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案 湖邊詭火

第十一案 湖邊詭火

孤獨,所有人都是孤獨的,沒有人能獨自超脫這一切。

——瑪婭?安傑格

1

雲泰市的黃支隊長說我不說則已,一說就有案,所以我就有了“烏鴉嘴”的綽號。其實大寶作為我的助手,一直隱藏在我的身後,“好的不靈壞的靈”在他的嘴裏屢試不爽,他才是真正的“烏鴉嘴”。

其實幾天前大寶說:“抱着老婆過個安穩的中秋節吧!”我心裏就有了些隱隱的不祥之兆。

這年中秋天氣晴朗,微風徐徐,是賞月的絕佳天氣。然而自六月份“六三專案”發生以來,別說賞月了,任何娛樂活動都不能激起我們的興趣。這個案件就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底,時不時地疼一下。

聽說最近一個省電視台的女孩正在勾搭林濤,邀林濤去電視台觀看一檔現場版的音樂綜藝節目。為了防止在這個看似很浪漫的傳統節日裏被推倒,加之想用大場面來舒緩一下“六三專案”偵查無果而產生的糾結的心情,林濤叫上了我和鈴鐺,還有大寶小兩口兒。

“看,看,看,”大寶說,“今晚的月亮多圓啊,氛圍多好啊,太浪漫了。”

“哎?那個要勾搭你的妹子呢?”我看了看前面幾十個人的隊伍說,“這側門到現在也不開,什麼時候才能進去啊?”

我們在林濤的帶領下,在演播廳一旁的側門口排隊。

“她在裏面忙。”林濤揚了揚胸牌,說,“看到沒,在這裏排隊的都是VIP!正門那邊排隊的人才叫多呢。”

“第一次當VIP啊。”大寶也低頭看了眼胸牌。

話還沒有說完,身邊一溜人在一個穿着像導演的人的帶領下,插隊先進了演播廳。

人群中有一些騷動。

我笑着對林濤說:“看着沒?這幾個人才是VIP,你啊,撐死就最後一個字母。”

“你才是P呢!”林濤白了我一眼。

我們幾個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半個多小時后,側門打開了,人群開始慢慢地向里涌動。

“丁零丁零……”

電話鈴聲不應景地響起,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大寶的那句話。

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費勁兒地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四個大字:指揮中心。

“嘿,嘿,等會兒。”我踮起腳尖,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林濤和大寶。

“我是指揮中心孫宿桐。”一個低亢的男聲,“剛才接報,龍番市郊一個採石場上,發現一具屍體,初步判斷是兇殺。”

“呃……”一口唾沫卡在了我的喉嚨處。

“今天過節,你們喝酒了嗎?”孫宿桐說。

“沒。”我轉眼看了眼林濤和大寶,他們已經發覺了我的異樣,開始從入口處的人群中費力地往回走。

“那就好,麻煩你們現在趕往西城,在龍番大道盡頭,有個採石場。”孫宿桐說,“我已經和陳總彙報過了,陳總還在他的那個專案上,讓我直接通知你們。”

“知道了。”我收起電話,內疚地看了眼身邊的鈴鐺。

鈴鐺垂着眼帘,睫毛忽閃:“沒事兒,我和寶嫂一起去看,你們走吧,開車慢點兒。”

鈴鐺溫柔的傷感讓我更加有一種負疚感,已經很久沒有陪她逛過街或是好好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了。

寶嫂卻一臉“女漢子”的豁達,挽起鈴鐺的胳膊說:“快滾蛋吧。走,鈴鐺,他們也不懂音樂,進去了也白搭,咱倆去聽挺好的。”

看着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后,我轉身一邊撥通了龍番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一邊把車鑰匙遞給林濤。

“胡科長,過節好,犯罪分子又送禮了。你們那案子是什麼情況?有頭緒嗎?”我邊上車邊問。

胡科長說:“還不清楚,至少是個殺人拋屍案件,剛開始展開勘查工作,現場通道正在打開,我們還沒有看見屍體。”

“我是想問,和‘六三專案’有沒有關係。”我說。

“可能性不大。”胡科長說,“這個案子應該燒了屍體。”

“燒了?”我說,“不會是‘六三專案’犯罪分子手法升級了吧?”

“拜託!別烏鴉嘴!”聽筒里傳來胡科長的叫聲。

“我才不是烏鴉嘴。”我怨尤地看了眼坐在車後排的大寶,“有人的嘴巴更厲害,讓我們頂着中秋之月下鄉看現場!”

大寶則一臉嬉皮:“你開自己的車去,油費能不能報?”

車子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胡科長指着前方的一座已經被挖去一半的山峰說:“就在那個山窪里。”

龍番市是省會,我們都居住在這一座並不是很大卻很舒適的城市裏。龍番市治安良好、社會穩定,很少會有惡性命案發生。可是今年的一起“六三專案”把整個龍番市刑警部門鬧得雞犬不寧,精幹警力全部撲在專案上。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一起疑難命案,案件破獲的概率就會因為缺人手而大大降低。

所以這一起案件的參戰民警們,一個個緊鎖着眉頭,面色凝重。

如果不是親自走進這一片安靜的山窪,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個繁華的城市旁邊,會隱藏着這麼一個地方。沒有風景,卻能讓人心曠神怡。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着身邊的寧靜。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更適應鄉間生活的人,討厭噪音,喜歡寧靜。

“哇,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在這裏犯罪、在這裏藏屍,還真不容易被發現呢!”大寶一句話,把我正在享受着的氣氛破壞得一乾二淨。

這是一座廢棄的採石場,從繞城高速到國道,再到鄉村公路,上到村村通水泥路走上一陣后,就能看到採石場的出入口。採石場呈環抱狀,山的一半已經被挖空,露出黃色的山體。因為種種原因,這個採石場在幾年前就廢棄了,留下一個破爛不堪的塔台和幾間磚房。環抱的中心因為挖得較深,常年積雨水,所以成了一個水塘。水塘的周圍是一圈泥巴路,後來被村民用石子鋪成了一條石子路。

