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後窗血影

第一案 後窗血影

【1】

像往常一樣,苗總家卧室的燈開着,把雪白的窗紗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紗上,隱約卻有一條斜行的斑影,一動不動的,一直沒有變換形狀。

“這起案件看起來可不簡單。”我蹲在屍體的旁邊,眯起眼睛看着地面。

“我也這樣認為。詩羽,麻煩你幫我把這幾處鞋印照下來。”林濤說,“奇怪的鞋印多半是有偽裝,反偵查能力可見一斑。”

“你確定那個什麼池子已經抓進去了吧?”大寶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那個,不會又出來個什麼缸子、罐子之類的,冒充法醫報復你,為池子報仇吧?”

“六三專案”偵破后,全省彷彿安靜了許多,發案量大幅減少,需要我們這個勘查小組出勘的疑難命案現場屈指可數。可是,即便命案少了,我們也一點兒都沒覺得輕鬆。除了各種日常的鑒定工作之外,師父還給我們安排了兩項課題。

師父最近可能是心情極佳,所以才思泉涌,一出手就申報成功了兩項省級重點研究課題。掛了“重點”二字,我們的壓力就大了不少,為了課題設計、數據收集什麼的,大家都想破了腦袋跑斷了腿。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大半年的安靜日子裏,課題研究成果的雛形已經浮現,成就感一點兒也不比破命案小。

大寶更是興奮,遇見人就說:“都說我們實戰部門重經驗、輕研究,現在咱可不同了,咱也是有課題的人了!”

甚至,在一次出差收集課題數據的時候,大寶半夜夢遊的毛病又犯了。

那天大半夜,我看書正看得起勁兒,大寶突然從鼾睡中一躍而起,開了賓館房間的門就走了出去。這次不像以前那次,我有了經驗,知道這傢伙又夢遊了。於是,我合起書本追了出去,在走廊里一聲不吭地把大寶往房間裏拉。大寶一邊挪步,一邊嘟囔着說:“別拉,別拉,我要去實驗室里做實驗。”

他說這話的那個節奏感,讓我差點兒就跟着唱起來:“在實驗室里做實驗,看看有沒有不變的諾言……”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寶說起他夢遊的事,他依舊毅然決然地否認。

我說:“不承認就不承認吧。怎麼也比上次強,上次你夢遊找解剖室,要是把我當成屍體,我豈不是得挨刀子了?”

“那可不一定,要是這次把你當成小白鼠,你更慘。”大寶說,“不過,還真沒見過這麼胖的小白鼠。”

一個小時前,師父召集我們勘查小組的成員開會。

走進師父的辦公室,立即覺得眼前一亮。

師父的辦公桌旁,不知何時站着一位短髮女孩。這個女孩最多也就是二十齣頭的模樣,脖子上掛着一台單鏡反光機,正專註地翻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件。一小縷髮絲從她耳後滑落,擋住了視線。她輕輕蹙眉,順手撩起髮絲,別在耳後。一瞬間想必所有人的腦海里都會閃現“明眸皓齒”四個字。身邊的林濤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就連我和大寶兩個“名花有主”的人,也忍不住看到發獃。

“咳咳,我來介紹一下吧。”師父有些尷尬,站起來對那個女孩說,“這是我們總隊法醫科的秦科長,也是勘查一組的組長。”

女孩微微側身,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

我一臉茫然。

“這位是痕迹檢驗科的林科長。”

林濤還在發獃,聽到自己的名字,頓了幾秒,才“啊”了一聲算是應答。

“這位是法醫科的李大寶。”師父對身邊的女孩介紹完,又轉過來看着我們,“這位呢,叫陳詩羽,是你們的新同事。”

“啊?!”

我和大寶同時叫了出來。

“新同事?我們科?”我第一個清醒過來,“師父,我們出現場的,最好還是要個男的吧?”

說老實話,在我的工作領域內,我確實有一點兒性別歧視。我知道,很多女孩都喜歡法醫這一行,我們省也招錄過很多女法醫,但事實上,堅持到最後的人的確不多。原因當然有很多,也許是殘忍血腥的現場,也許是惡臭腐爛的屍體,也許是巨大的心理壓力……總之,能在法醫現場勘查的工作上堅持下去的女性,的確是極少數。即便是再有魅力的美女,也不能改變我的這種看法。

我的質疑聲剛落,那女孩便轉過頭來。她眉頭微微蹙起,無聲無息地盯着我。

“什……什麼呀!”林濤立刻打起圓場,居然還有些結巴,“你看她背的這台相機,尼康D3X,這可不是初學者用的機器。她是痕檢專業的吧?師父你這是給我配了個助手嗎?”

我們三個人私底下曾經商量過,既然我們的職業是個男性化的職業,而且需要經常出差。如果上級這次滿足我們錄用新人的請求,就一定得堅持要個男同事,絕對不要女孩。因為如果來了個手腳不利索的女孩,還得跟着我們住賓館,甚至風餐露宿的,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諸多不便。可是眼下林濤這傢伙顯然是要倒戈,我狠狠地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

“她不是法醫專業,也不是痕檢專業。”師父說,“她是公安大學偵查系大四的學生。今年我們廳要招錄大批人才,她已經和省廳簽訂了協議,畢業後來我們總隊,從事偵查工作。現在是實習期了,所以,她先利用實習時間過來。”

“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迎着陳詩羽挑釁的眼神,問道,“你的實習期,久嗎?”

“當然,總隊領導班子已經研究過了。”師父接著說,“小陳同志實習期滿后,可以繼續留任你們勘查組。”

“不行。”我毅然回絕,“我們需要一個男同事,我們的工作是需要吃苦的,不是好玩的,而且我們已經很辛苦了,不想再去花精力照顧一個女士。”

陳詩羽終於轉過身來,用身體的正面對着我們。她往前邁了一步,嚇得我往後退了一步。我知道公安大學偵查系的人,即便是女人,動起手來也不是鬧着玩的。

“我們認識嗎?你是技術部門的,說話得有依據,疑罪還從無呢。”陳詩羽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有些接不下去,說:“我這是經驗總結。師父,請您重新考慮。”

“咳咳,我覺得吧。”林濤說,“師父的考慮還是很周全的。我們勘查組經常要下基層辦案,但是和基層偵查部門之間的聯絡不夠,溝通起來也沒有那麼通暢。如果有個懂偵查的同事加入我們,可以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我看這位小陳同志的行頭,是個攝影發燒友吧?正好可以幫助我完成刑事攝影的工作,我騰出手來還能更好地勘查現場呢。”

陳詩羽的表情有所緩和,向林濤友好地點了點頭。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你有意見可以,但是必須保留。”師父話鋒一轉,語氣從商量變成了命令,“去裝備財務處申領辦公桌,以後她和你們一個辦公室。”

師父起身出去了,把我們幾個人留在那裏。我氣鼓鼓地站着沒動。

大寶見情況已無挽回之勢,居然也迅速倒戈,拽着我說:“那個,老秦你別犟了,這陳羽毛是公大偵查系的,你就當多個保鏢好了。”

陳詩羽說:“這位同志,第一,我不是保鏢,我是有思想有知識的偵查員;第二,我叫陳詩羽,陳詩羽,記住了吧?不叫陳羽毛。”

辦公室里的氣氛從來沒有這麼尷尬過。大寶打圓場失敗,陳詩羽卻只是桀驁不馴地盯着我。我也毫不遜色地盯着她,林濤正要說點兒什麼,那台好久沒響的指令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大寶一躍而起,搶過電話:“喂?幾具?”

電話那邊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兒跟哪兒啊?是勘查一組嗎?”

“是啊是啊,幾具?”

