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的身手快得匪夷所思。
他盤坐,她站立,兩人之間明明還隔着一大步距離,瞬息間他已扣緊她的手。
兩具身軀陡然相近,身長頎秀、在女子中確實算是高個兒的她,腦袋瓜竟還抵不到他顎下。
「你……」嗓音梗在喉里。
見他埋頭湊近,一管高高的、挺得不象話的俊鼻竟然就着她的手東嗅嗅再西嗅嗅,夜月銀光灑在他亂髮上,鍍出流金般的褐紅色澤,伍寒芝忽覺心頭一盪,指尖微癢,有股想要摸摸那頭亂髮的衝動……就像……像幫老米、幫家裏養的兩頭看門大犬順順毛那樣……
下意識吞咽唾津,她頰面發燙,被自個兒的古怪想法驚怔。
「獸族。」鄔雪歌低低吐出兩字,銅鈴上最原始的氣味永不會消散,那是出自於他的母族。
這些年四處飄泊,他一直在打探獸族行蹤。
當年從娘親口中僅知族人並不多,不到兩百口,且常隨着獸類遷徙、居無定所,他沒有非要尋到他們不可,只是想着若能會會那些族人,也許是能找到一個所在,令心定下。
他的神態幽遠且神秘,撩動人心,伍寒芝只覺方寸微麻,吶吶地問道——
「你知道獸族?你……」思緒飛掠,忽記起大莊裏的老人和家中長輩尚在世時對獸族人的描述,說他們不管男女,個個高眺健美,深目高鼻的面容輪廓是域外部族中最最好看的,頭髮儘管有一百種色澤,但眸珠永遠像萬里無雲的藍天那般湛藍,老人們還說,他們慣於用鼻子辨識人與物,嗅來嗅去,再怎麼無色無味都能嗅出個子丑寅卯。
她明白過來,長睫揚動。「原來你是獸族人。」
女子微仰的臉容讓他想到剝了殼的水煮雞蛋,十分稚嫩,眉眸間卻是沉寧定靜,能看出她眸心帶着興味,對他感到好奇。
鄔雪歌下顎微抽,雙目不由得眯了眯。
她當真不懼他?
人煙罕至的深夜谷地,她落進他手裏,她手無寸鐵,沒半點功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她……她還有閒情逸緻探究他了?!
這姑娘根本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將他從流沙里「救」出來、莫名其妙塞食物餵食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怎會覺得高大強壯的漢子如他,需要纖瘦的她保護?
「狼來了,你擋在我身前做什麼?」尚未意會過來,疑惑已隨心志問出。
伍寒芝表情明顯一楞,螓首略偏,秀逸的眉間動了動。
她打量他的樣子,好似他問了一件很古怪、很不着邊的事兒。
捺住迷惑,她語氣尋常道:「我較你年長,遇了事,自然得護着年幼的!」
一向都是如此,從小到大,她都是守護旁人的那一個。
其實很習慣,真的、真的很習慣了,她也覺自個兒做得挺順手。
腕骨驀地感到疼痛,男人手勁過大,緊扣的力道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你能放開了嗎?」她忍痛輕問。
「我若不放,你奈我何?」
什麼年長的就該護着年幼的?
要他來說,這世間弱肉強食,她想護他,還得看她有沒有這本事!
「現下我就能弄死你,你自己都護不住了,還想護誰?」簡直不自量力!
戾氣大盛的面龐,藍眼美得欲噴火似。
歙張的鼻翼下是兩瓣緊抿的漂亮嘴唇,峻瘦的頰面與下顎瞧起來像受過不少風霜,輪廓是俊美的,線條卻凌厲如寶刀銀鋒,彷彿……從未被善待過……
伍寒芝不知他內心的起伏跌宕,只隱約明白,是她惹惱他,令他暴躁不安。
「你會嗎?」她反問,眸子清亮。
他氣息陡滯,兩邊額角鼓跳。
她靦眺微笑,嘆道:「你若下手,我當真小命難保,但弄死我有什麼好?還不如隨我回大庄,我好酒好菜款待你,待吃飽喝足了,興許就不會這般不痛快。」
手很疼,她沒有掙扎,而另一隻未被制住的手竟高高抬起,她其實也沒釐清自己的意圖,行事全按本能走,手一抬已去拍撫他的發、他的頭。
鄔雪歌錯愕,藍瞳瞬間瞠圓。
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第一時間竟未狠狠格開她那隻該死的手,卻像受到極度驚嚇的小獸那般猛地退縮。
這一退,自然沒辦法再扣住她的秀腕,他拋車棄卒逃得狼狽,眼神滿是困惑、
驚怒、不可置信,瞬也不瞬的,似在指責她的「勝之不武」。
伍寒芝同樣錯愕得很。
是直到對方如避蛇蠍般急退,她才意會到幹了什麼。
她還真把人當成正在使性子的小獸或大畜,手一抬就想安撫拍弄嗎?