走進這個採石場,就像走進了一個密閉的空間,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在中秋之月的照耀下,我可以看見池塘旁邊走動的人影。

“這兒可不像你說的那樣。”胡科長笑着說,“今天過節,而且現在都晚上九點多了。在平時啊,這裏是附近村民健身的好地方。”

“健身?”我問。

胡科長點點頭,說:“晚上六七點的時候,很多村民會來這裏繞着池塘轉圈跑步、散步,可能是因為這裏空氣好吧。八點鐘一過,這裏就死寂了,一點兒聲音、一點兒光亮都沒有。”

“黑漆漆的,跑步?”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若不是今晚月光分外明,池塘的周圍不會這麼明亮。

“嗯,主要是夏天這個季節,六七點鐘天還沒有完全黑,有村民會來。”胡科長說,“冬天的時候,就沒人了。”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啊,胡老師?”我笑着問。

“我老家離這裏五里路。”胡科長用手指了指遠方。

“那案發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我問。

“晚上六點五分接到報警的。”身邊的偵查員接話說,“當時應該是第一個來池塘邊鍛煉的村民發現的。”

“發現屍體?”我一邊戴手套,一邊踮起腳尖看了看遠處池塘邊的人影和勘查燈的光束。

“不是。”偵查員說,“當時村民看見的是一縷煙。他們就很奇怪了,草木都長在殘缺的山體上,這個山窪里都是石頭和水,沒有植物啊,怎麼會着火呢?幾個村民就走近了,才發現是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當時以為是誰在這裏燒垃圾。”

“這裏經常會有人燒垃圾嗎?”我問。

偵查員點點頭,指了指我們站立處的地面說:“你若是仔細看,這些石子路上很容易看到黑色的斑跡,都是以前村民燒垃圾時留下的痕迹。”

“然後呢?”我瞪着眼睛問。

偵查員說:“當時一起鍛煉的幾個村民反映,當時那團火已經開始慢慢減弱了,就快熄滅了。一個村民說火焰內的物體好像是一個人形,這個山窪里不會出了鬼神什麼的吧?另一個村民就嘲笑他迷信。兩人打起賭來,於是合力把火撲滅,結果發現正在燒着的,就是一個人。”

“應該說是一具屍體。”大寶撇撇嘴,林濤往大寶身邊靠了一靠。

“對,一具屍體。”偵查員撓了撓頭。

“案件性質可定了?”我心存僥倖,問,“不會是自焚什麼的吧?”

偵查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大寶和林濤拎着勘查箱,往中心現場走去。

灰燼堆在水塘的旁邊沒有石子覆蓋的部位的軟泥上。因為村民是用衣物沾水把火堆打滅的,所以灰燼被撲得到處都是。灰燼的中央,蜷縮着一個人形的物體。

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僅從第一眼,根本無法判斷這一定就是個人。屍體的表面已經完全炭化,呈現出炭黑狀。尤其是頭面部燒灼嚴重,有些地方已經暴露出了顱骨。

“屍體呈斗拳狀,是不是提示這是一起生前燒死的案例?”林濤常跟我們在一起,學到了一些法醫學用語。

我搖搖頭,說:“本質就錯了。我們在燒死的案例中,可以看到死者呈現出斗拳狀的姿態,是因為人體的肌肉遇到高溫后,發生攣縮,肢體順着關節的方向蜷縮,雙腿、雙肘和雙腕一蜷縮,看起來就像是在打拳擊一樣,所以稱之為斗拳狀。”

“哦,對對對。”林濤說,“上次也是在龍番市,那個工程監理的案件,聽你說過。所以說,斗拳狀不是生活反應,對嗎?”

我說:“剛才我們說了產生斗拳狀的原理,是肌肉遇到高溫后攣縮。那麼死後的屍體的肌肉,遇到高溫也會攣縮,所以也會產生斗拳狀。斗拳狀的屍體是火災現場屍體的徵象,和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沒有關係。”

“是啊,”大寶說,“判斷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要看呼吸道內的情況,還有血液內的碳氧血紅蛋白含量。”

“所以判斷生前還是死後,還得看你們法醫解剖啊。”林濤說。

“未必。”我盯着那一堆灰燼,搖了搖頭。

“咋啦?”林濤弓下腰,順着我的目光盯着灰燼,問道。

我說:“首先,我覺得屍體目前的狀況,從嚴格意義來講不能算是斗拳狀,而是蜷縮狀。也就是說,在被燒成斗拳狀之前,他應該已經呈現出比斗拳狀姿勢更加收縮的蜷縮狀姿勢。高溫導致肌肉攣縮,不會讓肢體蜷縮到關節最大功能位置。”

我見技術員已經拍照固定完畢,把屍體拉動了一下,說:“你看,屍體的大腿幾乎蜷縮到了胸前,火燒絕對不可能形成。”

“你是說,屍體是在蜷縮的狀態下被焚燒的?”林濤看了看我。

我點點頭,一邊張羅着打開裹屍袋,一邊和大寶合力把屍體抬進了袋子裏。屍體很輕,倒不是因為死者孱弱,而是因為高溫導致屍體內的水分喪失,屍體的重量會大打折扣。

“那也不能肯定,這就是一起命案啊。”林濤托着腮,問道。

我沒吱聲,拿起一個物證袋,把灰燼一層層地掃在一起,並裝進物證袋裏。

“火災現場,這些灰燼就是寶貝啊,很多物證都是從這個物證袋裏發現的。”大寶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我們三個人同時看到了一個東西。

在我把灰燼清掃了一部分以後,露出了兩條黑色的、長條的、有棱邊的規則形物體。我讓技術員拍照固定后,小心翼翼地把兩條物體從灰燼里抽了出來。我能感覺到,這應該是金屬物體,那種較輕的合金。

“這是什麼?”大寶瞪起了眼,“金屬的呢,喂,這不會是作案工具吧?”

