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西螢

60.西螢

熱帶的大樹是沒有年輪的,失去了四季,它們便慢悠悠地生長,忘記了給自己記下年齡。

處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沉浸在空虛的悲傷之中,也是能夠忘記時間的腳步的。

珥生坐在簡陋的木板釘成的板凳上,給阿筍淘着米,等下便給她下鍋。晌午的飯就是這樣從蟲的嘴裏搶下食物,珥生用小棍兒把漂上來的米蟲一個一個挑出來,甚至有的粘連在一起,一挑就是一小團。她已經覺得沒有胃口了,忽然很想念在竹樓里新釀的酒。

阿筍有一個兒子,叫小翊,小時候從果樹上摔下來,跛了腳。所以既很少看見她兒子出來,又沒有看到院子裏種着什麼樹。

小翊是聰明的,雖不大活潑,但在屋子裏獨自玩耍時訓練出了很強的動手能力。他用父親賣剩下來的布頭做着木頭娃娃的衣服,模樣很新穎。還有便是他異常喜歡家裏養着的疣鼻棲鴨,本來是養着兩隻的,雄的叫“哩哩”,雌的叫“吶吶”,因為它們發出的聲響便是“哩哩、吶吶”。只是,有一次小翊生病,家裏實在沒有錢,便把“吶吶”送給了覬覦它很久的大夫。小翊堅決不肯,情緒激動,使得病症更加嚴重,大夫只得賠了更多的葯才把他治好。他從夢裏醒來時,正好聞到醫生家裏飄來的肉香味,便挺在床上嚎啕大哭,因為他知道,醫生要把他的好朋友“吶吶”給吃了。

“哩哩”趾爪硬而尖銳,蹼大而肥厚,是個好家畜,只是眼睛周圍有紅色皮瘤,這讓珥生怎麼也生不起好感來。

雖然珥生難以喜歡發著麝香味的“哩哩”,看見它還要躲一躲,但小翊還是很喜歡她的。會向她招手,讓她來參觀他的屋子;還會跟她誇獎中國的絲綢多麼的好,只是他爸爸不能忍受。

“你就不想念你爸爸嗎?”珥生疑惑地問道。

“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去一次,去賣那些沒有人買的布。”小翊跛着腳,一瘸一瘸地走向鴨子,給它送食物。

原來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珥生不禁對阿筍產生敬佩之情。獨自承受痛苦不與他人說,並不是不肯與人親近,而是太過愛惜,不忍心使他同受傷害。

“你爸爸為什麼不喜歡中國的絲綢?據我所知那是很光滑的布料,穿起來很舒服。”

“因為大家都去賣絲綢了,就不會有人售賣南格的布,他說他要堅持到最後,不被外來貨侵略,我也不懂侵略是什麼,堅持又是什麼,反正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小翊說話時很沉着,像是一個小大人。

“你爸爸或許是對的,不能完全依賴於別的民族。”珥生被他的話打動了。

“還有,我爸爸說,南格穿不起絲綢的人多的是,總不能為了掙有錢人家的錢而不顧窮人的死活。”小翊已經喂完了疣鼻棲鴨,它把頭伸進翅膀下,正要舒服地睡覺。珥生看着小翊的腳在地上一走一個坑,像踩在她心裏。

“他的布可是全鎮最便宜的奧。”

珥生啞言,腦子裏不斷回放那天在船上對話的商人,卻始終想不起這位好心腸的人長什麼模樣。

“你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可能在借錢吧,”他勾下了頭,心思沉重地說,“或者在變賣她的東西。”

說話的語氣總是那樣淡定,顯然是已經習慣了的事情,看來在布商在世的時候他們家就已經很貧窮了。

她挑着米蟲,思緒萬千,除了鴕鳥那個為了養活家人而冒着生命的危險的男子,還有賣布商人這般,心懷眾生的普通人。珥生覺得午飯吃些南格米應該會不錯,以黏軟香甜着稱的南格米半熟的時候就散出香味,嚼着一定很有趣。

阿筍背着竹筐回來了,裏面還有撿來的枯樹枝。她嫻熟地生了火,把擇好的米倒入鍋里,加了很多的水,看來不是吃米飯而是喝米茶。也是,這半碗米只能做些米茶了。

“沒辦法啦,我的首飾已經掉了顏色,根本沒人來買,沒錢只能吃這個,我待會兒再想辦法。”阿筍被柴火迷了眼睛,不斷地從眼角躺着淚水,她揉了揉眼睛,手上柴的黑色灰燼頓時留在了臉上。

“無事。”她在腦子裏不斷搜索自己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拿出來吃掉。然而除了那堆不值錢的貝殼,她什麼也沒有帶出來,況且就連貝殼也被扔下水裏。

阿筍見她默不作聲,便安慰她道:“不用擔心,等會兒你陪小翊玩,把他支開,我”

“不行!”珥生驚叫道,那隻麝香鴨是他唯一的夥伴,已經失去一隻了,怎麼還能讓他再痛苦一次呢?

