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夢斷南格
下墜下墜下墜的不是一片兩片三片葉子,而是顆飄渺的心。忘了剛剛被拉出水的感覺,只剩沉重。水裏的魚咕嚕咕嚕吐着泡泡,迅速升起來,然後輕巧地炸掉,就像編織好的謊言,總有浮上來破碎的那一天。別看這過程是漫長的,從它誕生的那刻起,就註定了最後的結局。
珥生再沒有問他什麼東西,她要親口聽西城的解釋,算是給他最後的機會。至於芍續,他雖沒有暴躁的脾氣,但內里生着一股倔強,這會兒正低着頭走自己的路,一句話也不說。
他不懂珥生為什麼逃避事實,在他幾欲脫口的時候,都被生生地打斷,這殘暴的阻止是為了什麼?
其實當看到螢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會因此遇見珥生的女子,脾氣說不上來,骨頭倒是硬得很。對人好的時候總是那麼柔軟,她清理芍續的傷口時,小心地吹氣,不想讓他疼,微顫濃密的睫毛照在臉上投出塊陰影,讓人看不見那時的她是什麼眼神。本以為她是聰明的,但事實證明再沒有比她更愚蠢的丫頭了。芍續雖然現在不願意跟她講話,但是心裏卻將每個念頭都鐫刻進她的音容,這都是遇見螢的時候沒有想到的事。
走了兩個時辰,突然在樹根部發現些琉璃繁縷,順着樹榦匍匐向上,低矮地抱住了樹根。在綠色之間鼓了一朵朵藍色的小花,整整齊齊地開了五瓣,綴着葡萄紫的蕊。芍續停下來看了兩眼,目的也是找個緩和氛圍的理由,結果珥生卻絲毫沒有在意,逃亡一樣地急速走着。雖不能說完全擺脫逃亡,但好歹已從爪牙手裏離開,正在往北邊走着。她沒有說要回去東部,而芍續也不可能讓她回到都城,所以一言不發。
芍續很想知道珥生心裏怎麼想的,按道理來說她已經清楚了逃亡事件的來龍去脈,否則怎麼會無話可說。
看着她上下跳躍的衣角,芍續忽然覺得,這種逃亡或許是珥生養成的習慣,她要快些走才能夠逃離出去。無論是被人帶着還是獨自前行,這都是她所習慣的事,多可恐怖。這麼想着芍續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這個粗心的姑娘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乾涸了的血跡像是一條紅顏色的螺旋狀花紋的繩索,深深地繪在胳膊上。她的腳已經將鞋子丟失了,紅通通地踏在路上,多麼像初見時的芍續,或許就是該這樣安排,現在他們換了個個兒,輪到她被別人照顧了。
不過很快這樣的猜測就被打破了。無言的行走中,珥生悄無聲息地失蹤了。那是在即將抵達北邊小鎮的時候,天上一隻犀鳥緩慢而聚集所有能量地飛過,不時發出響亮像馬一般粗糲的嘶吼。他正在用心猜測這隻犀鳥有沒有將自己的妻子關進巢穴,忽而一回頭,發現珥生已經不見了。
一種強烈的背叛感油然而生,明明是自己千里跋涉,冒着丟失性命的危險站到珥生面前,這女子竟然還是回到東部去了。芍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沒有了進入村莊吃些小菜的yuwang,只是獃獃地看着高高枝頭上的犀鳥,無比羨慕它,能找到願意被鎖到巢里的雌鳥。耽擱了一會兒,他也回頭,往東部趕去,他要找到珥生,然後將她扇醒,再給予她安慰。
另一旁,珥生跑的熟練,無論是樹枝還是泥坑她都能避開來,都快要穿越半個南格島了這些路在她腳下已經成了坦途。
這路走的漫長,不覺間她離開東部已經那麼長的時間、那麼長的路途了。等她們冒着風雨趕回去,戰爭已經熄滅了,街上零星閃爍的火苗,隱約聞見的腥味還是可以證實這裏遭受了一場浩劫。人們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生活,臉上的哀愁已經如霧般散去,似乎死去的並不是自家的親屬。交通也已正常,甚至建築物都沒有遭到破壞,所以當珥生到達這裏的時候,她甚至要懷疑這裏曾經發生過戰亂嗎?
西城的府院還有一段距離,珥生像是從來沒有見到過這裏一樣,好奇地打量着周圍,似乎有些詭異正在醞釀,她像是一個海蜇,敏感而仔細地吸收着周圍的一切訊息。天空是那樣的藍,一定是在悄聲慶祝着什麼;看看周圍恢復平靜的市儈,他們臉上輕快的表情實在與剛剛經歷霍亂不符;明明空氣中隱藏着殺機,有着沒有被清洗乾淨的腥味,為什麼會被人忽略呢?還有誰來解釋一下,這條街掛着的綵帶,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至上府有喜事才裝扮的嗎?那麼如此隆重的喜事又是為了誰而舉辦?
