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危險重重
清早,趁着太陽還沒有猖狂之際,珥生上山採藥,路過一片竹林,突然停下了腳步。螢就是提着燈籠從竹林里走出來的,現在珥生也要走過這片竹子林,軟軟的泥被她踩出了一個又一個小坑,看起來像是被壞了平靜,奇醜無比。
螢是個中國南方的女孩子,她本來野人一樣生存在森林裏,但在一個沒有血色的傍晚,撿到那枚海兔螺以後,命運得到改寫。這螺是珥生跟着父親,父親跟着西城離開時落下的,裏面藏着她不敢與人說的小秘密。螢得到這個秘密,便跟着她的船,一路向南,也一道離開了不曾令她眷戀的故鄉。
珥生重新得回自己的海兔螺時,一邊羞澀,一邊對螢敬佩萬分。她的腳趾已經磨掉了兩個指甲,烏黑的血痂和着泥土,厚厚地壘成一塊。胳膊、腿上也凈是細長的傷疤,一路的艱辛在這傷口裏悄聲孕育着。珥生為她難過,又為她的堅韌驚喜。
剛到南格島,那時父親健在,珥生是讀書的,收費高昂的華人私塾是她每日要去的地方。但正是初來乍到,珥生又是寥寥無幾、讀書的女孩子,所以經常受到同窗男生們的欺負。書念得大聲了會被他們議論為不賢德,念得小聲了,又被冠上大母蚊子之稱。當時珥生最喜歡的兩句詩是——“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也是為了借古人之口,想要問一問離開祖國,跑到外面卻還不團結的人們這樣一個問題。現在倒想想,這並不是一個民族的問題,而是一個年齡的問題。
每次珥生上學都是春華拎着書具,有一次她忙着盯緊修房頂的事兒,便派了螢送她到私塾。
“蚊子,蚊子,大早上就要出來叮人了。”一個光着頭的小胖子,拍着手掌靠近珥生,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外號,也懶得搭理,只想要進屋裏提早看些課文。
螢疑惑地看着這個漁商家的小光頭,瞧他伸着長有十個圓圓肉渦的雙手,啪啪啪拍着。
“叮人有什麼不好,被她香一口,你還不得高興得直翹辮子!”迎面有個穿着長衫的高瘦男子,嬉皮笑臉沒有好心地說道。
珥生忙低下了頭,裝作沒有聽見,繼續走路,結果臉上的緋紅一直延伸到脖子,被小光頭看到了,指着她哈哈大笑。頓時更多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說他不是正人君子,瞎想壞事。
這時候螢才聽明白,這兩個人口中的“蚊子”是在嘲笑珥生。
螢沒好氣地問她:“你就是這樣上學的嗎?”
珥生沉默,依然勾着頭,像是她做了錯事。
“那瘦子腰上的扇墜看起來挺不錯。”螢把書具塞進珥生的懷裏,突發奇想、隨口感嘆一般說道。
接着,她挽了挽直筒袖子,瞧着這堆沾着汗臭味的男子,輕蔑地嘲弄。趁他們還在前仰後合地嘲笑,螢一把拽住條粗粗的麻花辮子,往後使勁兒一拖,那腦袋也跟着往後移動,伴隨着慘叫和扭曲的表情。螢又伸出一隻手,張開來,一把按在豐富表情的臉上,往地上一推,這個剛剛還笑着的男子立刻脆弱地倒在地上。像是被這發生的一系列動作驚嚇到了,周圍的人,包括珥生都一動不動。
等緩了幾秒,從地上傳來抽泣的聲音,想放聲哭又要維護所謂大丈夫的顏面,最後實在被這千萬根頭髮絲惹痛了,才拋棄一切,躺在地上蹬着腿扯着嗓子哭。
螢皺着眉頭,咬了咬下嘴唇,露出一副沒想到如此不堪一擊的表情,搖了搖頭,然後從容地彎身把他腰間別著的扇子取走。
眼睜睜看着朋友竟然被女人欺負,小禿子咬了咬牙,誓要挽回男人的尊嚴一般向螢撲去。他企圖學螢的招式,想要抓她的頭髮,但無奈,螢的頭髮只及耳垂,剛抓住一截就滑下來,落了個空。螢伸直手臂猛地拿扇子敲了小禿子的眉目,痛得他立刻忘了招式,雙手捂緊眼睛,輕輕揉動,淚水條件反射加上被打的難過刷地流下來。
珥生咬了咬食指,心想雖然他們得到了小小的懲罰,但是這禍是闖下了。她抱緊書具,喊螢叫她快停下來,但又有一個男生撲過去,讓她看得揪心,恨不能自己也幫她對付。
直到最後,自稱是拜過少林的男子被螢像野獸一樣咬了胳膊,求饒地喊停,情況才平靜下來。螢用手攏了攏被抓的像雞窩的頭髮,從裏面抽出拽掉的十來根,隨風扔掉,嘴角歪笑,還掛着幾顆血跡,以勝利者的姿勢回到珥生的身旁,甩遠了摺疊扇子,拿回珥生懷裏抱着的書具。
“男人有什麼好的。”她再次對珥生強調,挑起了眉,驕傲得像只孔雀。
望着倒在地上**的一片男子,珥生雖第一次見她就知道這是一個頑強的女孩子,現在親眼所見,但還是會驚訝不已,她暗自思量,這個女孩子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變得如此野性?