“是啊。”林濤湊近了看,說,“作案工具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找到了?”

2

我上下左右仔細看了看這兩條金屬物體,順手把它們放進了物證袋,笑着說:“很輕,沒法當作案工具。不過,我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起殺人焚屍的案件了。”

“怎麼判斷的?”大寶問。

“這兩條金屬物體,大小、長短高度一致,平行地放在屍體的底下,你們說,這兩條東西最有可能是什麼?”我問。

林濤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啊,我知道了,是行李箱的拉杆!”

我微笑着點頭,說:“對,是行李箱的拉杆。因為這是一個紡織品製作的行李箱,所以燒得只剩下金屬質地的拉杆了。但是,這個東西告訴我們,屍體是被裝在一個行李箱裏運到這裏,然後點火燃燒的。”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屍體的關節都是高度蜷縮的了!”大寶興奮地說道。

我說:“對,應該是人為把屍體蜷縮起來,然後裝進拉杆箱裏的。不過,我覺得在這種時候,你不應該那麼興奮。”

“哦,對。”大寶的情緒立即沮喪了起來,“這是命案,該有的忙活了。”

“不過,也不必太沮喪。”我充滿鬥志,“雖然現在缺人手,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盡自己的全力,把偵查範圍縮小到最小,迅速破案!”

運走屍體后,我們依舊小心翼翼地把能夠掃起來的灰燼全部收集,裝在物證袋裏。我對胡科長說:“胡科長,你帶走一部分灰燼,去理化部門檢測一下,看能不能檢測出有什麼助燃物。把一個裝有屍體的行李箱燒成這種程度,我估計多半是有助燃物。”

“好的,我這就去。”胡科長說,“那你們呢?”

我說:“我和林濤、大寶去殯儀館,你們留人在這裏看一看現場痕迹。屍體燒成這個樣子,如何判斷屍源倒是個問題。現場雖然是石子路,但也有軟泥路,所以希望痕迹檢驗部門能找到一些鞋印、車輪印什麼的。”

“都已經十點多了,不知道她們節目可看完了。”大寶靠在車門上,透過車窗看外面的月光。

“都是你說的。”林濤說,“非要說什麼中秋節回家抱老婆,你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大寶尷尬地笑了一下,車慢慢停住了。

殯儀館的解剖室外灑滿了月光,沒有了平時的陰森感。殯儀館工作人員打着哈欠,把屍體從車上拖了下來,放在解剖台上,然後一邊摘手套,一邊伸着懶腰往值班室方向走去。

我正準備打開解剖室的燈,突然感覺解剖室內彷彿有一些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解剖室里,除了那具剛剛放上解剖台的屍體以外,沒有什麼東西了吧?我心想。死者也不可能假死啊,都已經燒成那樣了。

越是有些害怕,越是摸不到燈的開關。我心裏嘀咕着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應用程式,一束白光照亮了解剖室的牆壁。

在我還沒打開燈的時候,突然,一道黑影從黑暗角落裏的柜子裏竄了出來,在解剖台上一閃,然後從一側的窗戶上消失了。我着實被嚇着了,手一抖,手機掉在了地上。

林濤一把抱住我,說:“靠!鬼!”

大寶也是被嚇着了,本來要往解剖室裏面器械台走的腳步停了下來,愣在原地不說話。

林濤的過度反應,反而讓我鎮定了許多。我使勁兒掰開林濤抱緊我的胳膊,說:“喂,你能不能像個男人?膽兒那麼小。”

我撿起手機,靠着手機光亮,打開了解剖室的大燈。瞬間,解剖室一片大亮。也沒有詐屍,解剖台上放着屍袋,屍袋高低不平,死者還安靜地躺在裏面。

我走到解剖台旁看了看,指着台邊的灰塵爪印,笑着說:“哈哈,還鬼呢,虧你還是搞痕迹的,你就不能做一個痕迹檢驗?看一看剛才竄出去的到底是不是一隻野貓?”

林濤有些尷尬,撓着頭說:“大半夜的,野貓來這裏做什麼?又沒吃的。”

一個驚心的小插曲,趕走了我們的瞌睡,我們精神抖擻地開始了屍體檢驗。

屍袋一拉開,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眼前呈現出那具黑色的燒焦了的屍體。

“哎喲,我覺得燒焦的屍體比巨人觀還噁心。”林濤一手拿着相機,一手捏着鼻子說。

“怎麼會呢?”我感覺很詫異,“巨人觀多臭啊,這燒焦的屍體,是香味兒啊。你不會是出現場太多,連孰香孰臭都分不清了吧?”

林濤舉手制止我說下去,緊接着乾嘔了一下,說:“你讓我以後怎麼再面對那些燒烤?”

死者是個男性,因為面部完全被毀,所以沒法判斷年齡。死者被燒的時候,應該處於右側卧位,因為右側靠箱底,所以右側的皮膚炭化程度不高。而左側靠上,所以左側的皮膚嚴重炭化。屍體因為受熱,皮膚和肌肉都嚴重攣縮,導致屍體一直保持在蜷縮姿態。沒有別的辦法讓屍體伸直,我們只有把屍體關節部位的皮膚、肌肉用手術刀切開,才算是松解了高度繃緊的皮膚和肌肉。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屍體終於伸直了。

“你們這樣切開,不算是破壞屍體了嗎?”林濤湊過頭來看,“你們記得住你們劃了幾刀去松解屍體四肢嗎?”