這條街是如此的沉重與漫長,抬起腳怎麼都走不完。如夢般飄渺,遠方飄來奏樂的聲音,像載在船上搖搖曳曳,忽遠忽近。那是南格傳統的樂器吹奏出來的聲音,珥生頭一次聽,不覺被它的清揚而吸引。調子是緩慢的,隔着遙遠的空氣,像是在水裏的哭泣,越是悲沉的越顯得莊重。不過是絕了另一波人的期許,只得當是半截的哀樂。
還是臨近了,那隻用綵綢打扮起的高車呼嘯着奔跑過珥生的身邊,駕車的還能有誰,不過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她的英雄。
珥生仰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抽打拉車的奴隸,整整齊齊兩排30個奴隸,漲紅着臉往前奔跑。他的鞭原本沒有落下的理由,他們跑的是那樣的快,後面吹着樂器的男人們、散着紅心蝴蝶蘭和白花蝴蝶蘭的女人們放快了腳步也難以追上,但他還是如此粗暴地抽打在黝黑的脊樑,像是宣洩像是示威。
他坐的是那樣的高,完全看不見腳下,有狼狽不堪的珥生失望地看着他。車裏還有他的妻子,美麗又高貴,挑開了一條絲帶向外面看去,她也不能看見腳下,只能被腳下的人看着。
道路兩旁有跟着跑的兒童,他們驚訝地看着這個盛大的彩車,議論來議論去。大人們則是默默無語,不只是愁還是喜,總之沒有孩童高興,因為這場婚禮跟他們是沒有關係的,飯還是要吃,覺還是要睡。
很快地,高車被風吹動着綵帶,呼嘯着向前跑了,留下珥生驚魂未定地保持着原來的姿勢,頭髮已不成形、渾身有泥印,臉上掛着血跡,狼狽不堪。她痴痴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想要跟着高車一起離開,那車卻已經跑得老遠。
心臟的跳動帶動着衣服也跟着抖動,她覺得呼吸困難,認為又做了一場噩夢。不過才離開一小會兒,南格就變了一番景色,西城也似乎從來沒有與她相遇過。這夢是多麼可怕,隨時將她的魂魄召喚了過去,然後擊垮身體。這夢裏只有無盡的疼痛是真實的,天地忽然之間變換了,從來不跟任何人打一聲招呼,似乎措手不及的打擊才令祂覺得淋漓。
珥生搖搖頭,看着滿街鳥獸散的人群,越發覺得這是場華麗的幻覺,她必須要儘快見到西城才行。不論他說不說為何陷害自己都沒有關係,只要能告訴她,他心裏有她,就算不給名分也可以。那個已經有些蒼老的男人註定要被她原諒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想繼續往至上府里走去,走還不和能磨滅掉恐懼,只能跑。
她還沒有跨上一步,就被人硬生生地拉了胳膊,傷口一下子湧出一股熱血,順着胳膊肘滴下去。這些屬於低端的疼痛已經觸動不了她的神經,但還是因此而無力奔跑。
“這就是你不聽我的話死命回來的結果。”耳邊是低低的芍續的聲音,他滿臉溫柔地說著話。原本想逮住珥生將她扇醒,但是她現在的樣子倒像是給了芍續一個巴掌,抽得心裏直疼。
珥生無言,任由着芍續將她牽走,離開這條刺傷她的街。
她不想聽芍續的話,想要跑到至上府去,但是現在卻只能任由着他將自己牽走,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只能乖乖認錯。
好了,現在真是不能說了,芍續心裏暗想,剛剛經受着這麼重的打擊,萬不能再傷她的心了。他牽着珥生的手,慢慢地將她帶出這條街,沒有目的地走着。
“我剛才做夢了對不對?”珥生在後面低着頭小聲說道:“夢見我把你甩在後面,獨自一人回到東部,想要見西城,他居然要結婚了,多麼奇怪。”
芍續停下腳步,深深地擁抱她一下,安慰道:“這不是夢,但是不要怕,你總會忘了這一切。”
“不會的,你快把我帶到至上府,我想去問西城很多事。”她眼角滑下了一顆晶瑩的眼淚,閃着光,與耳朵上綴着的海藍色寶石無異。
“他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了,就算你回去也沒有辦法挽留住他。我們還是離開這裏吧,我想找個機會把螢的秘密告訴你。”芍續溫聲細語,儘管身上披着的是破舊不堪的南格布縫成的粗衣,實在掩飾不住臉龐的清秀動人。他的上挑眉細長,英氣逼人。
“螢?”珥生的眼睛重新煥發出生機,她決定相信芍續了,因為事情已經向他說的那邊發展,自己沒有退路地只能相信他。這番又提到螢,不正巧是初見時就想問出口的話題嗎?
“你現在就告訴我吧。”珥生沒有遲疑,她決心早點知道螢的消息,隱約地感覺這事會毀了西城,但正因如此她非聽不可。
芍續帶她走到一處巷角,從懷中,終於像是完成使命一般,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枚櫛狀側齒帶着橙色方斑的錦鯉筆螺。他握在手裏緩緩開口道:“雖然當初被西城派人打暈我,並且搜了衣服,但他不會知道,這枚筆螺早已被我藏在口中。”
珥生伸手接過這個螺,心臟猛烈地跳動,還沒有伏耳過去,她似乎就已經聽到了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