“幾句?什麼幾句?我看看啊,沒幾句。”看來指揮中心來了個新手,他程式化地說,“啊,這樣,你好,龍番市公安局剛才發來請示函。今天早晨七點鐘,一名女士騎電動車經過東高架黃口段時,發現橋下一名流浪漢躺在那裏睡覺。她遠看流浪漢疑似身邊有血跡,走近后發現該流浪漢已經死亡,身邊有大量血跡,所以報警了。市局法醫初步勘驗現場之後,覺得案件有疑難,要求省廳給予支援。”

從大寶扭曲的五官和攥着話筒的青筋暴露的手來看,他對這個話癆似的新手痛恨至極。

“別把電話捏碎了,現在買個電話不好報銷。”我被大寶的表情逗樂了。

“有命案了,咱們出發吧。”大寶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有命案那麼興奮幹嗎?”我說,“這可是一條命沒了啊。”

“我這不是興奮。”大寶又開始眉飛色舞起來,“我這是為我的身體着想!”

“身體?”我不知大寶所指。

大寶立即擺出招牌造型,豎起兩個手指,說:“出勘現場,不長痔瘡!”

“咳咳。”林濤正色道,“現在有女生在了,說話要注意點兒。”

收拾好現場勘查箱后,我們叫上駕駛員韓亮,駕車往黃口方向趕。

“以後到現場,一定要嚴肅。”我在搖晃着的車廂里對大寶說,“要是被人拍到你在現場嬉皮笑臉的照片,發到網上,夠你喝一壺的。”

“成天看屍體,總不能每天都哭喪着臉吧?多晦氣啊。”副駕駛座上的陳詩羽,木然地盯着窗外,幽幽地說,“發就發,凡是通情達理的人都能理解,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法醫大多都會經歷這樣一段心路歷程:從對屍體的恐懼到對生命的悲憫,從思考人生到最終的淡然。這種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對生死的淡然。看破生死,才能輕鬆上陣,才能把自己的感官調到最佳狀態,才能更加集中精力地偵破命案。有人會因為命案現場有法醫露出了笑臉而義憤填膺,指責法醫不懂得尊重死者。其實這個世上,還有哪個職業會比法醫更懂得尊重死者呢?

不過,這個道理被一個大學女生說出來,我倒是有些吃驚,對陳詩羽的印象頓時好了許多。我偷偷打量了她幾眼,對她的好奇更是愈來愈濃。車子仍在顛簸前行,林濤今天似乎特別積極,一路跟大寶聊着過往經手的案件,一邊聊着一邊不經意地瞄向副駕駛那邊。可反光鏡里,陳詩羽只是出神地望着路面,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我暗自偷樂,不知道當慣了萬人迷的林濤,遇到這樣的對手,會是什麼心情?

車子終於停在路旁,現場已經圍滿了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群中擠過去,踏入被警戒線圍着的中心現場。這個現場位於高架橋下,粗大的水泥墩旁,鋪着一條破破爛爛的舊棉被。棉被上卧着一個光膀子的男屍。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身上蓋着一床舊棉被,覆蓋了面部。因為死者大量出血,棉被的外面已經被血染透,所以才會被人發現異常。”民警上來介紹情況。

龍番市公安局法醫科胡科長見我們走進警戒帶,脫去手套,迎了過來,說:“好久不見啊,想你們了,所以請你們過來,共同看看這個案子。”

大寶還惦記着我在車上說的話,趕緊道:“別露笑臉,人群中有相機呢。”

“死者是什麼人啊?”我問,“剛入春呢,氣溫還不高,睡覺就光着膀子了?”

“這個人的身份基本已經弄清楚了。”胡科長說,“三十多歲,是個流浪漢,有些智障。在這一帶活動十幾年了,大家都認識他,叫他傻四。整天瘋瘋癲癲的,看到陌生的女孩子經過,就喜歡跟過去齜牙咧嘴的,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有太過分的動作。”

“他是怎麼活下去的?”我問,“乞討?”

“他倒是不主動乞討。”胡科長說,“有時候路人見他可憐,就會丟個一塊兩塊的。他有錢就去附近買饅頭吃,沒錢就在垃圾箱裏找東西吃。有時候附近的住戶也會給他一些剩飯剩菜。冬天他就在附近一個涵洞裏睡覺,夏天就睡在這橋墩底下。收容所里關不住他,他每天除了睡覺,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閑逛。”

“什麼人會殺這種人?”大寶撓了撓頭,“一沒錢、二不得罪人,你說會不會是丐幫香堂搶地盤,所以殺個人立立威風?”

“我看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覺得兇手多半也是精神病。”我說。

“欸?”胡科長說,“老秦說的還真有可能對呢。龍番的確沒有什麼丐幫,也不存在搶地盤的糾紛問題。我們以前處理的流浪漢被殺案,破案后大都是精神病人作案——哦,對了,這位女士是?”

“哦,新人。”我看了看陳詩羽,她對胡科長點了點頭。這姑娘膽子倒挺大,第一次到現場看屍體,她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胡科長遞給我們幾套勘查防護裝備,等我們迅速穿戴完畢,便帶我們走到橋墩旁,指着某處說:“你們看。”

在我們換上裝備的時候,蓋着屍體的棉被已經被民警裝進了物證袋裏。為了防止圍觀群眾拍照,民警們在傻四屍體的周圍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只見傻四光着膀子,頸部和前胸都已經被血跡浸染,但他頸部的一處創口還是清晰可見。他身邊有一件破舊的棉襖,或許是他唯一的衣物,無論春夏秋冬,全靠它來蔽體。

屍體旁邊的橋墩上,可以看到扇形的噴濺狀血跡,扇形的中點位於死者頸部上方的部位。可以看出,死者可能是處於坐位,被人割喉,然後直接仰面倒下死亡的。

但最為醒目的,是在那扇形噴濺狀血跡的旁邊,居然有三個用血寫成的大字:“清”“道”“夫”。

“清道夫?”大寶推了推眼鏡,說,“什麼意思?什麼叫清道夫?和環衛工人有關係嗎?”

“嗯,我知道的清道夫,是一種魚,專門吃其他魚的糞便。”韓亮在一旁插嘴說,“很多人在魚缸里養這種魚,可以省去很多清洗魚缸的麻煩。我以前也養過,挺好養的。就是……有時候它們會把魚卵一起吃掉,這就不怎麼有趣了。”

韓亮是我們勘查一組的專職駕駛員,為了圓自己的制服夢,放棄了管理幾千萬資產的機會。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個任性的富二代。韓亮雖然學歷不高,見識卻很廣,所以他總是被邀請參加我們的勘查工作,也幫了我們不少忙。大寶經常調侃韓亮是個無所不知的“活百度”,這次他果然又派上用場了。

一直凝神看着現場的陳詩羽,這時也側頭看了看韓亮,眼神有些閃爍。

“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這是一種簽名行為。兇手可能把自己比成了清道夫。他覺得傻四是社會的垃圾,他殺了傻四,就是在為這個世界清理垃圾。”

“嗯!有道理。”林濤一邊蹲在橋墩旁邊用放大鏡看字跡,一邊說。

“這兇手神經病啊?”大寶說,“沒事殺精神病人做什麼?這些精神病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其實是很痛苦的。而且,他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啊。”

“所以我剛才說你們分析得很對啊。”胡科長說,“這個兇手啊,我看多半也有精神障礙。一般殺智障者的人都是精神有問題的。”

“精神病人殺精神病人的案例確實不少。”我說,“但是現場留字的簽名行為,卻是極為少見。”

“而且現場的痕迹,也不支持兇手是個無責任能力的人。”林濤指着橋墩上的血字,說,“這三個字筆畫均勻,肯定是軟物形成的。我開始還覺得是用手指寫上去的,但是這個橋墩的水泥面很光滑,我卻看不到一點兒紗布紋路或者指紋紋線。”

“會不會是用毛筆什麼的寫上去的?”大寶湊過頭來看。

“不會。”林濤說,“毛筆也會有毛的紋路啊。”

“那是用什麼寫上去的?”我問。

林濤沉吟了一下,說:“用戴着橡膠手套的手指。”

“橡膠手套?”我吃了一驚,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橡膠手套。

大寶連忙用手指蘸了蘸身邊血泊里的血,在橋墩上畫了一下,說:“呀,果真是一樣的。”

林濤說:“帶有反偵查意識的作案,能用精神病人作案來解釋嗎?”