我點點頭,說:“記得。而且,死者的原始損傷,無論是生前傷還是死後傷,我們都可以和我們解剖時候造成的創口予以區分。”

“哦?怎麼說?”

“生前傷和死後傷很好區分。生前傷的皮膚、脂肪都會有血染,所以創口呈紅色;死後傷的皮膚、脂肪都呈黃色。這是創口是否有生活反應的判斷,很容易。”我說,“你再看,死者在被燒之前的創口,臉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的,都因為焚燒而在皮膚創口內沾了很多灰燼,所以創口會呈現黑色,用手一擦,就可以擦掉。而且因為焚燒,創口邊緣都受熱捲縮,皮膚質地變硬。我們解剖松解時割開的創口,皮膚邊緣是不捲縮的,暴露出黃色的脂肪層,所以很容易分辨。”

林濤點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們繼續。

屍體很多部位的皮膚都已經被燒毀,沒法判斷具體損傷狀況,但是可以從屍體胸部的幾處創口判斷,死者應該在生前被人用利器刺中了胸部,死亡原因很有可能是失血。

因為焚燒的屍體看不到屍斑,所以也不能通過屍斑是否淺淡來判斷死者是否死於失血。於是大寶拿起手術刀準備解剖死者的胸腹腔來看看死者內臟是否有破裂。

“等等!”我喊停了大寶,費勁兒地把死者的雙臂張開,兩側腋窩下有兩個布片掉了出來。

我撿起布片,抖掉上面黏附的灰燼,說:“一般被焚燒后的屍體,因為衣服易燃,所以大部分都會被毀滅,但是腋窩下的衣物因為被肢體保護,所以通常不會被燒掉。這個死者的衣服也都沒了,只剩下這兩塊。”

大寶湊過來看,林濤拿過來一個放大鏡。

“這應該是兩層衣服,因為燃燒受熱,所以被粘在了一起。”我一邊說,一邊用鑷子把兩層布片分離開,“裏面的是黑色的,纖維很細,應該是那種桑蠶絲之類的布料。外面的纖維很粗,白色的,布料貌似很廉價啊。”

“乖乖,這個天可不冷啊。”林濤說,“雖然到中秋了,但是秋老虎還是很厲害的,這幾天都是三十多度呢,是穿短袖的季節。誰會在這個時候穿兩件衣服?”

“是啊。”大寶說,“從屍體腋窩下保存完好的皮膚看,應該是新鮮屍體,也不會是保存很久后拉出來焚燒的。”

我微微一笑,說:“醫生!”

從死者腋下的布片,我們輕而易舉地判斷出了死者的職業,這彷彿讓我們看見了迅速破案的曙光。心情大好,窗外的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一些。

我們解剖開死者的氣管,不出所料,氣管里沒有充血跡象,也沒有灰燼。因為死者沒有熱呼吸道綜合征,所以可以判斷死者是死後被人焚屍的。

死者的肋骨因為受熱而變得很脆,手術刀輕鬆地就切開了肋骨,暴露了並沒有被焚燒炭化的胸腔臟器。

“林濤你看,人體就是這麼神奇的。”我說,“雖然屍體外表焚燒得很嚴重,但是內臟很乾凈。可見,我們的皮膚對內髒的保護作用該有多麼大啊。”

林濤一臉黑線,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死者的主動脈弓處破了。”大寶用止血鉗挑起了死者心臟上方的主動脈,說。

“主動脈破了,不該有很多胸腔內的積血嗎?”林濤問。

我說:“是的,但是因為死後焚屍,高溫把血液都蒸發了,所以我們並沒有看到多少積血,當然積血還是有的。不管怎樣,確定死者是被銳器刺破主動脈導致失血死亡的結論是可以下的。”

“胃內是空虛的,看來死者還沒有吃上中秋團圓飯啊。”大寶惋惜地搖了搖頭。

“對我們來說,少了一個排查的依據。”我說,“通過胃內容物來查找屍源線索也是一條路。現在胃是空虛的,我們就少了一條路。”

“這不還有恥骨聯合嗎?”大寶拿起手鋸,揚了揚。

我們把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解剖室里的高壓蒸煮鍋內,並同時對屍體進行常規檢驗。我們收集了一部分屍體上的灰燼后,恥骨聯合也煮好了。

“看來,死者也就三十歲出頭。”我粗略地看了眼恥骨聯合。

恥骨聯合和人體生理年齡的關聯度很高,經常看恥骨聯合的法醫,簡單看一眼,就可以粗略推斷出死者的大概年齡。但若是想要精確,則要進行一些計算。

“那個小鄉村裡,能有多少醫生?”林濤說,“有了年齡和職業,我覺得很快就能找得到屍源。”

我搖搖頭,說:“可不一定,誰說死者一定是在現場附近的幾個村子裏的?說不準是哪個醫院的呢?那可就不好找了。”

“說的也是。”林濤點頭說,“兇手用箱子裝屍體,說不準外地的都有可能。”

“不。”我搖搖頭,說,“現場這個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得到入口的,所以我覺得,不管死者是哪裏人,兇手應該離現場不遠,對現場地理位置比較熟悉。”

“那我們怎麼找屍源呢?”林濤說。

我脫下解剖服,看了看錶,時針已經指向了深夜一點鐘。我說:“不然大家辛苦點兒,我們把灰燼篩一下。”

對於火災現場的灰燼,我們通常會用篩子去篩,這樣那些細小的東西都會被過濾,只剩下較大的、肉眼可以識別形態的東西。而這些較大的東西才是我們尋找的可能有價值的物證。通過篩的手法,可以大大提高物證的檢出率。

我們三人把所有裝有灰燼的物證袋都放在解剖室門口,然後一人搬了個凳子,在燈光下(www.tenluo.com)坐定。我和大寶拿着篩子抖動,林濤則負責把灰燼倒在篩子上。

經過過濾,我們找到了幾個拉鏈頭和一張燒毀了的卡片狀的東西。

“拉鏈頭上居然有商標呢。”大寶說,“G-F-T-P,怎麼全是聲母?”

