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雲衡……有的時候我非常小氣。」她像只小貓般輕趴在他身上,用手撥弄他POLO衫上的第二顆鈕扣,撒嬌道。
「領教過了。」他任由她半撲在自己身上,「其實,有些時候我也小氣得很。」
「比如?」
「比如看到那個方蘊洲的時候。老實說,有兩回我很想和他打上一架。」
朝露一仰臉,看他半是笑意半是沉思的模樣,立刻坐直身體,「你需要我的解釋嗎?」
「不需要,你的心我明白。只是看到一個各方面條件都比自己強的競爭者,我難免會有不安。」
「他哪有各方面都比你強?」
「起碼不瘸。」他說得淡淡的,並不是傷感自憐的語氣,倒像是隨口說笑。
朝露怔住,想了想才開口道:「如果你們打架,你一定會輸。」
她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陰霾,可他表面上還裝作很輕鬆的樣子,「是啊,所以我才忍住沒有發作,很明智對吧?」
朝露捧起他的臉,讓他看向自己,「可是,誰說我一定會選打贏的那一個,我只會警己心裏喜歡的那一個。」
她看到褚雲衡的眼眶霎時泛紅,他拚命忍住情緒,一雙眸子轉了好幾轉,才令紅暈褪去,他用催眠般輕柔的語調說:「我知道了。」
車子在朝露家樓下停好,褚雲衡已事先從褲子口袋裏拿出錢,只是由於坐在後座右側,往前時身子轉動的幅度比較大,對左側麻痹的他來說頗有些不便,朝露見狀,便接過錢遞給司機。
類似的事在他們交往之後發生很多次,有時是高高的台階,有時是一個瓶蓋,有時是一個對常人來說很容易的側身……朝露越是走近他的生活,越是體會到他的不易,也因此更愛他,曾有的偏見與嫌棄在認識他之後層層剝離,她看到的是一個活得有尊嚴、有格調的男人,他的輪椅和手杖或許有損於他完美的外貌,卻不會令她對他的愛少上分毫。
褚雲衡推開車門下車,朝露緊隨其後,此時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眼前駛來的一輛車讓她有些迷惑。
那是方蘊洲的車,她經常和他出去辦事所以認得,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老遠就看到副駕駛座上坐着自己的母親,褚雲衡顯然也看到了,同樣一臉困惑。
方蘊洲似乎沒注意到他們,在不遠處停好車后從車裏走下來,繞到副駕駛座旁拉開車門。
朝露走上前,問道:「蘊洲,你怎麼會送我媽媽回來?」
方蘊洲看到她先是楞了楞,接著說:「難怪我覺得越開越眼熟,總覺得很久之前來過這裏,果然是……哦,剛剛阿姨在我家不小心扭傷了腰,我陪她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雖無大礙,但因為是舊傷了,今後還是要格外小心保養,剛剛聽阿姨說你們家沒有電梯,我背她上樓吧。」
朝露聽得有些迷糊,但現在什麼事也比不上母親重要,見方蘊洲半蹲下身,她趕忙扶母親趴到上去。
方蘊洲把賀蕊蘭背起,朝露怕他體力不支,在背後託了一把,走到大門口時,對等在那的褚雲衡說:「我先陪媽媽上去,你……」
「沒事,我自己慢慢走上去。」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一點情緒。
朝露上樓時,偶然一個回頭,見他仍停在原地,帶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半仰着頭望着他們,那眼神讓她很痛很痛。
他一定有很深的遺憾和愧疚,在這樣一個需要男人出力的時候,在他心愛的女人、在他重視的長輩面前卻是有心無力,甚至只能看着他的情敵輕輕鬆鬆地背起女友的母親,而他口,能步履艱難地跟在後面。
朝露扭過頭,強忍住傷感,繼續往上走。
她聽到身後傳來手杖點地與鞋子摩擦地面的動靜,緩慢而沉重。
上樓的時候,朝露向方蘊洲問清了前因後果。
原來,賀蕊蘭這周透過介紹接了份新的鐘點工工作,僱主便是方蘊洲,一周去兩次,每次兩小時。沒想到才第一天工作,就在擦窗戶時扭到了腰部,方蘊洲不放心,帶她去看了醫生,仔細檢查並貼了葯后,又親自送了回來。