陳詩羽搖了搖頭。

“什麼人作案的時候會戴橡膠手套?”我沉吟着。

林濤說:“還有,現場有很多噴濺血跡、滴落血跡和血泊,屍體的周圍幾乎都有血染。但是,我卻沒有看到現場有鞋底花紋的血足跡。”

“沒有腳印?”大寶說,“難不成是浮在空中的鬼乾的?”

大寶的話還沒落音,林濤就打了個哆嗦,嚇道:“別瞎說!想嚇死我啊?”

陳詩羽鄙視地看了一眼林濤。

“那這是什麼?”我指着地面上像是足跡輪廓一樣的痕迹問林濤。

林濤說:“這是沒有花紋的足跡輪廓,我們穿着鞋套走進現場,踩到了血跡,再踩回地面的話,都會留下這樣的足跡。”

“你是說這是我們民警穿戴鞋套進入現場留下的足跡?”大寶問。

“是。”林濤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如果兇手也穿着這樣的鞋套,也會留下這樣的痕迹。”

陳詩羽忽然蹲下身,用手指蹭了一下屍體旁邊地面上的血跡,說:“兇手應該就是穿着鞋套進入現場的。”

“啊?”大寶吃了一驚,“陳羽毛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詩羽說:“你們看,旁邊有幾個類似的足跡應該是民警留下的,因為時間不長,所以還沒有完全乾掉。而這幾枚足跡,已經完全乾掉了,說明足跡留下的時間很長。另外,我叫陳詩羽,不叫陳羽毛,謝謝。”

一個大學生能做出這樣的推斷,確實讓我有些刮目相看。我讚許地點了點頭,表示對她的論斷予以支持。

“戴着橡膠手套,穿着鞋套進入現場殺人。”大寶說,“殺的還是精神病人。聽上去好像那部美劇,叫什麼《嗜血法醫》裏的情節啊。”

“難道是美劇迷學電視劇情節來殺人?”陳詩羽得到了我的認可,話多了起來。

我搖搖頭,說:“人家那是殺壞人,咱們遇見的是殺一個智障者。”

“那就是對警方的挑戰?”林濤瞥了一眼陳詩羽,問。

我仍然搖了搖頭,說“從兇手留下的這三個字看,彷彿不是為了挑釁。”

“會不會是行內人乾的?”胡科長插話道,“鞋套、手套,裝備挺齊全啊。”

大寶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的幾名法醫。

我沒有吱聲。

“動機不明。”林濤說,“你們去屍檢看看吧。我打電話叫文件檢驗科的吳科長幫忙看看這幾個字跡的形態,有沒有什麼可以突破的地方。”

傻四躺在解剖台上,因為體位變動的緣故,頸部的創口還在哧哧地往外冒血。

為了考驗陳詩羽的膽量,我特地讓她來解剖室幫助我們進行屍檢照相。我瞄了一眼陳詩羽,她居然很認真地在觀察屍體的情況,完全看不出恐懼。看來這個傲傲的女生,還真有兩把刷子。

傻四光着膀子,穿着一條寬大的薄棉褲,褲子上到處都是破口,髒兮兮的棉花從破口處冒出來。褲子的褲襻里穿着一根布帶,是作為腰帶使用的。從布帶的摺疊痕迹看,傻四平時把布帶的兩端打結,用以固定褲子。而他死亡的時候,布帶是解開的。

“他的褲腰帶是解開的。”大寶說,“是去解手嗎?”

我說:“不一定,說不定他睡覺的時候就是解開的。”

屍體全身,除了頸部的一處切創以外,沒有再發現其他的損傷,他是被一刀致命的。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刀口特別細?”大寶按了按創口的兩側。

我沒有說話,按照常規解剖術式打開死者的頸部皮膚,並且逐層分離了頸部肌肉。

“你們看,”我說,“這是一處切創,就是有人用刀在死者的頸動脈位置,一刀劃開,直接導致頸部肌肉和頸部動靜脈的同時斷裂,血液會迅速從破口處噴濺出來,人也會因為急性大失血而死亡。”

“這一刀直接劃在頸動脈處,雖然刀口不長,但是很准。”大寶說,“兇手一刀就取了死者的小命。”

“一般情況下,頸部切創多見於兩種情況:一種是自殺;一種是兇手恐其不死,在殺完人後加固,確保死者死亡。”我接過話茬兒,“不過,這起案件中,應該是他殺。創口周圍沒有試切創。大部分自殺的人,切口的一端都會有幾個划痕,叫作試切創,這反映了死者的心理。”

“會不會因為死者是智障者,所以沒有試探的心理?”陳詩羽問。

我搖搖頭,說:“正因為是智障者,就更不可能找得到這麼準確的位置,而且毫不猶豫地一刀斃命。更重要的是,現場並沒有發現兇器,說明有人把兇器帶離了現場。”

“確實,這怎麼看也不會是自殺。”大寶突然瞪起了眼睛,“而且,你們發現沒有,刀刃非常薄,半毫米都不到。”

“確實,刀口很深,但是創口裂開的程度並不大,說明這把刀很小、很快、很薄。”胡科長說,“兇手用這麼不方便殺人的兇器來殺人,倒是奇怪。”

我哼了一聲,說:“看來兇手對自己能用這麼小的刀去成功殺一個人非常有信心,因為他非常了解人體結構。”

“戴手套、鞋套。”我想了想,接著說,“關鍵是可以找准解剖位置一刀致命。你們說會不會是一個有強烈反偵查能力的屠夫?”

“有道理啊。”大寶齜着牙笑着說,“屠夫的可能性大,殺豬都是割脖子的。”

我皺了皺眉頭,說:“這個結論依據不足,咱們暫且不做定論。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兇手是怎麼做到悄無聲息地接近死者,趁其不備,且可以順利找到解剖位置下手的?”

大寶附議:“頸部這個位置,不太好下手啊。你說你來摸我脖子,我會讓你摸嗎?”

“而且傻四當時並不在睡覺。”我說,“根據血跡噴濺的位置,當時傻四應該是坐在那裏的。這樣接近他也應該知道啊。看到一個戴着手套、鞋套,拿着刀的人,他再傻,也會反抗啊。”

“沒有任何抵抗或者約束的痕迹。”一直在解剖死者四肢關節的胡科長補充道。

解剖進行得很順利,但是通過解剖,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和開始一樣,我們依舊不知道兇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麼,不知道兇手怎麼能做到悄無聲息、一刀致命。但我卻被陳詩羽的淡定驚着了,這個女孩在一邊默默地看完了整個解剖過程,毫無差池地完成了整台解剖手術的照相工作。初次面對血腥的解剖,我記得我都曾努力地克服自己內心的涌動,而這個非法醫專業的女孩卻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道她是真的在這方面比較粗線條呢,還是強壓在心裏不表現出來。

下午,我們又返回案發現場,對現場進行了進一步的勘查,依舊一無所獲。

“兇手沒有給我們留下一丁點兒線索或者物證。”我拖着疲憊的身軀,沮喪地說。

“不知道文檢科的檢驗有沒有什麼線索。”大寶說。

“如果有線索,早就來信兒了。”我看了看周圍,暮色已經降臨,說,“今天先回去吧,這個案子我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之前很少出現這種情況啊。”

話音還沒落,胡科長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接通電話后,胡科長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他掛了電話,說:“城東又發生了一起命案,真是雪上加霜。你們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看看?”