“聲母?哈哈。”林濤被大寶逗得樂了半天,“G-F-T-P是一個挺不錯的箱包品牌啊。”

“看來我們的搭檔中有個喜歡逛街的男人也不錯,”我幫大寶扳回一城,“否則我們哪裏知道什麼名牌不名牌的。”

“怎麼叫喜歡逛街了?”林濤辯解說,“這叫時尚意識,懂嗎?時尚意識!”

“不錯的品牌?”大寶說,“難道這說明兇手是個經濟條件不錯的人?”

“也未必,”我說,“如果兇手是在死者家裏行兇,然後用死者的行李箱呢?”

“這也至少說明死者和兇手有一個條件不錯,用這麼好的箱子裝屍體,太浪費了。”林濤嘖嘖有聲。

“這張卡片就剩側面一條沒燒掉了。”大寶說,“‘豐’?‘P’?什麼意思?”

我和大寶同時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林濤。林濤微微一笑,說:“這個也難不倒我。”

3

“你忘記我們之前在電視台排隊時候的對話了嗎?”林濤說。

我抬頭想了下,說:“是說勾搭你的那個妹子嗎?”

林濤捶了我一下,說:“是說VIP不VIP的事情。我說我們是VIP,你說我們是P。”

“哦,對,這是個VIP卡!”我說。

林濤點點頭,說:“不出意外,這應該是龍番市中心的那個銀豐商廈的VIP卡。因為只有銀豐商廈,才有這個品牌的箱包出售。”

“這個卡應該放在行李箱裏的,也就是說買箱子的時候辦了卡,但以後沒用過。那裏的VIP卡有用戶資料登記嗎?”我急忙問道。

林濤說:“有的。”

“太好了!”我興奮地說,“我們現在有資本去專案組炫耀了!”

當我們趕赴專案組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了。雖然案件剛發,還無從下手,但專案組的二十幾個人都沒有睡覺,睜着紅腫的眼睛等着我們的到來。

“死者死於胸部中刀,失血死亡。”我說完看了看專案組組長,組長對死者的死因並沒有多少興趣。

“死者的職業我們推斷出來了,是個醫生,年齡在三十來歲。”我接著說。

說完后,所有專案組的成員開始翻開筆記本,奮筆疾書。

“除此之外,我覺得死者應該是市裡銀豐商廈的VIP會員。”我說。

林濤瞪大了眼睛,說:“不是還沒有確定皮箱的主人是誰,所以不知道兇手是會員,還是死者是會員嗎?”

“我剛才在來的路上又想了一下,我覺得皮箱的主人應該是死者。”我說,“首先,我們知道,死者的職業信息,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他腋窩下的衣服布片。醫生一般在什麼時候穿白大褂呢?是上班的時候。也就是說,死者應該是在上班的時候被害的。”

“也可能是被害后,兇手把死者拖到了自己家,或者從自己家裏取來皮箱裝屍呢?”大寶問。

我說:“不可能。死者被發現的時候,是處於一個蜷縮的體位的。說明死者在死後不久,也就是屍僵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就被裝進了行李箱。如果死者的屍僵形成了,兇手是沒法把屍體裝進行李箱的。這說明兇手殺人到取箱子裝屍體這之間的時間非常短。”

我頓了頓,接著說:“而且這個醫生應該有一些條件。”

“哦?”

“我覺得他應該是診所的醫生,而不是醫院的。在醫院殺人、裝屍,難度太大了。”我說,“最大的可能,是醫生在自己的私人診所里被害。”

“有道理。”專案組組長張局長說,“那麼,我們現在就去派人調查銀豐商廈會員里有沒有符合年齡條件的醫生。”

“我覺得不會很多。”我說,“估計明天早上,哦不,是今天早晨起床后,我們就能等到好消息了。”

一覺睡到九點多,當我聽見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就知道好消息來了。

“屍源基本確定,是城東程王鎮上的一個私人診所的醫生。”胡科長說,“張局長已經帶人往那邊趕了,我馬上也去,你們直接過去吧。”

“那裏離現場有多遠?”我問。

“有十公里路。”胡科長說。

“那我馬上趕到。”我沒等胡科長說完,就拿起另一部手機撥打了林濤的電話。

“診所的醫生叫李克華。”胡科長說,“診所生意不錯,這個李克華應該也賺了不少錢。他昨天早上還開門的,中午時分鎮子上沒人,也沒人注意,但是下午兩點鐘有人來掛吊瓶,就發現診所大門關了,一直也沒再開。因為昨天是中秋節,都以為李醫生回去過節了,都沒在意。今天早晨六點,我們排查覺得可疑后,派人來到這裏,撬開大門,發現診所地面有血跡。”

胡科長介紹得很詳細了,我也沒有什麼問題補充,於是換了個話題:“離現場十公里呢,看來死者連中午飯都沒有吃,就死了,然後被人拖到了十公里以外。”

“這說明兇手有交通工具啊。”胡科長說。

“為什麼兇手要把死者拉那麼遠?”我問。

“可能是想延遲案發時間吧?”

“說不過去啊。”我說,“兇手對現場很熟悉,知道那個地方會有人鍛煉,在那裏燒屍體,肯定會被發現啊。”

胡科長說:“可能他覺得拉那麼遠,我們就找不到屍源了吧?”

“直接把屍體關在診所里,不移動屍體,豈不是更能掩人耳目嗎?”我說,“移走了,焚屍了,更容易暴露。你們說會不會是熟人作案,怕我們找到屍源就找到兇手了?”

