亂髮,坐正身子,神情轉為認真而肅穆。「蔡小嵐,有件事要麻煩你幫我。」

「什麼事?」蔡雅嵐好奇。

「就今天晚上的慶生宴,我要失蹤一下。」

「嗄?!」

雨,不停地下。

傅明澤拖着疲乏的步履走在路上,身旁伴着一隻流浪狗,他看着陰雨綿綿的天空,看着前方彷彿延伸到宇宙盡頭的道路,怔了怔,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陣咳,咳得他胸口悶痛,咳得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咳得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不抱希望。

又餓,又冷,又生了病,前途茫茫。

他大概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他嘲諷地扯了扯唇,摀着幾乎喘不過氣的胸口,慢慢蹲坐下來。

身旁的流浪狗倚着他的腿,嗚嗚地叫,望着他的眼珠隱隱帶着乞憐。

「對不起啊,灰灰。」他粗喘着低語,摸了摸狗狗髒兮兮的頭。「不該讓你跟着我的。」

跟着他沒飯吃,只能翻垃圾桶里的殘羹剩餚;沒地方睡,只能將就蓋着報紙睡在路邊。

「希望能找到願意收留你的人。」他喃喃說道,又替狗狗順了順糾結的毛。「唉,能幫你洗個澡多好!」

狗狗需要洗澡,他也需要,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發臭發霉了,難怪每個路過的行人都對他投以嫌惡的眼光。

他習慣了。

十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失蹤,他被接到社會局安置,跟着被送到寄養家庭,過的就是到處惹人嫌的生活,養父不如意時便打罵他,養母只當他是家裏多的一個勞動力,兩個姐姐拿他當傭人使喚。

他們都不喜歡他。

就連在學校,他也是同學們欺負的對象,因為他穿的制服不合身,還總是縫縫補補,又從來不交營養午餐費。

偏偏他很聰明,功課很好,不需要什麼時間溫習,輕輕鬆鬆便能考一百分,導師因而對他有幾分憐惜,自願幫他交餐費,偶爾也訓斥同學不該排擠他,結果惹來同學們更厭恨他,罵他愛裝可憐打小報告。

原本他也想就這麼忍氣吞聲過下去,直到自己長大了,真正能獨立自主的那天便瀟洒地離開。

哪知道某天他放學回到寄養家庭,意外撞見養父意圖性侵自己親生女兒,他發狠救了那個姐姐,不僅遭到養父當場毒打一頓,後來鬧到警局,姐姐竟反過來幫着養父控告他施暴。

社會局的志工趕來探視,為了繼續領取每個月的寄養費,養父裝出慈父的姿態對志工表示自己願意原諒他,志工叔叔還好生勸導他一番,教他不要因為自己被親生母親遺棄就憤世嫉俗,養父養母如此疼惜他,他應當好好孝順長輩。

他聽了不禁笑了,笑聲震動了警局,養父和姐姐都罵他瘋了。

瘋的人到底是誰?他愈笑愈誇張。這真是個荒謬的世間!

他決定離家出走,默默地存錢省乾糧,衣服也收拾了幾件,就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在書包里裝了自己所有的家當,踏上不歸路——

真是個傻瓜!

傅明澤雙手環抱陣陣發冷的身軀,默默嘲諷自己。

一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竟妄想自己能在這殘酷的社會上自立自強,他才出走沒幾天,錢就被搶了,衣物被偷了,還差點被打斷腿,賣到乞丐集團,好不容易逃出來,又因饑寒交迫生了病。

人生,真沒意思!

他一步一踉地,慢慢走向山腳下一間廢棄的農舍,這是兩天前他和灰灰一起發現的,雖是外表殘破不堪,屋瓦也缺了好幾塊,但勉強能遮風擋雨,給他這種流浪兒住正好。

來到門口,灰灰彷彿察覺到什麼異樣,鼻頭嗅了嗅,隨即喉間也發出嗚嗚嗚的低吼。

傅明澤聽得出來,這是灰灰表達警戒的吠聲。

難道裏面有人?他神智一凜,忙用食指抵住唇,示意灰灰噤聲,接着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踏進屋內。

這屋子廢棄多年,自然沒有接電,可此時卻點着一盞露營燈,照亮屋內。

一個小女孩蜷縮坐在角落,雙手被綑綁在身後,嘴裏也塞着一條手帕。

傅明澤驚異地打量這個憑空出現的小女生,她長得很漂亮,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頰色潤澤粉紅,宛如春天開在枝頭的櫻花。

她綁着雙馬尾,發尾俏皮地晃蕩着,身上穿着蕾絲洋裝,雖是狼狽地蜷坐在地,整個人依然精緻得如同洋娃娃一般。

他望着她,忽然想起一個多年未見的女孩——

小清。

小時候住在鄰家的女孩,比他小上兩歲,總愛邁着小短腿跟在他後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喚着。

他們倆的家庭都不幸福,小清的爸爸早死,媽媽病重,而他的父親不如意時便會對他和母親施暴,兩個孩子頗有同病相憐的味道,像受傷的小動物似的依偎着彼此尋求安慰。

她可愛又乖巧,他把她當自己親生妹妹一般疼。

在他被社會局接走前幾天,小清也被她阿姨帶走了,聽說她姨父家相當有錢,由於唯一的獨生愛女車禍去世,阿姨心碎欲絕,她的丈夫不忍愛妻憔悴,才決定收養和女兒長得有幾分神似的小清。

跟他分別那天,小清哭得很傷心,一直抱着他不肯走,說自己永遠也不要離開明澤哥哥。

但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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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來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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