縱然是方蘊洲這樣身強體壯的年輕男子,背着一個五、六十公斤的人爬五層樓也是頗為吃力的,其間賀蕊蘭也因為怕累壞他,提出要自己走,方蘊洲卻堅持不肯,還寬慰她,「先別說我和朝露是老同學,就是不認識的人在我家做事受傷,我也應該負責到底,沒照顧好阿姨我已經夠抱歉的了。」
「哪裏的話,是我給你添了麻煩。」賀蕊蘭語帶歉意,「小方,你真是個熱心人。」
等方蘊洲背着賀蕊蘭走進屋裏,朝露仍停在門口,兩隻眼睛朝樓梯張望,細聽之下,有腳步扭轉拖地的聲音自下面傳來。她知道,她的男人還在與這些台階艱辛作戰。
「朝露,你下去瞧一下小褚吧。」賀蕊蘭在被背進卧室前,扭過頭對朝露說,「我沒什麼事,別叫他擔心了,我們這兒的樓梯不好走,讓他別走得太急。」
「媽,你真不要緊?」
「我好多了,倒是小褚心裏怕是不好受。」
母親是那樣細心,竟能想到這一層,說實話,她很怕母親會因為褚雲衡今天無可奈何的表現對他產生負面的印象,可是母親的話里全是對他的疼惜,朝露心裏充滿感激和感動,她拜託方蘊洲替她照看母親片刻,隨後便奔下樓。
等她見到褚雲衡時,他正靠在四樓轉角處的扶手上,左手看得出正勉力搭靠在金屬橫杆上借力,儘管如此,他的手杖和整條右腿都仍在微微打顫,與她四目相對時,他立即費力地直起身,腰和胯部同時一挺,帶動撇在一旁癱軟的左腿往裏略收了收,接着若無其事般揚了揚手杖。
「嗨,我也快到了哦。」他的口吻里有一種故作輕鬆的姿態,卻明顯透着體力不支的虛弱感。
她跑下台階,攙住他的左臂說:「媽媽沒事兒,她讓你慢慢來,不用着急。」
他撐起手杖,一邊扭抬起胯部往台階上走,一邊低語道:「也不知阿姨會怎麼想我。」
「她當然和我一樣心疼你啊。」
他猶豫了一下,臉色陰鬱,嘴角顫了顫,輕輕說道:「阿姨對我的體諒我都明白,可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她最關心的始終是她的女兒。所有人都會變老,不只是長輩,我們也終有身體不適、行動不便或體力不支的時候,你媽媽會想,等有一天你老了、病了,而我卻只能癱在輪椅里,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為力,那該怎麼辦?朝露,我是一個男人啊,可這種時候我卻顯得那麼無能……如果我有女兒,我也不會放心把她交給一個……」他停下腳步,眼中的陰霾那樣深重,手杖被他握得緊緊的。
半晌,他向著台階抬起手杖,手杖頭卻被朝露握住,輕輕按了下去。
他帶着迷惘的眼神望向她。
朝露平平靜靜地道:「你說的這些,並不是我們直到今日才清楚的,不是嗎?」
「一件事處在設想階段,和它成為事實呈現在眼前的時候,衝擊力是不同的。」他搖搖頭。
「雲衡,不要太低估自己的能力,因為那也等於是在逃避你的責任,我不信你是這樣沒有擔當的人。我和你在一起,能做的事至少還有三件——保持健康、存夠足以生活無虞的養老金,教養好子女,如果我們能做到這些,那便沒有什麼可怕的。」
聽到這些,褚雲衡眼睛濕潤,有細碎的銀光閃動,可是他很快笑了起來,像是漸起的春風,把整張臉上的霧霾漸漸拂開。
朝露看着他,情難自持地摟住了他的腰,抬起臉仰望他。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淡淡的影子,帶着讓人心醉的憂鬱,讓他看起來更加迷人,她伸出一條手臂,摸到他的後腦杓。
他順着她手上的力道慢慢地低下頭,在她的眼皮上輕輕一吻。
「朝露,你這是第幾次向我暗示什麼了?」
朝露並不生氣,心中反而升起一個念頭:褚雲衡,你這個傻瓜,如果你現在向我求婚,我會立即答應的。
沒有鮮花也可以,沒有戒指也可以,更不須單膝下跪那種儀式,只要是你,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走進董家,朝露剛想讓氣喘吁吁的褚雲衡坐下休息片刻,卻被他制止了,「我想先去看看阿姨。」
「在卧室里,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