“想不明白。”大寶說。

“我們還是進去看看吧。”林濤已經穿戴好了勘查裝備。

診所就是一間門面房。進門后,就是一個辦公桌,作為診台。診台的一側有體重秤、視力表等設備。診台的後面有一個帘子,是拉開狀態的,帘子後面是一張診療床。診療床靠着的那面牆後面,其實是一面用木工板隔開的小屋。屋子裏很雜亂,主要堆放着一些藥物。

血跡主要集中在診療台上、椅子上還有對應的地面上。說明死者就是在自己的座位上,被人用刀子突然襲擊的。噴濺狀的血跡很雜亂,說明死者在被刺的時候,還有一些掙扎。

病人坐的椅子下面,有一張紅色的粗纖維腳墊。這種腳墊一般都是放在住宅的大門口,別人進門的時候,踩在上面換鞋用的。

根據地面的灰塵分佈,可以判斷這張腳墊原來應該擺放在醫生座位的下方。醫生座位的下方還有一雙皮鞋。

“死者沒穿鞋,我還在納悶呢。”我說,“看來這個醫生應該腳汗重,所以在自己的座位下面放了個腳墊,平時坐在這裏的時候,就脫了鞋子,把腳放在腳墊上。因為他突然遇刺,所以把腳墊蹬到了原本病人坐的位置下面。”

“可是這個腳墊不幹凈啊。”大寶說,“上面有好多黑了吧唧、黃了吧唧的東西。”

“那有可能是兇手也踩踏了腳墊。”我說,“位置正好在病人坐的位置下面,兇手移動就有可能踩踏到這上面。因為這個腳墊摩擦力很大,所以可以因為兇手的蹬踏動作,而把兇手鞋底的微量物證刮擦下來。這個腳墊提取回去,我覺得意義很大。”

“你們看,老秦猜的不錯。”林濤站在小隔間的門口,一手拿着勘查燈,一手指着裏面,說,“這裏面有幾個葯櫃,柜子旁邊有個方形的灰塵缺失區,說明這裏原來放着的一個方形的東西被拿走了。”

一名偵查員聽到這裏,走進隔間,用捲尺量了一下,說:“尺寸和我們在GFTP店裏尋找到的一個行李箱的尺寸完全一致。”

“兇手走進隔間拿行李箱,會不會留下足跡?”我問。

林濤搖搖頭,說:“地麵條件差,有足跡也沒有比對價值。”

現場粗略地勘查一遍后,地面、物品上都沒有發現可疑的足跡和指紋。因為診所是公共場所,所以即便有,也不能判斷那就是犯罪分子的。

我看了眼凌亂的診台,對大寶說:“來,我們把他的辦公桌收拾一下,看可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診台上,除了處方箋、醫療器械和一些空白的病歷以外,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廢紙。我一張一張地翻看着,看到最後,似乎已經熟悉了死者的筆跡。

收拾完桌面,我開始收拾死者的抽屜。一拉開抽屜,一張做工精緻的卡片就映入眼帘。我翻開卡片,裏面是死者的筆跡,寫着一首題為“觸碰着的遙遠”的詩,或許是一首詞。

思念

也許未曾相見

熱戀

也許沒有永遠

心聲把我們相連

衷腸互訴同病相憐

有緣

我們才能相見

心牽

才會互相想念

你的愛滋潤心田

真情勝過蜜語甜言

從未觸及你的笑臉

不曾親吻你的眼帘

但你的影子卻在心間

撥亂我的心弦

你不能走到我身邊

我亦無法把握明天

唯有遵從命運差遣

彼此相通心的源泉

芳草依依望明月

明月痴痴映芳園

你用甜甜的笑臉

我用瘦瘦的指尖

一起感受

觸碰着的遙遠

“歌詞?”我通篇讀了一遍,覺得朗朗上口。

林濤搖搖頭,說:“不是,這應該是原創。”

“嚯,還是個詩人呢。”我說,“能看懂什麼意思嗎?”

林濤是我們三個人中的“文化人”,他看了幾遍,摸着下巴說:“依我看,這是一首苦情詩,多半是婚外戀之類的。”

“李克華沒有結婚,一直單身。”偵查員插話道。

大寶撲哧一下笑了:“打臉了吧,你到底能不能看懂啊?”

林濤說:“不能是女的婚外戀嗎?醫生就不能當小三嗎?”

“如果真的有婚外戀,這種突然殺人的方式和運屍的動作倒是很能解釋了。”我說,“屍源已經找到,又有這個情節在裏面,破案應該不遠了!”

話剛說完,我一眼瞥見醫生座位旁邊的垃圾桶。

“這個垃圾桶有些奇怪啊。”我說,“這是一個腳踏式垃圾桶,醫生踩一腳,桶蓋就打開,然後推一下桶蓋,再關上。但是這個桶蓋是打開的,沒有關上。”

我用勘查燈朝垃圾桶里照了一下,說:“而且這桶里有塊紗布啊。”

說完,我用鑷子把垃圾桶里的紗布夾了出來。

“這就更奇怪了。”我說,“紗布上有一點兒血跡,但是血跡很新鮮,且範圍很小。一般來診所的傷者有兩種,一種是傷后一段時間,來換藥的,那麼紗布上就應該不是新鮮血跡,而是血性液體,是暗黃色的。還有一種是傷后立即來診所包紮的,但是需要包紮的,通常都是傷比較重的,這麼點兒出血,需要包紮嗎?”

大寶說:“你的意思是說,兇手是偽裝來換藥,趁醫生不備下手的?”

我點點頭,說:“這應該是一起有預謀的犯罪。用小傷來騙醫生,突然出手殺人。”

“這樣說,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出軌女人的丈夫了。”偵查員說。

我說:“不管怎麼樣,反正要先把這個紗布上的DNA驗一下。這塊紗布還是很可疑的。一來垃圾桶里就這麼一塊紗布,二來垃圾桶沒有合上,很有可能是死者剛扔進去紗布,就被害了。醫療垃圾有的會有傳染病菌,一個醫生隨手合上垃圾桶應該是習慣。”

偵查員應聲離開。

大寶問:“好多工作同時展開了,我們下一步幹什麼?”