“沒有辦法啦,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個了,你也知道,孩子他爸”

“可是小翊會難過的,”珥生蹲在她面前,努力說服她:“況且把‘哩哩’賣了,我們的生活還是不會改變多少呀。”

“阿媽。”兩人正在對話的時候,突然響起了小翊的聲音:“你把‘哩哩’拿去吧。”說著,小翊一瘸一拐地跑出去,把疣鼻棲鴨抱過來,淚流滿面。

“阿媽,你一定要換回來很多很多的錢,在我的心裏‘哩哩’是無價的。”他的鼻涕都要滴到唇邊了,咧着的嘴露出小小的牙齒。

阿筍空着兩隻沾着柴灰手,蹲在地上,既沒有抱鴨子,也沒有抱自己的兒子。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嚶嚶地哭了。珥生不知道該安慰誰,只得讓自己忍住眼淚。

為了自己治病而換了鴨子,小翊就千般不願意,為了此時的生存他倒主動捐獻出了鴨子。後來珥生問他這是為什麼,小翊揪着衣服角,低聲說道:“我很喜歡‘哩哩’,母親也很喜歡她的首飾,可是為了生活,她肯把首飾變賣了,為什麼我不能忍心賣下‘哩哩’呢?”

最終,家裏還是少了一隻亂跑的鴨子。

珥生漸漸覺得自己生活在阿筍的家裏是一種負擔,本來這個貧窮的家庭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她有手有腳着實得思考一下怎麼才能找一份工作。

“我在船上聽說你是瓦盧人,你都不記得了?”閑暇時刻阿筍跟珥生在聊着天。

“確實沒有什麼印象。”

“可憐,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

“那你就叫‘吶吶’吧。”小翊插嘴道。

“去!”阿筍在他頭上推了一巴掌。

“我記得我很喜歡螢火蟲。”

“那以後我們就叫你阿螢吧?”

珥生點點頭,又補充道:“叫西螢吧。”

“西?”

是的,西城的西,螢火蟲的螢,我最喜歡的名字。

夜色茫茫,不在南格東部,很少聽見海浪的雄渾歌聲。夜闌微寂,聽着一深一淺的呼吸聲,珥生在尋找生存下去的方法,忽而眼前浮現了父親的身影。

旁人都稱他張老闆,他總是揮揮手,說叫我張師傅就行了。

張師傅是個能人,能者多勞,所以總是忙他自己的事,很少管珥生。遇見西城那年,恰好生意因為天災而攪黃,覺得西城是個值得投資的人,便隨着他來到了南格。

珥生記得更為年輕時候西城的英氣。原本她是沒有在意這個樣貌出眾的男子,因為遇見耀眼的人她總是不願理睬,怕那人的驕傲成為自己的低賤。但偏偏西城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她面前,有一次出門買東西,差點被馬車撞着了,還好西城及時拉了她的胳膊。這時珥生才真正端詳起這個異域男子,他雖然漢語不佳,但說的也認真;雖地位高貴,但待人照樣平和有禮。

漸漸地,一顆含苞待放的心被西城吸引了,她支持父親跟隨他去南格,什麼生意她不懂,只希望每天看着這個男子,這就是最大的收穫。

西城沒有說過喜歡她,年齡上也比她大了十歲,所以這個情竇初開的女子便沾染了丁香花般的憂鬱。她把心事說給貝殼聽,雖然她的父親一直阻止這麼做,但還是沒有辦法,她似乎說出來才能釋放出胸中的鬱悶。她在林間撿了一枚海兔螺,剛說了一句父親就走了過來,嚇得她連忙丟掉,不然又要被他訓斥半天。

珥生在黑暗中笑了笑,命令自己打住這段思緒。

於是記憶便回到正軌,重新投到張師傅身上。

張師傅是個能人,嘴上講着什麼都不會,也確實什麼都沒學過,但他竟能夠十分出色地做着。

在中國的時候他在鄉下收購古董,然後拿到上層領域高價賣出,很快賺得盆滿。別人見這麼有賺頭也學了他在鄉下收購,結果已經被他買出經驗的農人都紛紛漲了價格,物價一抬升,以更昂貴的價格賣給上層,結果無人問津。張師傅也已經開始轉行,做起了航海的生意,一艘大船往鄰近的小國家運貨物,從中換取大量運輸費。正是這次生意,趕上了百年一遇的暴風雨,卷了他的大船,損失慘重。靠着南格島主的兒子西城,他在南格島也做的紅火,用多年積蓄買了大塊土地,在上頭種些熱帶農作物,賣給在海上奔波的華商,他們又賣到中國、朝鮮、東瀛等地。

本來是很紅火的,日後衰落下來,完全是人禍。

珥生平躺在竹床上,緩慢地眨着眼睛,思索着在這個貧瘠的家庭里她應該怎麼做,父親在時他又會選擇什麼渠道?

剛轉了個身,珥生就覺得肋骨被什麼硌到了,她在光線昏暗裏摸索着,是一卷南格粗布。這時月亮移動到了窗口,正好照亮了她的眼睛。機會還是出現了,珥生嘴角浮起微笑,安然入睡。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師妹如此任性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師妹如此任性
上一章下一章

60.西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