“當然去!”陳詩羽搶在我前頭說道。

【2】

去城東的路上,陳詩羽接了一通師父的來電。從她的答話來看,師父應該是詢問了一下案子的有關情況,也問了問陳詩羽第一次觀看解剖的感受。可陳詩羽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彷彿對師父的關心並不在意,回答觀看解剖的感受時更是輕描淡寫。我倒是有些上心了,師父居然給她打電話,而不給我打。難道師父是想試探一下我們?看看我們這些一開始反對她加入的人,有沒有給陳詩羽小鞋穿?師父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到了城東,路變得窄了起來,房屋的排列也更加緊湊,看上去一點兒也沒有省城的樣子。在一片居民區裏的小路上,停了好幾輛警車,數十名警察也分成若干組,在詢問着不同的人。

“我就覺得對面的苗總家裏不太對勁兒。”一個中年婦女倚在牆邊,對辦案民警說。她穿着睡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別害怕,我們肯定會破案的,張大姐。”民警安慰道。

“她抖得那麼明顯,”大寶悄悄對我說,“肯定是嚇得夠嗆。”

這個初春的夜晚,雖然不熱,卻也不寒冷。有了新的命案,我們努力甩掉一身疲憊,投入到新的戰鬥中。我們圍在張大姐身邊,開始聽她敘述自己報案的過程。

半個小時前,張大姐在家裏吃完飯後,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意中,她瞥見陽台對面二樓的窗戶似乎有點兒異常。

這是城郊一片還沒有完全開發的地方,集中坐落着一些二層民居。因為附近很快就要修建高鐵站,所以這兒也跟着變得寸土寸金,每一個住戶都成了一個富豪坯子。為了在拆遷過程中獲取更多的賠償,房主們爭相把自家的老房子裝修得格外精緻,相繼在原先的院落里搭建了一些臨時平房。遠遠看去,這一片民居,緊密相連,不分彼此。

省城的人都知道,這一帶絕對是藏龍卧虎。很多有遠見的人,不知從哪裏打探到了高鐵的發展規劃,幾年前就在這裏收購了房子,坐等拆遷升值,然後大賺一筆。

張大姐是這裏的原住民,對這裏的每一戶人家多多少少都比較熟悉。尤其是住在她家對面的那個苗總家,平時隔着陽台就能看到他們家的動靜,因此對這一家四口的情況,張大姐更是了如指掌。有時候,苗總家卧室的燈光映出小兩口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場景,張大姐更是羨慕地指給自己的老公看。那一家人總是有說有笑、相親相愛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和諧社會的典範。

可是今天晚上,她發現了異常。

像往常一樣,苗總家卧室的燈開着,把雪白的窗紗照得透亮。可是,在雪白的窗紗上,隱約卻有一條斜行的斑影,一動不動的,一直沒有變換形狀。張大姐起了疑心,趕緊走到陽台上,這麼一近看,她才發現,那斑影竟是一道殷紅的血跡!

大驚之下,張大姐拉上了自己的丈夫,繞到苗總家的門前。剛推開虛掩的大門,兩具仰卧在客廳的屍體和一大攤血跡就映入他們的眼帘。張大姐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句話。倒是張大姐的丈夫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機,撥通了110。

“那麼好的一家人,怎麼就沒了呢?這殺手殺誰也不能殺他們啊!在我們那個年代,這就是‘五好家庭’啊!”張大姐一臉沮喪,“人家都說婆媳關係不好處,這家的婆媳,比母親和女兒還親啊。天天挽着手走路,而且總是談笑風生的。和小俞聊天,她還總說自己的命好,攤上了一個疼愛她的婆婆。多好啊,多讓人羨慕啊!怎麼都沒了呢?對了,警察同志,他們家裏,還有活口嗎?”

民警垂着眼帘,搖了搖頭,接着問:“你和你的丈夫進入現場了嗎?”

這是對報案人詢問必備的一條,用以甄別現場痕迹。

“沒有。”張大姐說。

“你們可以進去了。”林濤穿着一身勘查裝備從現場走出來,“現場通道已經打開了,進去的時候不要踩到白線區域。”

“幾具?”大寶總是這個問題。

林濤說:“挺慘的,五具。”

“有什麼有價值的痕迹物證嗎?”我問。

林濤點點頭,說:“有血鞋印,不過不典型,不能作為排查依據,但是可以作為認定兇手的證據。”

“那也是重要發現。”我心裏踏實了一點兒,“案件性質,可有什麼看法?”

“不確定。”林濤說,“不過現場有翻動,劫財的跡象還是存在的。”

“好。”我一邊穿戴好現場勘查裝備,一邊招呼還在一旁聽民警介紹前期情況的大寶和陳詩羽,一起走進了現場。

現場是個獨門的二層小樓,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卧室和衛生間。小樓外面還有一排作為廂房、廚房使用的小平房。主樓里裝潢考究,符合一個私企中層領導的品味。聽張大姐“苗總苗總”地稱呼,看來這家的主人應該是個公司老總之類的人。

一樓客廳里仰面躺着兩具女屍,衣着整齊,面部都被血液浸染,看不清楚。根據之前了解的情況,應該是戶主苗正的母親王秀黎和他們家的保姆齊傳芝。苗正和他的妻子以及七歲的兒子都在二樓的卧室中被殺害。

苗正倒伏在卧室的大門口,他的妻子俞莉麗、兒子苗苗仰卧在卧室床的兩側。

大概看了一下屍體的方位,我和大寶重新下到現場一樓,開始逐一對屍體進行初步檢驗。雖然面對着五人死亡的血腥現場,但陳詩羽依舊沒有露出絲毫膽怯,只是默默拿着那台單反“咔嚓咔嚓”地拍着。

“保姆距離大門最近,損傷位於頭頂部。”我小心地扒開保姆頭頂的頭髮,只見創口附近浸染着大量血液,“創口看不清,但不像是銳器傷。”

“王秀黎的損傷也在頭部,主要位置是在枕部。”大寶說,“大量血染,同樣沒法分辨創口形態。”

既然現場看不清創口形態,我們就不繼續翻動屍體了,免得破壞屍體的原始狀態。到了解剖室,有的是時間仔細觀察損傷。

我走到王秀黎屍體的附近,看見她腳邊的瓷磚上好像有一些痕迹。我拿過勘查燈,用側光觀察,可以看見瓷磚上有一條拖擦狀的痕迹。痕迹的尾端是鞋底花紋,和死者穿着的拖鞋花紋一致。這是一條死者形成的蹬擦狀划痕。

“這條划痕的形態很有意思。”我蹲下來看了看,說,“有一條長的痕迹,還有一些小的痕迹,痕迹里貌似還能看見一些拖鞋的鞋底花紋。林濤,你怎麼看?”