我聳聳肩,一邊往診所外面走,一邊說:“沒什麼可乾的,等消息吧。我昨晚沒睡飽,今天還在假期里,我得回家補個覺。”

胡科長這個時候走了過來,說:“理化結果出來了,焚燒灰燼里發現助燃劑,是汽油。”

“汽油來源調查了嗎?”大寶問。

“現在幾個組的人正在看這附近所有加油站的監控錄像,”胡科長說,“也有人在詢問有沒有獨自一個人去加油站打油的可疑人等。”

“我倒覺得查不出什麼。”我說,“別忘了兇手是有交通工具的,他不可以從車裏取油嗎?”

“現在的小車都防止盜油,所有油路都是彎曲的,從小車裏取油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靠在車旁的韓亮聽見了我們的話,“大車直接掛油箱,倒是可以取,但是大車都燒柴油。”

“那可以是摩托車或者助力車嗎?”我問。

韓亮點點頭,說:“可以。兩輪車倒是可以直接取油。”

4

睡了個午覺,我精神抖擻地來到專案組。

專案組氣氛很活躍,正在討論這個案子的進展情況。

“李克華果真是和一個有夫之婦有關係。”偵查員說,“女的叫阮芳,你們注意到沒有,那首詩里就有芳字?”

“她老公是一家公司的老總,叫伍力學。”另一名偵查員說,“不好好當闊太太,非要勾搭什麼小白臉,真是害人不淺啊。”

“公司老總?”我皺眉想了想,說,“你們抓人了?”

偵查員點點頭,說:“中隊長正在審查呢,DNA也在驗。”

“這個伍力學,養鳥嗎?”我問。

偵查員被我問得莫名其妙,搖了搖頭,說:“不養。”

我低下頭,說:“估計你們抓錯人了,DNA肯定也對不上。”

“為什麼?”被我澆了一頭涼水,偵查員有些驚訝。

我拿出一個透明物證袋,說:“從診所回去后,我們對診所里的腳墊進行了檢查。之前我們說過,這個腳墊很有可能黏附了嫌疑人的痕迹。拿回去之後,我們理化部門的人很快給了我們迴音,這個物證袋裏的,就是腳墊上取下的物證。”

“什麼呀這是?”偵查員皺起眉頭,湊近了看。

我說:“黃的是小米粒,通常被用來餵食寵物鳥。黑的是煤渣,是那種蜂窩煤的。也就是說,兇手的生活環境裏,很可能有鳥食和蜂窩煤。這個老總不養鳥,哪來的鳥食?城裏人不燒蜂窩煤,哪來的煤渣?”

話還沒落音,DNA室傳來消息,說:“DNA比對,嫌疑人排除。”

“說不準那個紗布和腳墊上的痕迹和兇手都沒有關聯呢?”張局長說,“你們的推理有道理,但也不是絕對的,現在不能放人吧?”

我說:“我相信我是對的,但放不放人,還是你們做決定。”

“可是,除了這一層關係,還有什麼人會去預謀殺害這個醫生呢?”偵查員說,“診所雖然沒發現錢,但是侵財案件沒必要經過這樣預謀吧?”

“還有一種可能,”林濤從門外走了進來,“說不準兇手看上了診所的什麼物件,必須要得到,得到必須要殺人。”

“什麼物件?”偵查員見林濤進來,有些奇怪。

林濤沒有睡午覺,他一直在診所里對現場進行勘查,看着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我知道他應該有了發現。

林濤坐在會議桌旁,並不急於邀功。他喝了口水,把U盤插上電腦,用幻燈機放映着他剛才拍攝的照片。

“我們下午的重點,就是對診所里的小隔間進行勘查。”林濤說,“雖然地麵條件不好,但老秦提醒了我,很多物品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經過勘查,我們根據灰塵的分佈情況,判斷藥品櫃應該是有次新鮮的翻動。”

“排除了醫生自己翻動嗎?”我問。

林濤說:“可以排除。這個醫生習慣很好,每種藥物對應的位置都有標籤。也就是說,他要拿哪種藥物,直接看到標籤就拿了,但是我們發現的翻動跡象很凌亂,而且很多藥物都偏離了標籤指定的位置。這應該是兇手翻動的。”

“少了什麼嗎?”我問。

林濤說:“我們找了個附近醫院的醫生,幫忙查看了醫生處方的底根,和藥物也進行了對比。目前發現了診所缺少的藥物。”

“什麼葯?”我兩眼放光。

林濤笑着說:“美沙酮。”

鹽酸美沙酮(簡稱美沙酮)為μ阿片受體激動劑,藥效與嗎啡類似,具有鎮痛作用,並可產生呼吸抑制、縮瞳、鎮靜等作用。與嗎啡比較,具有作用時間較長、不易產生耐受性、藥物依賴性低的特點。

“很多吸毒的人,弄不到毒品,就用這個藥物來代替。”我說,“一個癮君子,為了滿足毒癮,預謀殺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雖然你潑了我們一瓢涼水,但是這個發現還是給了我們很多希望啊。”張局長說,“那個伍力學可以考慮放了,送人家回家。下一步,還是從吸毒人員中查找線索。”

“我覺得主線可以放在微量物證的發現上。”我說,“其實現在條件很多,偵查範圍很小,估計今天就能破案。你看,首先我們應該找現場附近熟悉案發環境的人,吸毒人員,他的家裏應該養鳥、燒蜂窩煤,他應該有一些小傷。這麼多條件,何況我們還有DNA做比對,還能破不了案嗎?”

