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神色黯然,依依不捨地鬆開懷中輕顫不止的少女,只想重重甩自己幾個耳光——
「對不起。」
回到家時,庄淑蕙正好在客廳吩咐傭人做事,眼看兩人一前一後進門,全身都淋濕了,神情異樣,她心念一動,匆匆交代幾句便跟上三樓。
「怎麼回事?你們兩個又吵架了?」
庄淑蕙畢竟是長輩,見她也跟上來,傅明澤和江雪只好停下,聽她訓話。
庄淑蕙打量江雪,見她眼眶泛紅,顯然哭過,心下當即有了計較。「雪兒你說,是不是明澤欺負你了?」
聽她這樣問,江雪不禁訝異,卻沒反駁,只是沈默不語。
傅明澤見她一聲不吭,似是默認自己欺負她,心一沈,一時落寞,也不說話。兩人都不解釋,正中庄淑蕙下懷,故作慈母姿態,伸手輕輕摟了摟江雪。
「雪兒,聽阿姨的話,我知道你和明澤感情好,可你們這樣三天兩頭就吵架也不好,不如讓明澤搬出去住?而且你們兩個年紀都大了,再這樣住在一起難保會……你知道的,年輕人血氣方剛,阿姨是擔心你們衝動之下做錯事。」
這話暗示得夠明顯了,江雪聽得明白,身子一僵,顫唇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語。
庄淑蕙心喜,以為她聽進自己的話,更加放柔了嗓音。「你們兩個好好想想,阿姨不勉強你們。」
說是要兩人想想,庄淑蕙卻只慈愛地拍拍江雪的背,明顯是要她做決定,臨走前還拋給傅明澤一個嚴厲的眼色,警告意味濃厚。
傅明澤只覺得胸口像結了冰,一陣陣地發冷,他定定地凝視江雪。「你也希望我搬出去嗎?」
她一震,良久,才顫顫地揚眸看他,神情卻是倔強的。「我們本來約定好十年的,不過就到此為止吧!你自由了。」
她真以為他把這八年多來的一切當作一場買賣嗎?
傅明澤心海翻騰,眼陣發紅地瞪着江雪,牙關死死地咬着,好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當晚傅明澤沒吃晚餐,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就連珠姨敲門想進去,他也不肯開門。
珠姨說他從客廳酒櫃裏拿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好像是喝醉了。
江雪默默聽着,表面不以為意,胸臆卻是百般糾結,酸楚苦澀,說不清是何滋味。
過了午夜,她才偷偷拿出從珠姨那裏要來的備用鑰匙,隔着門板確定傅明澤房內毫無聲響,才悄悄打開了門。
他果真喝醉了,酒瓶半空,酒杯傾倒在地,而他的人半坐半躺在牆邊,俊頰醺然紅透,長長的睫毛低垂,嘴唇微分,沈沈地吐出帶着酒味的濁氣。
看見他這模樣,江雪才忍住的淚珠又紛紛滑落,一顆一顆,在寂靜的室內碎出瑩瑩晶光。
前世,傅明澤也差不多是在這時候學會喝酒的,起初他酒量不好,幾杯就醉,後來他喝多了,漸漸地千杯不醉。
她不明白他怎會戀上了喝酒的滋味,他是那麼懂得自製的一個人,怎麼偏愛沈迷於酒精?每回他喝醉了被她看見,她就毫不留情地痛罵他,恨鐵不成鋼。
他們成婚後,知道她不喜歡,他便很少喝酒了,偶爾喝也是因為和她吵架,醉了便搖身一變成為慾求不滿的猛獸,狂野得近乎粗暴地要她。
那樣的他,她是又愛又恨,又有種曖昧不明的懼怕……
江雪收回陰暗的思緒,蹲下來細細看着傅明澤,他英俊的眉宇間似染着憂鬱,教她心憐。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傷害你,可是我們……真的不可以再住在一起了。」她吶吶低喃,淚水跌碎在輕撫他下巴的指尖。
眷戀的眸光在他俊容上流連許久許久,終於,她輕輕俯下唇,在他涼涼的唇上印落一吻。
然後,起身離開……
隔天早晨,當傅明澤頂着濃濃的黑眼圈走出房門時,在走廊上遇見了迎面而來的江雪。
她看來比形容僬悴的他好不了多少,眼皮微微紅腫着,嘴唇似因流失過多水分而乾燥。
可即便是如此無精打採的她,在他眼裏卻比平常更漂亮,更惹人憐愛。
她身上穿着學生制服,懷裏抱着一臉無辜愛睡的小雪球,短短的百褶裙下是一雙筆直亭勻的美腿,長及腰際的墨發分成兩束,分別紮成馬尾,輕盈地搖擺晃蕩,襯得她的手臂更加嫩白如藕。
如果覺得抱歉,就把頭髮綁成雙馬尾吧!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對她說過的話,不禁微微一笑。
見他笑了,江雪似乎很吃驚,怔怔地看着他。
傻丫頭!