林濤眯起眼睛,說:“我看啊,是死者在受傷的時候跌倒,然後腳在地面上蹬擦形成的。”

“贊同。”我說,“死者的損傷集中在枕部,我摸上去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很多密集的創口。這麼密集的創口應該說明死者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被打擊的。所以,她肯定不是站着被打擊的,因為站着的時候,身體會自由移動,體位就不固定了。所以,她應該是趴在地上被打擊的,這樣就可以解釋這個蹬擦的痕迹了。死者被打擊的時候,雙腿在地面蹬擦,才形成了這樣的划痕。”

“這個分析有什麼意義呢?”陳詩羽問。

“有意義。這說明兇手殺完人後翻動了屍體。”我見陳詩羽虛心好學,就用親切的語氣說,“咱們發現的屍體是仰卧在地面的,和我們分析的她趴在地上被打擊致死的體位不符。”

“兇手為什麼要翻動屍體?”陳詩羽接着問。

我搖搖頭,說:“屍體頭部都是血跡,所以我也不敢下什麼結論,等屍檢完了就知道了。”

說完,我沿着現場的數十個血足跡走了一圈。現場有很多密集的血足跡,方向各有不同。但是可以看出,鞋底花紋只有一種。

“一種鞋底花紋不能確定只有一個兇手吧?”我說,“會不會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兇手買了一樣的鞋子來作案的?”

林濤搖頭,說:“只有一個兇手。這些鞋印我都看了,有一個鞋底磨損點的特徵是完全一致的。兇手想偽造這個特徵是不可能的。而且,現場那麼多血,如果有兩個人,另一個人肯定也會留下足跡。”

我點頭認可。

仔細看去,血足跡從保姆頭部的血泊開始,延伸到王秀黎屍體的頭部旁邊,然後匯成一趟,向樓梯口延伸。

“你們看,這人的步伐多大。”林濤一隻腳站在血足跡旁,另一隻腳使勁兒往前跨了一步,“我得這樣跨步,才能完成他一步的步伐。”

“進擊的巨人嗎?”大寶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這說明了兩個問題。”林濤白了大寶一眼,“第一,這個人殺完王秀黎后,是跑着上樓的。第二,這個人的個子應該很高。”

“個子高是肯定的。”我說,“我也有依據。”

“哦?”大寶搶着問,“什麼依據?”

我沒有回答大寶的問題,招呼大家再次走上了二樓。

二樓的血足跡更加凌亂,但是仍然可以分辨出,這是同一種鞋底形成的足跡。血足跡在二樓主卧室的門口開始互相疊加、破壞,說明兇手和被害人在這裏有過一個打鬥的過程。但是打鬥隨着手無寸鐵的男主人苗正的倒地而終止。

看足跡的形態,兇手在殺死苗正後,直接進入屋內,把母子二人逼到了牆角后,將其殺死。在這個逼退的過程中,母子二人都有蹲下來的動作。頭部受傷后,血跡還沿着頭部、頸部滴落到了大腿和小腿處的衣物上。這些流注狀血跡的走向,告訴我們母子二人當時都是蹲着被打擊的。而且,母子二人沒有任何抵抗。

尤其是俞莉麗的面部,除了遍佈的血跡以外,隱約還可以看見淚痕。

因為現場地面光滑、乾淨,而且遍佈血足跡,這給我們對這個現場進行重建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我們可以沿着血足跡的方向判斷兇手在殺完人後的行走路線,從而判斷他這些動作的目的和意義。

林濤沿着地面上的血足跡走着,說:“兇手殺完人以後,就開始在屋裏翻東西了。”

主卧室里的衣櫃以及另一個卧室里的衣櫃都被翻動了,兇手是用一種很暴力的手段翻動的,幾乎衣櫃裏所有的東西都被兇手拽了出來,然後拋撒在地面。大衣櫃的門上可以看到血手套印,說明兇手是戴着手套進入現場的。大衣櫃裏的物品上沾染的血跡,同樣也提示兇手是在殺完人後,立即翻動了衣櫃。

血足跡從主卧室出來后,開始通往次卧室的方向,兇手同樣對次卧室的大衣櫃進行了翻動。從次卧室里出來后,兇手徑直進入了衛生間,然後我們就沒有找到走出來的足跡了。

“這樣的足跡現象,說明兇手進衛生間,是為了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跡。”林濤說,“而且清洗得很乾凈。”

“當然,兇手行兇的時候,可能天還沒有黑,兇手總不能一身是血地走上大街吧?”大寶很能理解兇手的這個動作。

“兇手只翻動了死者家的衣櫃嗎?”我拉開床頭櫃的櫃門,裏面的物品很整齊。

“是啊。”大寶說,“電視櫃啊、梳妝枱啊什麼的,都沒有一點兒翻動的痕迹哦。”

“是。”林濤點了點頭,然後又使勁兒搖頭,“不不不,不只是這兩個大衣櫃。樓下的冰櫃也被翻動了。”

“翻冰櫃?”我甚是詫異。

林濤說:“你們剛才在樓下沒有注意到嗎?樓下餐廳一角有一個冰櫃,裏面的東西,一些水餃啊、包子啊、凍肉啊什麼的,都被拿了出來,說明冰櫃裏面肯定也被翻動過了。”

在樓下勘查的時候,因為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的足跡上,所以我還真沒注意到餐廳一角有一個什麼冰櫃,更不會注意到這個冰櫃裏的東西被翻了出來。

“這個動作有點兒意思。”我低頭沉思。

“而且冰櫃附近沒有血足跡。”林濤說,“應該是兇手在樓上清洗完以後,再下樓的。”

“看來這個案子,你們痕迹檢驗部門的工作很順利啊。”我說,“至少現場重建是完成了。現在都七八點鐘了,等殯儀館的同志來運屍體吧。我們去專案組聽聽情況后,再去屍檢。”

龍番市公安局在現場附近臨時徵用了一家住戶搭建的平房作為專案指揮部,指揮部里除了專案組組長和幾名偵查員在研究偵查措施以外,其他人都被派出去調查訪問了。

主辦偵查員知道我們進來,是想知道一些前期調查情況,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說:“死者苗正,三十八歲,名校畢業,是國臨科技的技術部主管,是公司的核心管理層。剛才通過公安內部互聯網,我們了解到,之前幾天苗正因為涉嫌故意泄露商業秘密罪被我局經偵支隊調查,但是沒有像樣的證據,所以沒有抓人。”

“泄露商業秘密?”我摸了摸下巴。

“嗯。”偵查員說,“有人舉報他在秘密出售公司的商業情報,所以進行了例行調查。苗正的母親王秀黎,六十六歲,原來是區民政局副局長,退休十幾年了,為人和善。群眾反映,她和兒媳婦俞莉麗關係非常好,情同母女。俞莉麗,三十一歲,自己在網上開了一家淘寶店賣時裝,除了出門進貨,或是和婆婆一起逛街,其餘時間一般都在家裏待着。家裏還有一個保姆,五十二歲,剛聘來一個月。還有就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林濤說:“現場條件很好,我們不僅提取到了物證,還重建了現場。兇手應該是敲門入室的,因為大門沒有被撬壓、損壞的痕迹,窗戶也都是完好的。入室后,兇手先襲擊了保姆和王秀黎。可能因為二人呼救,驚動了二樓的一家三口,兇手迅速從一樓跑到二樓,在主卧室門口遭遇苗正,二人發生了短暫的搏鬥,但是體力、武器懸殊太大,苗正很快被打死。然後兇手把母子二人逼退到牆角,逐一殺害。殺完人後,兇手對兩個房間的大衣櫃進行了翻動,再去衛生間清洗血跡,然後到一樓翻動了冰櫃,最後離開現場。”

“侵財可以定嗎?”偵查員問。

我搖搖頭,說:“翻動的位置比較奇怪,大衣櫃、冰櫃,這不是存放財物的地方啊。一般的劫財案件,肯定首選床頭櫃、梳妝枱什麼的。可是這些地方都沒有被翻動。”

“你的意思是說,兇手的這些翻動,是在偽裝現場,轉移警方的視線?”偵查員問。

我說:“不能排除。”

“好的。”偵查員說,“我們同樣也覺得兇手在現場停留的時間非常短,不像是侵財案件,更像是仇殺。我們會繼續調查苗正的社會關係,尤其是舉報他的那個人。”

“嗯。”我點頭說,“我也要去檢驗屍體了。”

【3】

五具屍體如果逐一檢驗,至少需要十個小時的時間。此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豈不是得干到明天早晨?