心裏苦笑,她瞧着自己的手,跟着又去瞧他。「對不住,我不知……」
「小姐!小姐——啊!齊娘、段大叔,小姐果然在這兒,快來!」
谷地唯一的出入口闖進一名小姑娘家,她身後不遠處還跟着一位負責駕馬車的大叔,以及一名甫從馬車上躍下的秀美婦人。
伍寒芝被自家丫鬟桃仁的喳呼聲引去。
才瞥了短短一瞬,她雙睫眨也未眨,豈知再回眸……哪裏還見那男子身影!
夜中來去無聲息,比風更無痕。
她四下張望,什麼也沒察覺,好似今夜這座星野谷地里,自始至終僅她一個。
桃仁丫頭跑到她身邊,瞧那精準避開流沙惡地的步伐,也知必是常跟隨主子進出這座谷地才練成的本事。
「小姐蒙桃仁呢!說是喂完老米一頓夜宵、跟老米說說話就回屋裏歇下,咱左等右等,偏等不到人,就知小姐趕着老米來谷地了。天這麼黑,外頭數不完的野獸,小姐不驚,桃仁這小心肝都快嚇出青汁了。」
雪歌花在這時節開得最好,炮製成藥后,藥效亦是最佳,伍寒芝當然想趁夜採擷,這樣的活兒她獨自一個能辦,而星野谷地離大庄亦不遠,便也不覺得需麻煩到誰,何況年方十三的桃仁丫頭正在長個兒中,吃飽睡足才能長得好,倘是半夜被她拖到這兒來,上半夜沒睡下,下半夜怕也睡不熟了。
等不到她出聲,跟在桃仁身後進谷地的齊娘也嘆着氣開口——
「大小姐夜半出門採花,瞞着夫人和二小姐,也沒讓桃仁知曉,好歹也得知會我這個管家娘子啊。」
「唔……」齊娘的話讓她有些答不上,她討好地露笑,輕挲了挲耳朵。
「小姐遇着什麼人了?」這話是今夜充當馬夫的護衛大叔問出的,他姓段名霎,四十齣頭,身形高大粗獷,是練外家功夫的好手,他邊問,一雙經驗老道的銳目往谷中不住梭巡。
伍寒芝心頭微緊,知是自己方才胡亂張望時引起懷疑,忙穩聲掩飾——
「沒有的,就我一個。原以為遇上狼,結果連個影子都沒瞧見,跟着就見着你們了。」她不想讓他們擔憂多思。
段霙似乎不大信服她的說法,但谷中確實無絲毫異狀,他來來回回掃過幾眼,確認再確認,終才斂下注目,專心幫她這個當家小姐採收月下盛開的白花。
伍寒芝暗中捂捂心口,靜靜吁出一口氣。
安撫了自家人,她思緒不由自主又轉到今夜邂逅的男子身上。
原來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物,就她蠢笨,還以為自個兒救了人。
……他還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莫怪他氣得想弄死她。
只得等下回再見,她再好好賠禮。
至於何時再見?可不可能再見?
模糊想了想,除了苦笑還是苦笑,她於是甩了甩頭,將那一雙神秘孤傲的藍眼和那張桀驁不馴的俊龐掩落心底,一切隨緣了……
「小姐小姐,咱們來比比,看誰先把老米背上的竹簍子塞滿雪歌花,贏的人有彩頭,您說好不好?」桃仁采着花,下手迅捷,一張嘴也喳呼個沒停。
「好啊,你想得什麼彩頭?」伍寒芝淡淡揚唇,亦撩起袖子仔細採擷花朵。
「桃仁要是贏了,小姐就賞給桃仁一盅紅棗木耳白玉羹吧?」舔舔嘴又吞咽口水,想起上回吃到小姐親手煮出的甜羹,實在回味無窮啊回味無窮。
不等伍寒芝應承,一記爆栗已敲中小姑娘的嫩額。
「貪吃的丫頭!」齊娘笑罵。「一日三頓飯外加點心和夜宵還不夠你吃啊?」
桃仁「啊嗚」了聲跳開,捂着額面的模樣可憐兮兮。
「小姐的廚藝就是厲害,整出的東西就是好吃,能怪誰嘛……哇啊,還來?」
見齊娘起指又要敲來,豆芽般的小身板趕緊藏到自家小姐身後。「小姐救命啊!」
伍寒芝搖頭又笑,被這麼鬧騰着,也就更無心思去記取與誰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