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寶船
芍續故意緩得很晏才回去,珥生坐着等着他,兩人相見時也沒有說太多,就好像剛剛沒有發生那樣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嗓子已經啞了,盡量少說話,想到一路回來兩旁投來已染了些人氣兒的暖意的目光,不禁覺得還算沒有吃虧。
“下次不要這樣做了。”珥生軟聲軟氣地跟他說。
芍續蜷在床角,小狗一般將臉放在床上,閉目養神,開口:“你不用管。”說話的時候他顯得很驕傲,他想你闖禍吧,我總是會為你擺平一切的。
珥生將腳提上椅子,胳膊環着雙腿,仄歪了臉看着地上。似乎對她越好越會令她莫名感覺緊張,這是傷心留下的後遺症,時間也縫合不了,也不知道該怎麼挽救。她抬起了眼看看芍續什麼話都沒說,跟着這樣一個男子回到中國去很安全,但是一路上跟着自己的有多少陪自己走得夠長夠遠呢?現在他是這麼安靜地躺在那裏,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像鴕鳥那樣消失不見。還是省些力氣吧,他是誰,他為什麼也會有記錄語音的技能?然而為什麼他又不能夠蠱惑人的心智,而自己就可以?好吧,說了不要再想這件事還是不要再深究了,不然螢又會出現。
她將芍續當做了旅途同行之人,但芍續卻始終沒有這樣淺顯地思考這件事情。
船依舊平穩地往北走,深海、藍天,同樣的風景始終蔓延終於消磨盡了人們的情致,再也沒有人將這風景看在眼裏。
船輕輕地推開海水,本來行得還不快,這會兒竟完全停止了。不知曉什麼緣由,貨船擱淺在一處環礁。人們紛紛議論着,臉上寫滿驚訝,都跑到甲板上看熱鬧。
原本芍續不喜歡這種熱鬧,他想要回到艙里去,但是沒有辦法,人群相互擁擠着,已經將舷門給堵上了,他只得留在甲板,找個人少的地方麻木着臉看着這群熱鬧的人。
在這環礁里還有一艘船,底尖上闊,首昂艉高,巨大的帆蓬裏帶有撐條,像一隻只巨大的蝶骨。木船格舷窗上鑲嵌着打磨光滑的巴掌大透明的蚌殼,在陽光下隱隱發著珍珠的光彩。
它是那樣的高,兩層艏樓威嚴地聳立着,頂層上還雕有異樣獸首,象徵吉祥。舷牆堅實地圍起,繪着一大圈彩色圖案,深藍色的碧波與雪白的浪花溫柔地纏繞在一起,金色的祥雲還有翠綠的海草分別在上方和下方與它們相襯,使人看得眼花繚亂之際不得不感嘆這圖畫的美妙。無論是深藍色還是浪花的形狀,就連祥雲也如同飄搖着的水草一樣彎曲,一樣柔軟地飛揚。除卻舷牆,船身倒是很簡潔,獨獨塗著——青色往往畫著兩三盞墨綠的荷;土色往往畫著金黃色的捲雲;亮天藍色往往畫著間藍色的彎曲細流,看起來各種色彩如此格格不入卻又令人過目難忘地和諧。招搖的色澤令海洋也頓時失色,甘願沉淪為船隻的陪襯,安靜得像條帶子平鋪在船身下。
優雅的弧度將船頭輕輕送往天上變作華麗的新月,出沒在這塊海域的魚兒也瞧見此龐然大物,都紛紛繞道行走,它們愚蠢地想海水幾時變得這麼奇怪。耀眼的船擱淺在環礁,它用自己身上的顏色已經將礁體映得輝煌。
至於它旁邊停滯的貨船,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笑柄,因為這樣對比下的貨船完全像只失去了新鮮、已經改變顏色的香蕉。它不知幾時變得如此之小,總共面積加上還不及那寶船的甲板大,更不要說高船上雕樑畫棟的艏樓,整齊的兩層用刷成了朱紅的木實柱子撐好,每個檐角都垂着一串彩紙燈籠。
隱約間還傳來一陣銅鈴的厚實聲音,不圍繞木欄上擺放的一排紅黃雙色的龍船花,不圍繞大瓷瓶插着的瓷玫瑰火炬姜,倒是硬鑽進貨船上人的耳朵。還有不知從哪一間屋子裏傳出來的熏香,霧茫茫地擴散着,把船襯得更像是仙境中才有的。這情景就算是經常跑水路的商人也點頭稱讚,感嘆說見上一次真難得。
正當眾人驚嘆寶船的精美時,從那船上緩緩放下來一把巨大的木梯,正好落在小貨船的甲板上。只要順着梯子往上爬就可以到那艘神奇的船上去,但沒有人敢這麼做,他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喚佟老闆,要問問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她正好從艙里出來,彎着腰、帶着笑,伸着手臂,將人群推走,開出一條小道來。後面則是一個大漢,芍續當然記得,這就是那晚差點同自己打起架來的那個男人。果然非同一般,不知什麼來頭。