好在省城新建的解剖中心有兩間解剖室,每間解剖室里有兩至三台解剖床。解剖室的門是相對而設的。這樣的設計,可以同時開展數台解剖,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解剖的時候,幾組法醫只要走出門,就可以和其他解剖室里的法醫交流。

我和大寶走進一號解剖室,負責對現場一樓的兩具屍體進行檢驗,陳詩羽負責照相。而市局胡科長和韓法醫則在二號解剖室,和我們同時開展工作,負責現場二樓的三具屍體,林濤負責照相。

王秀黎和齊傳芝的致命傷都在頭部。

我和大寶把躺在兩張解剖台上的屍體的頭髮依次剃除,各自暴露出了頭部的創口。兩名死者的頭部創口創角撕裂,創緣不整,創口裏還可以看見沒有完全斷裂的組織間橋。數個創口縱橫交錯,但是可以看得出創口的邊緣都有挫傷帶。

“兩名死者都死於鈍器所致的顱腦損傷。”我觸摸了死者的頭顱,說,“我能感覺到,兩名死者的顱骨都有很嚴重的粉碎性骨折。”

“先檢驗王秀黎的屍體吧。”大寶見照相人員已經固定了屍體的原始面貌,便按屍檢常規,在屍體全身分段提取物證。

我剪了一塊紗布,用水沾濕,開始清理王秀黎的面部血跡。血跡已經幹掉,形成一塊塊血痂,和面部皮膚粘得很牢。

慢慢地,王秀黎的面容呈現了出來。同時,她額部皺紋里的一處創口也隨着血跡的清除而暴露出來。

“咦?”大寶蹲下來看了看王秀黎后枕部密集的創口,說,“創口都在枕部,怎麼額部也有一處?會不會是俯卧打擊,額部襯墊在地面上形成的?”

我搖搖頭,說:“不,如果是襯墊傷的話,在那種瓷磚地面上,只會形成挫傷,不會形成創口,而且創口周圍有挫傷帶,說明這是一個有局限的接觸面積的工具形成的損傷。”

大寶若有所思,點點頭。

我接著說:“而且,這是一處死後傷。生前傷和死後傷的判斷,是法醫必須具備的一項最基礎的技能。損傷是生前形成還是死後形成,有的時候對案件的偵破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法醫判斷生前、死後傷的主要方法就是觀察創口有沒有生活反應。生活反應就是只有機體存活的時候才有的反應,比如出血、充血、梗塞、吞咽、水腫、血栓等。創口的生活反應主要表現在創面有沒有出血,以及創緣皮膚有沒有捲縮。生前形成的創口,創面會呈現出紅色,邊緣有捲縮;而死後形成的創口,創面會呈現接近皮膚顏色的黃色,邊緣也不會有捲縮。”

我說得這麼煩瑣,意在教授身邊的新人陳詩羽。陳詩羽很聰明,理解我的意思,一邊拍照,一邊不忘認真地聽着,時而點頭。我們都在努力消除剛見面時產生的嫌隙。

王秀黎額部的創口,創面蠟黃,邊緣哆開,是一處典型的死後損傷。

“死了還要對着額頭打一下?”大寶問。

我摸了摸創口,說:“這一下還不輕呢,下面的骨折很重。看來,對着額頭再來一下,就是兇手要把王秀黎的屍體翻轉過來的原因。”之前對現場勘查時,我們曾經判斷兇手在殺完人後,又把屍體翻轉了過來。

“什麼意思?”大寶對我的分析不太理解,一臉茫然。

我微微一笑,說:“別急,回頭再分析。”

打開王秀黎的頭皮,可以看到她的枕部幾乎已經完全碎裂,腦組織從骨折的縫隙里透了出來,一片陰森森的白色。

這樣的顱骨幾乎無法再用電動開顱鋸鋸開了,我們只能用手鋸,將還沒有斷裂的顱骨部分鋸開,然後拿下了一塊邊緣凸凹不平的顱蓋骨。

顱腔內的腦組織已經挫碎,形態不清。硬腦膜被骨折了的顱骨的尖銳端戳裂了好幾個破口,因為巨大的打擊作用,顱內儘是出血和血腫。

“好慘啊。”大寶皺着眉頭嘆道。

我說:“是啊。兇手力氣不小,而且使用的工具也應該是堅硬、質量重的金屬鈍器。”

“這麼大歲數了,還是不得善終,唉。”大寶又開始了他的感悟人生。

按照常規的解剖術式,我們繼續解剖了死者的胸腔、腹腔和背部,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根據死者的胃內容物判斷,她應該是在晚餐后不久死亡的。

“我覺得這個案子的死亡時間比較容易定得精確。”我說,“我們到現場的時候是七點,此時已經是張大姐發現後半個小時了。而死者已經吃完了晚飯,一般人晚飯都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吃,這說明死者是在五點到六點半之間死亡的。結合我們去現場的時候,屍體的屍僵和屍斑都還沒有形成,可以肯定死者是六點左右死亡的。兇手膽大妄為啊,這個時間天也就剛黑,就敢入室殺人。”

“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這個時間通過敲門可以入室的概率比晚上大多了。”陳詩羽說。

“有道理。”我讚許道。偵查專業學生的思維和技術專業不同,有時候確實可以起到優勢互補的作用。

“也就是說,張大姐早半個小時看一下死者家裏,說不準就能透過窗戶看到兇手殺人的背影了?”大寶看着解剖室的天花板,臆想着。

我說:“殺人過程很短暫,能被看到的話就是巧合了。”

解剖完后,我重新觀察死者的頭皮。

“致傷工具可以定嗎?”我說。

大寶說:“鐵質鈍器可以定。”

我指着頭皮上一些弧形的創口說:“還記得嗎?這些創口下面的顱骨骨折都是類圓形的。圓形的鐵質鈍器,就是錘類的工具了。”

“拿鎚子來殺人,當自己是李元霸啊?”大寶說。

檢驗完王秀黎的屍體,我們繼續檢驗齊傳芝的屍體。

和王秀黎一樣,她同樣死於金屬鈍器打擊,導致顱腦損傷死亡。顱腦損傷的程度也非常嚴重,顱骨大面積粉碎性骨折,腦組織挫碎。和王秀黎不同的是,齊傳芝的損傷集中在頭頂,同樣十分密集。

“作案手段完全一致嘛。”大寶說。

我沒有說話,拿起放大鏡在齊傳芝的胸口看了起來。

“發現了什麼嗎?”大寶湊過頭來看。

我微微笑了下,說:“死者胸口有幾處小片狀的表皮擦傷,很淺,不仔細觀察肯定看不到。但是這幾處擦傷很新鮮。”

“這有什麼用嗎?”大寶說。

“剛才我說過,兇手個子很高,你們記得吧?”我問。

大寶說:“對對對,我都忘記問你怎麼回事了。”

我說:“二樓的母子頭部損傷也在頂部,但是說明不了問題,因為我們通過血跡判斷他們是蹲着的。既然是蹲着,兇手打擊他們肯定打在頭頂部。但是齊傳芝的不一樣。根據她死亡的位置,她應該是去開門的人。她不僅開了門,還把兇手往客廳里引了幾米,然後才遇襲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可能蹲下來,兇手也不會讓她蹲下來。但是你們注意到沒有,齊傳芝身高一米六五,比較健壯,兇手如果沒有足夠高的身高,是不可能打擊到她的頭頂部的。”

“你是說兇手沒有對齊傳芝進行控制,而是直接打擊?”大寶質疑,“可是齊傳芝頭頂部的創口也是非常密集的,說明她處於一個相對固定的體位,這個固定的體位是怎麼做到的?”