不過,就是這樣像小獸一樣強壯的螢,現在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珥生扶着細細的竹子,心裏柔軟得快要流出水來,這種感覺就是頻繁出現、早已習慣的哀傷吧?她用右手捂着胸口,淡淡地想。
大海也是有記憶的,所以才會終日歌哭,它不停地拍打着沙岸,高貴又暴躁,想訴說與魚、與鳥、與人聽,卻沒有口。
日光全盛,珥生才背着葯簍回到竹樓,推了門,看到芍續披頭散髮地坐在她的一盒貝殼前,傾着耳朵,想要聽裏面的聲音,卻又遲遲不敢讓它靠近,就像是裏面藏了怪物。
“只是些瑣事,你不聽也罷。”珥生從簍里揀出各種藥草,去泥,平展好,放在細紗簿子上。打算等會兒拿出去,趁着好日頭晒乾,去去水分,增加藥草的效果。
“令我驚訝的是,你竟製作了這麼多句話?”他輕輕放下一枚長香螺,稍灰的直長睫毛沒有抬起,已然投出嚴肅的餘光。他的緊蹙的眉毛鎖着因這女孩兒的無知帶來的急愁。
“很奇怪吧?貝殼竟能記錄我說的話,你剛才摸着的那塊是一周前的故事。閑着的時候我就只能對它講話。”
“你允許別人聽?”
“父親一直不讓,螢也不讓,西城倒是很喜歡。”她依然低眉,整理着藥草,玉鐲跟着手臂上下亂竄。
聽了此話,芍續這才抬了眼,盯牢女子,竟一瞬間看懂了西城的陰謀。
這個可憐的女子,真的在指望着那個惡魔嗎?懷裏貝質的光滑抵着皮膚,芍續的目光變冷,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將那枚錦鯉筆螺給她,自己又會得到什麼下場。女子挽着袖子,穿着南格普通女子的服裝,胳膊露出很多,白皙,細長,似乎整日身處熱帶的太陽下也曬不黑。
但珥生對這話題很不敏感,不以為意,依然安定自若地做着手頭的事。聽他不言語,甚至一直望着自己,便抬起頭奇怪地看着他。抬首間聞到一股海魚的咸腥飄來飄去。
“你真不知這貝。。。。。。”他獨自感到詫異,看着她一概不知的樣子,實在想不盡這麼些年,這些貝殼都闖下了哪些禍。因為無知而改變別人的命運,想想就讓芍續覺得心臟疼痛。“你真不知這貝…。。”
“看你也能下床走動了。還不快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她乾脆地打斷他的話,並且說話時誇張地扇動着手掌,以驅逐氣味,這讓芍續大窘。
“奧。”因為大窘,本來的話題也硬生生地止住了,只得不甘心地輕着手腳走到竹樓一層,在珥生的指示下進入密封的房間。確實已經很久沒有清理過自己,芍續盤算着從那場戰爭以後,他就一直在打聽珥生的下落,哪裏顧得上自己的容貌。路過河流的時候,也僅僅是在裏面合著衣服遊盪一圈就上路,實在邋遢。
習慣性,芍續進入一個房間,首先對此仔細打量一番。一面不透明紙糊的窗子,一扇編排兩層,有暗閂的竹門。此處已並排擺放好兩桶水,紅木桶里是剛收進屋的、曬溫的水,另一桶是散發著新鮮的沁涼泉水。褐色的豬苓和嫩綠的皂角混合著不知名兒的花葉製成的粉兒,乾淨地裝在小盒子裏,散發著清香。相必這些都是珥生吩咐人做好的吧,而那些人又是西城派來照顧珥生的,想想就不耐煩。
浴室不大,倒是可以放下一整張床,芍續一邊想,一邊面朝里,簌簌脫去衣物。
一陣風刮過,竹門動了兩下。芍續心下不安,忽地想起剛才一心急着出去,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跟珥生講了,而且他也做好了向她透露一部分,先試探一番的準備,這導致竹門竟被他忘記插上閂。
於是他拿了破成條兒的衣服遮擋住身體,想去插好門,剛轉了個頭,在還沒看清任何情況的時候,就被一塊陰影,拿棍連帶着頸部敲了後腦勺。頓時,芍續立刻麻了整個背,向前摔了下去,失去意識。
錦鯉筆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