偵查員下去以後,我們都在專案組靜靜地等着,看來這又是一樁因為毒品而發的慘案,不過這個運屍、焚屍的動作確實有一些讓人不解。

“一個癮君子,為了幾瓶葯,何必這樣大費周章?”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晚上八點,犯罪嫌疑人伍彪被抓捕歸案。

案件排查得很順利,專案組發動管轄現場附近四五個小村落的兩個派出所民警,對村子進行了走訪,很快就發現了養鳥、燒煤、有傷的吸毒人員伍彪。

“當然,這種大範圍的排查能有這麼迅速的戰果,也是有我們的辦法的。”負責抓捕的偵查員說,“其實四五個村子有幾千戶人家呢。我們在排查之前,先做了研判,把周邊幾個曾經被盜過美沙酮的診所進行了聯繫,然後用犯罪地圖學框定了一個嫌疑人大概所在的範圍,再用你們的排查條件進行搜索。兩個小時,就搞清楚了嫌疑人具體位置。”

刑警隊的人在伍彪的家中把他按在了地上,並且對他的家裏進行了搜查。

搜查的結果充滿了驚喜和詫異。驚喜的是在他的家中找到了相同批號的美沙酮,詫異的是在他家裏找到了十萬元人民幣。

“啊?”大寶同樣詫異,“他有十萬塊,還需要去拿美沙酮嗎?直接買毒品不就得了。”

“抓回來一審,他就全招了。”偵查員說,“他說是為了美沙酮,所以偽裝去換藥,然後趁李醫生不備,用刀捅死了他,然後從診所里找到個箱子把屍體裝起來,用他的摩托車拉到了焚屍現場,從摩托車裏取油、焚屍。”

“這和我們推斷的結果完全一致啊。”大寶有些沾沾自喜。

“我們也問了他為什麼不直接買毒品。”偵查員說,“他說是因為最近專項行動打擊力度大,他有錢,但是沒有渠道獲得毒品了。”

“那他有經濟來源嗎?”我問,“一般染上毒癮,金山也能給吸倒了。”

“這個他支支吾吾沒有說清楚。”偵查員說。

“此事定有蹊蹺!”我說。

“老秦你怎麼看?”大寶學着“神探狄仁傑”的口吻問道。

我低頭想了想,笑了一下,說:“怎麼看?呵呵,看來還是我們錯了。”

“錯在哪兒了?”大寶問。

我轉頭對偵查員說:“姓伍的在我們這邊不多吧?伍彪和伍力學什麼關係?”

我這一問把偵查員問住了:“伍……伍力學,不是放了嗎?哦,我懂了。”

經查,伍彪無業,經常做一些充當打手的勾當,主要服務的對象是他的堂兄伍力學。

伍力學事業有成,不到四十歲就已身家上千萬。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農村的那些親戚朋友都來找他謀個打工的地方。而他最看重的,還是這個性格彪悍、做事不計後果的堂弟伍彪。

伍彪吸毒,需要源源不斷的經濟來源,而這就成了他可以被伍力學牢牢抓住的把柄。

伍力學對比他小十五歲的妻子阮芳疼愛有加,阮芳不做耕耘,就有豐厚的回報。在她看來,她手中的那張信用卡永遠也不會被刷爆。但是花銷上有了充分的滿足,精神上反而非常空虛。

為了尋找“真愛”,阮芳經常出入酒吧、夜總會和健身房這些容易發生艷遇的地方。很快,她就在健身房裏找到了一個讓她心動不已的帥哥——李克華。

李克華身材不高,卻有着迷人的臉龐和胸肌。他二十七歲從省立醫院辭職,在一個繁華的小鎮獨自經營診所,收入不菲。這樣的魄力也讓阮芳神迷。同樣,阮芳那種貴婦人的氣質和蘿莉的外表也讓李克華不能自已。

交往一個月後,他倆的關係有了實質性進展,但這種實質性的進展很快也就被眼線眾多的伍力學捕獲。

中秋節,阮芳和李克華又相約幽會,伍力學則找來伍彪,密謀了殺人計劃。伍力學和伍彪密謀的監控錄像,被作為呈堂證供提取保存。

“十萬塊錢買一條命。”我搖搖頭,說,“這些有錢人,已經是無法無天了。”

“原來那張卡片,就是李克華準備好中秋之夜送給阮芳的禮物吧。”大寶說,“對於阮芳來說,用錢能買來的東西都不稀罕了。這種用心的東西,還是蠻能打動人的。”

“是啊,”我說,“這個小醫生確實很有才氣,那首詩我都會背了,寫得多好啊。”

“現在,為什麼要運屍、焚屍,也解釋通了。”胡科長旁聽完審訊,從審訊室里走出來和我們說。

“對,這個心結我還沒解開呢。”我說。

“伍力學對奪其妻的李克華恨之入骨,”胡科長說,“他對伍彪交代了,殺了以後要多捅幾刀,然後拉出去喂狗。”

“喂狗不現實,所以拉去燒了。”我順着胡科長的話說,“這個伍彪還真挺實在。”

林濤則沒有加入我們的討論,他獨自一人在旁邊嘆息道:“人哪,還是活得簡單一點兒,比較好。”

“是啊,是啊,”大寶說,“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單身小帥哥,千萬要經得起誘惑啊,有夫之婦,還是繞着走吧。”

“不管怎麼樣,案件算是迅速破獲了,大家也可以喘口氣,然後繼續‘六三專案’的偵查了。”我說,“這個案件也給我們提了個醒,並不是所有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都是單獨行動的,也可以雇凶。我們考慮問題太狹隘了,下回必須改進。”

“明天就不是中秋假期了,要起早上班了,你不回家睡覺?”林濤緩過神兒來,說。

我笑着說:“你先回去吧,我去找那個偵查員,學學他之前說的犯罪地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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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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