我說:“這幾處表皮擦傷就可以說明問題了。從損傷來看,這些擦傷是指甲抓的。也就是說,兇手進入家門后,突然抓起保姆的衣領,然後用鎚子打擊她的頭部。因為兇手力氣大,所以被抓住衣領的保姆沒法過多反抗,體位就會相對固定,創口也就密集了。”

“有道理。”陳詩羽說。

我接著說:“當然,這幾處表皮擦傷,還有別的用處,等回到專案組再說。”

解剖完,我們走到二號解剖室,見胡科長他們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

“我們兩具剛完成,你們三具都快完成啦?”我說,“工作效率真高。”

“小孩的屍體檢驗得快。”林濤說,“就是太慘了,對心理影響比較大。真不該跟他們一組。你們有了美女,就想拋棄我嗎?”

省廳法醫主要跑一些疑難命案現場,而市局法醫則要承擔大量的普通命案以及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屍體的解剖檢驗,解剖量比省廳法醫大得多。所以論解剖功底,還是這些市局法醫更加嫻熟。更何況胡科長和韓法醫都是工作十幾、二十年的熟手了,解剖速度自然要比我們快很多。

“怎麼樣?”我突然覺得林濤像是在向陳詩羽獻媚,所以岔開話題問道。

胡科長說:“三具屍體的損傷基本一致,都是頭部被金屬鈍器打擊所致顱腦損傷死亡。苗正的頭部損傷凌亂一些,可以看得出是在運動中被打擊的。女人和小孩的損傷比較集中,應該和我們之前分析的一樣,是在牆角蹲着沒有反抗的情況下被打擊的。”

“就這些?”我追問。

“還有,就是三個人的胃內容充盈,應該是剛吃完晚飯。”胡科長側頭看了看旁邊解剖台上的屍體,說,“哦,對了,女人的額頭上有一處死後損傷。”

“哦?”我來了興趣,“會不會是女人在被打擊的過程中死亡,但兇手連續攻擊,所以導致了一處死後傷呢?”

胡科長搖搖頭,說:“女人的頭部遭重創,但這個死亡是需要幾分鐘時間的,所以不會是連續打擊所致,而且這一處損傷很孤立。應該是兇手把女人打倒后,再去翻找錢財,最後又回到女人身邊打擊了一下已經處於仰卧位的女人的額頭。這個時候,女人已經完全死亡了,所以才會表現出無生活反應的跡象。”

“太好了!”我說,“去專案組吧!我對這個案子的偵破有信心了。”

【4】

不知不覺六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此時已經是深夜兩點半。

有很多傳言說,深夜兩點半是個詭異的時間,很多詭異的事情都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生。我倒是經常寫書寫到深夜兩點半,此時一般都會靈感突發,倒是沒見過什麼詭異的事情。但此時此刻,我有一種預感,這個深夜兩點半,或許就是案件轉折的關鍵點。

專案組依舊是那樣煙霧繚繞。

我們走進專案組,林濤關切地問陳詩羽:“嗆人不?”

陳詩羽淡淡地搖了搖頭。

主辦偵查員見我們進門,急巴巴地說:“經過幾個小時的調查,沒有發現苗正有什麼仇人。那個舉報人因為是寫匿名信舉報的,所以也找不到。從目前的調查情況看,仇殺的跡象不是很明顯。”

“哦?”我的腦子裏一直在想着破案的捷徑,對於案件性質的問題倒是沒有思考太多,所以一進專案組的大門,聽到這麼一句,一時間不知如何接過話茬兒。

好在偵查員還有話說:“但是經過調查,我們聽到了一些傳言,說是最近有別的公司計劃推出和國臨科技公司的一款高端產品極其相似的產品。然後有傳言說這項技術機密是被苗正竊取販賣出去的。”

“都是傳言嗎?”我問。

偵查員點點頭,說:“沒有證據,只是閑言碎語。還有人說,這項高端技術,價值兩百萬人民幣呢。”

“兩百萬?”我瞪了瞪眼睛,腦子裏飛快地計算了一下我得干多少年才能掙到這麼多錢,然後突然有所頓悟。

我說:“這樣吧,我們先介紹一下屍體檢驗的情況,我再說說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

我和胡科長分別代表兩組參與屍檢的法醫介紹了屍體損傷的情況后,我說:“我覺得本案的性質很明確,是劫財。之所以只翻找衣櫃和冰櫃,是因為兇手可能認為死者家裏藏有大捆的現金。兇手的目標就是大捆的現金,這些現金床頭櫃之類的物件是放不下的。至於翻找冰櫃,我認為在我們這個區域,尤其是現在這種初春多雨的天氣,很多不敢把現金存進銀行的人,為了防止鈔票發霉,都會把錢放在冰櫃裏。”

“這個觀點我同意。”龍番市公安局副局長趙其國說,“如果苗正真的賣機密換了兩百萬現金,或者有人認為他有兩百萬現金,這些現金是黑錢,存進銀行太容易被查出來了。那麼,這些錢就只會被放在苗正家裏,或者兇手認為他只會藏在家裏。”

“那可不太好。”偵查員說,“因財殺人比因仇殺人要難破得多。”

“不難破,你等我說完。”我說,“第二,我覺得這個案子範圍不大。一來他確信死者家裏有大捆現金,二來他應該認識王秀黎和俞莉麗。”

“哦?”趙局長和其他偵查員都來了力氣,坐直身體聽我的分析。

我說:“我們法醫經常會說一個專業術語,叫作加固行為。加固行為就是指兇手在殺完人以後,怕死者不死,而施加的一個確保死者會死的行為。採取這種行為的人,通常和死者熟識。在襲擊死者之後,恐其不死,怕死者恢復意識后立即報案,自己就難逃法網。在這個案子中的兩具屍體上,我們都發現了加固行為。”

“說說看。”趙局長的興趣更加濃厚了。

我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打開幻燈片,一邊播放死者的照片,一邊說:“死者王秀黎、俞莉麗的額頭部位都有死後形成的、非常孤立的損傷。從現場重建的角度看,兇手在依次殺死齊傳芝、王秀黎、苗正、俞莉麗、苗苗后,對現場進行了翻找,對自身黏附的血跡進行了清洗,然後又返回俞莉麗、王秀黎的身邊,進行了加固行為。值得一提的是,兇手還特地把王秀黎翻了個身,一是為了看看她的面部表情或者探探她的鼻息,二來是為了對她的額頭再來一鎚子。”

“這個很有意思。”趙局長說,“那就是說兇手認識這一家人?”

“不。”我說,“如果這時候我說兇手和這一家人認識,對偵查部門的幫助並不是很大。因為認識他們的人太多,一樣需要很多時間去排查。”

“還有更好的線索?”趙局長問。

我說:“有的!我剛才說的是,兇手在這五個死者中,只認識王秀黎和俞莉麗。”

“啊?為什麼?”趙局長接着問。

“一般兇手實施加固行為時,會對每一個死者都下手。”我說,“但是,兇手並沒有對其他三名死者實施加固。而是二樓挑一個加固,一樓挑一個加固。為什麼他會有選擇性地實施加固行為?這樣的行為只說明,他確信,只有王秀黎和俞莉麗認識他。其他人即使沒有死,也不會認出他。”

“有道理!”主辦偵查員說,“有了這個線索,我們就好摸排多了!一個媳婦和婆婆都認識的人,交叉面太有限了。”

“我還沒有說完,”我說,“根據屍體上損傷情況的分析,以及對現場血足跡步伐距離的判斷,我們法醫部門和林濤的痕迹檢驗部門的意見非常統一,兇手應該是一個身體健碩的男子,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五左右。在南方的省份里,這種身高的人也不多吧,應該很好摸排吧?”