結凍的心房霎時暖融融地化成一片,他走向她,揚手抓起其中一束俏麗的馬尾把玩,一根根纖細的長發溜過他指縫,搔癢他的心。
「知道了,沒關係了。」他柔柔地低語,眉目溫潤,神態和煦,沒有一絲對她的怒氣。「我會搬走。」
一個禮拜后,他遵守自己的諾言,搬出了江家。
【第八章】
時光荏苒,轉眼過了兩年。
自從傅明澤搬出江家后,江雪和他就很少見面了,兩人很有默契地只在重大節日才相會聚餐,而且必定有旁人一起出席,比如江成君、庄淑蕙夫婦,又或者是蔡玄宇、蔡雅嵐兄妹。
他們絕不單獨會面,私下也從不寫信打電話,頂多偶爾傳個簡訊問候一下。
即便如此,江雪仍掌握了關於傅明澤的一切,她知道他搬去大學附近,和兩名男同學合租一間公寓,課餘一樣去打工,只是換了地方,說是有個教授推薦他到某國際知名企管顧問公司見習,機會難得。
江成君本來覺得可惜,堅持邀傅明澤到江和建設總管理處來,庄淑蕙卻勸說讓孩子到外資企業多見見世面也好,他想想也就作罷了。
接下來傅明澤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大學畢業,接到國家徵召的兵單,馬上便入伍去了,而江雪也順利考上理想的大學,這回她不像前世只想隨便混張文憑,而是認認真真地選擇就讀工商管理學系。
正式成為大學生后,江成君總算答應讓江雪到江和建設實習,從基層做起,一開始她是到企劃部當助理,沒人知道她原來就是董事長千金,只把她當一般工讀生對待,將她呼來喝去,使喚得不亦樂乎,某次江成君偷偷來視察,見平時在家嬌養的寶貝女兒竟然在幫企劃部同事跑腿,纖細的手提了重重的兩大袋各式飲料,登時心疼得不得了,差點當場發作。
還是機靈的江雪連忙攔住他,挽回一場身分揭露的危機。
在江雪的要求下,兩個月前,江成君將女兒調到財會部,財會部的經理正是庄淑蕙,由董事長夫人來控管公司的錢袋,一般傳統企業的員工都覺得是理所當然,江雪卻認為這恐怕有涉及利益迴避的問題。
江成君雖是公司最大股東,但公司還有其他幾位持股也不少的大股東,讓自己的老婆擔任財會主管,同時管錢又管帳,萬一中飽私囊,豈不有違其他大股東的利益?
江雪建議父親將財務與會計分成兩個獨立部門,一個管錢,一個管帳,不至於有瓜田李下之嫌。
這件事其實之前傅明澤也提過,只是以他的身分不方便多說,江雪沒有這種顧慮,在父親面前坦言直率,滔滔不絕。
江成君聽了覺得有道理,便將提案提到董事會上討論,董事一致通過,大家都贊江成君有個好女兒。
只有庄淑蕙臉色不好看,原本她身兼財會主管,如今會計部獨立出去,她等於被分去了一半的權力,怎麼會高興?但表面上她只能笑盈盈地保持風度。
哪知江雪又說要學習查帳,抱了幾疊公司過去的報表一張一張慢慢地看,竟然還真的揪出幾個錯處來,恨得庄淑蕙牙痒痒。
幸好她素來謹慎,即便虛報帳目也做得十分小心細膩,她就不相信憑那丫頭三腳貓的功夫查得出來!
江雪也清楚,憑自己的功力,真正的細微奧妙之處是查不出來的,就連請專業的會計師來核帳,恐怕也得曠日費時,她只是藉此給庄淑蕙一點小小警告而已。
她現在有更重要的問題必須關切,公司有一個在桃園的建案正在進行中,而如果她記憶無誤的話,這個建案在幾年後將會鬧出大丑聞。
幾年後一場不到五級的地震,竟將其中一棟住宅大樓的外牆震出裂痕,住戶驚慌之餘請專家來檢查,竟查出那是一棟海砂屋!
調查結果出爐,輿論譁然,江和建設多年經營出來的良好信譽霎時崩盤,股價因而重挫,當時罹患肝癌末期的父親憂心忡忡,病情雪上加霜,終告不治。
為了避免悲劇再度發生,江雪必須防患於未然。
所謂的「海砂屋」,指的是用來蓋房子的混凝土成分中,氯離子含量超標,致使鋼筋容易腐蝕,造成住宅結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