在人們疑惑的一個男人也需要用綵綢裝扮自己的船的時候,真正的主角才姍姍來遲。大漢挺直腰板,他的背影不多不少,剛剛全部擋掉後面那位姑娘。
一陣細碎的小銀鈴響動往人群傳出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雖同在一條船上數日,竟還真沒有見過這女子。
她穿着深藍色后幫、白色面兒的青花緞鞋,藍緞繡的有白花,白緞繡的是藍花,還有根細細的帶子像藤蔓一樣綁住腳踝。純白色依沙直垂到腳脖,蒼寶石綠的長紗條從腰間輕系,束出姣好的身姿。胸前正配戴着那個銀鈴項圈,幾排穗有的綴的是圓潤的珍珠,有的綴的是銀鈴,隨人行動,搖曳不停,響聲也不停。
如此打扮才符合那寶船的風格。眾人忙抬頭來,看那女子的面容,一對清清淡淡羽玉眉,一雙清清麗麗丹鳳眼,嘴唇極薄,忽讓人想起“寧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這種話來。她確實是個標緻的美人,但太過瘦峭,難以令人親近,跟珥生的瘦弱因而柔軟又不同。
那個身材健碩的大漢走到梯子下,晃動了兩下梯子,像在示意什麼。果然,從寶船上頭探出個腦袋來,一個女僕往下看了一看,便順着梯子爬了下來。梯子那頭綁得結實,所以她走的也很妥當。不一會兒就像是從雲彩眼兒里跌下來,站在破舊的甲板上。
“你們先上,我在後面看着。”大漢指揮道。
“是。”女僕回應了一聲便蹲下身來。
這時甲板上站的都是人,像是環礁似得把這梯子圍了一半。看到從上面走下來個女僕,他們已經很好奇了,現在她又蹲在地上,不知道要幹嘛,更是連芍續這樣漠不關心周圍事情的人也伸出了好奇的腦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只見女僕蹲下身,在佟老闆滿臉榮耀地微扶下,那個白衣女子趴在了女僕的身上,原來是要將她背起。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看着梯子也覺得正常起來。
女僕身體很壯實,背起女子就雙手攀着梯子往上爬,手腳並用,動作麻利而迅速。很快地爬到了木梯中央,從貨船上看起來高得不能行,叫下面的人為她們捏把汗。行到一半,大漢作別了佟老闆也上了梯子,他的力氣大,將斜斜的梯子弄得有些搖晃,立刻他不敢再動,等穩住以後兩人才又開始往上爬。
顯然不是初次,無論是女僕還是大漢,他們的速度都很迅速,行動都很熟練,要不了多久他們就快要爬到梯子的頂端,那艘大船上了。
趴在女僕背上的白衣女子將頭扭了過來,看向甲板上成群的小黑點,她張大眼睛不停地轉動眼珠,像是在找什麼人,往稀疏的地方看去,忽然定了睛,目光始終投在這裏,連頭也沒有移動。
等爬到船上,木梯的直已成為彎把,兩人輕鬆地扶着踏上船來。自然有更多的女僕守在那裏等着服侍白衣女子。她倒又扶着舷牆往下望了一番,不禁勾起了單薄的嘴角,露出一個冰涼的笑。她心裏有一個決定突然就破土發芽了。
看過了這一齣戲碼,甲板上的俗客紛紛散去,一邊搖頭一邊議論回味,就好像小時候看到了彩虹那樣驚奇覺得不可思議,非要跟小夥伴們分享。現在雖然沒有那樣強烈,但他們還是議論紛紛,雖然都知道身邊的人已經見識過了,可還是以為能令聽者產生濃厚的興趣。那畢竟是南格最漂亮的寶船,就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這麼神奇的船怎麼會令我們看到了呢?還有那些仙子一樣的女人輕飄飄地爬上寶船去,這場景真是仙境才擁有的吧?
芍續心裏也有些震驚,不過他想得倒是,不知當年鄭和下西洋是不是也這樣風光。而後又搖了搖頭,笑自己太無趣,想到這些。他早已經忘記了那個帶着細碎白銀鈴鐺的女子,更不記得她用怎樣的手掌幫自己捋了頭髮,問了自己一句什麼話。他心裏只想着給珥生再換一種飯菜吃,好讓她早些康復,早些快樂一點。
兩艘船又開始了行程,只不過一個往北,一個朝南。天空之下,兩艘船劃過水面,往相反的方向行駛,蔚藍的海面頓時被打破平靜,留下短暫的一道一道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