“不僅好摸排,而且好甄別。”林濤笑着說,“現場血足跡反映出只有一個人作案,而且這雙鞋子有很多比對特徵。只要你們找到兇手,翻出他所有的鞋子,我就可以進行比對鑒定!”

“兇手不會把鞋子扔了吧?”偵查員說。

林濤說:“兇手既然有清洗的動作,加之一般鞋子都比較好清洗,我認為他沒有必要扔鞋子了。”

會議室里開始議論紛紛。

主辦偵查員若有所思地說:“俞莉麗有個好朋友就有這麼高。這人叫什麼劉峰亞,一米八五。我們在調查俞莉麗的幾個朋友的時候,找到了他。不過據說這人和俞莉麗有過一段感情經歷,現在還藕斷絲連,屬於地下關係。所以俞莉麗不可能把這個人介紹給自己的婆婆認識啊,這可不符合常理。”

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偵查員突然漲紅了臉,說:“等……等……等等,叫……叫什麼來着?”

“劉峰亞。”主辦偵查員說。

“就是他了。”角落裏的偵查員克制住自己的結巴,“我是負責調查王秀黎生前社會關係的偵查組組長。我們也調查出了這個叫劉峰亞的人。王秀黎退休十幾年沒有找過單位什麼麻煩,但是半年前,她回單位說給單位推薦一名駕駛員。現任的局長不敢駁老領導的面子,就把這人聘了,這個人就叫劉峰亞。”

“啊?”大寶叫出了聲,“什麼?王秀黎幫自己兒媳婦的姘頭找工作?幫忙給自己的兒子戴綠帽子啊?這是親媽嗎?”

“現在不是討論這是不是親媽的問題。”陳詩羽插話說,“這個人的條件這麼符合,無論如何,要作為現在的重點嫌疑對象。”

“那現在可以抓人嗎?”偵查員有些蠢蠢欲動了。

趙局長倒是有些猶豫。畢竟抓錯人的話,麻煩很多。

我說:“剛才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完。根據死亡時間的推斷,兇手是在六點左右進門行兇的。這個時間不是去一個熱鬧的居民區殺人的好時間,但是是一個容易敲開不熟悉的人家的門的時間。我說的不熟悉是指和這個屋子裏大部分人不是很熟悉。這和劉峰亞具備的條件很相似,他只和俞莉麗熟悉,和王秀黎也只是數面之緣。這個時間點,他可以輕鬆進入死者家裏。另外,兇手進門后,抓住保姆的衣領對保姆施加傷害,這個時候,保姆雖然沒有回天之力,但是抓人之力還是有的。所以我分析,如果兇手是右利手,那麼他的左手可能會有一些抓痕。這些抓痕在三天內就會消除,但現在不會消除。”

“我明白你的意思。”趙局長看了我一眼,笑着說,“你這是在給我信心,同時也給了偵查員甄別的辦法。”

“我說的是可能有抓痕。”我說,“如果保姆太,或者兇手皮太厚,也可能沒有抓痕。”

“不管怎樣,”趙局長說,“賭一把,去抓人吧。”

才過去一個鐘頭,主辦偵查員就拎着一雙鞋興高采烈地跑進了專案組。

“狗日的,劉峰亞左手有許多抓痕,我看他怎麼解釋。”偵查員說,“這是他還穿在腳上的鞋子,林科長你要不要看一眼?”

林濤拿過鞋子,拿起放大鏡看了一眼,說:“是他。”

林濤早就把那個富有特徵性的磨損痕迹熟記於心,和實物鞋子做比對,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苗正雖然在省內著名企業擔任重要職務,但是他依舊不滿足現狀,千方百計想獲取不義之財。為了獲取巨額報酬,他做了商業間諜。

苗正和另一家企業達成協議,以一百萬元的價格出賣了企業的核心技術。但是在把這一百萬現金拿回家后不久,他就遭到了經偵支隊的調查。因為苗正做得滴水不漏,經偵部門經過調查並沒有拿到什麼有價值的證據,但這還是讓苗家一家人亂了陣腳。

劉峰亞是俞莉麗的“男閨密”,從小一起長大,據說以前還和俞莉麗突破了朋友的防線,處過一段時間的男女朋友。劉峰亞從小學習就不好,初中就輟學去做生意,可是生意一敗再敗,也只有靠幫人開開出租車來維持生計,有的時候甚至填不飽肚子。原本雄心壯志的劉峰亞被現實打擊得支離破碎,他每天都唉聲嘆氣,感嘆自己生不逢時,虎落平陽被犬欺。

劉峰亞喜歡俞莉麗的溫柔體貼,俞莉麗也喜歡劉峰亞的高大威猛。但是,俞莉麗頭腦很清醒,她知道在這個經濟型社會裏,高大威猛一文不值。雖然嫁給了條件不錯的苗正,但俞莉麗和劉峰亞一直保持着藕斷絲連的關係。俞莉麗經常接濟劉峰亞,但這種接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她就想給劉峰亞找個工作。作為一個宅女,俞莉麗除了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以外,幾乎不再認識什麼有錢有地位的人,當然她也不會傻到去找自己的老公。

俞莉麗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婆婆王秀黎。王秀黎非常疼愛她,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女兒看待,而且非常信任她。王秀黎認為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絕對不可能在外面有什麼外遇、情人。所以,在俞莉麗告訴王秀黎她有個“遠房表哥”現在窮困潦倒,想幫他一把的時候,王秀黎義不容辭地擔下了這個任務。作為區民政局的老局長,王秀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個兒媳婦的“遠房表哥”介紹到了民政局車隊,讓他當了一名駕駛員。

小事一樁,王秀黎並沒有當成一回事,也從未和苗正提起。時間就這樣過了半年多。

傳言不假,苗正確實當了商業間諜,確實出賣了公司的核心技術,也確實往家裏拿回一百萬。近日來,苗正被調查后,俞莉麗慌了手腳,又不知道找誰幫忙,就去找了劉峰亞。

在一家咖啡廳的卡座里,劉峰亞靜靜地聽完俞莉麗的傾訴,輕聲地安慰她。而此時,劉峰亞並沒有想着怎麼幫苗正,而是琢磨着:“苗正肯定不會把這一百萬現金存進銀行,那這麼多錢,肯定還在他的家裏!一百萬啊!我的成功夢!”

為了這一百萬,什麼老情人,什麼恩人,都變得一文不值了。只可惜,俞莉麗並沒有提及一百萬的藏匿地點。不管能不能找到這一百萬現金,劉峰亞還是決定鋌而走險。他帶着鐵鎚走進了俞莉麗的家裏,殘忍地把一家五口都殺害了。

殺人殺紅了眼,即便最後把流着淚的俞莉麗逼到了牆角,即便俞莉麗抱著兒子央求他放過她和孩子,劉峰亞依舊沒有停止自己殺戮的步伐。他的腦子裏只有三個字:一百萬。

剛殺完人,他就後悔自己殺人殺得太急,沒有逼俞莉麗說出錢在哪裏。於是他翻找了衣櫃,無果后,又憤恨地打了俞莉麗一錘。走到一樓,他看見了冰櫃,於是又翻找了冰櫃,依舊沒有找到那讓他幾晚上睡不着覺的一百萬。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寶嘆道,“還有,什麼人都不能輕易相信啊!”

“不過,這一百萬到底去哪裏了呢?”林濤一臉痴相。

我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是不是該告訴我,文檢科有沒有在‘清道夫’三個字中,找出點兒什麼端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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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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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案 後窗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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