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虛擲嗎?

既然是行屍走肉,又有何妨呢?

於是她翻身又睡,醒時已經日上三竿。

蓬着頭,就着木盆里的水簡單洗漱后,換上鐵色短布窄衫,同色長褲,為了行動方便,拿出擱在几案上的布條分別纏系在腕上,確定牢固,系好綁腿,起身將布腰帶紮進腰際,把烏黑如絲的發往後攏,紮了個男子的髮髻,戴上青色帕頭,套上短靴,轉身出了房門,直往樓下客堂而去。

「小兄弟您早,今兒個還是按照慣例熱粥和三個小菜,饅頭還是一個夾上水煮雞肉,二個驢醬肉包起來帶走?」

其實已近巳時,不算早了,但店小二是個人精,送往迎來,熟練至極。

悅來客棧開在梅花街一條僻靜的小巷裏,三間門面,四進院子,十幾間客房,落腳的多是往來客商或是路過打尖的客人,像於露白這樣一住半個月,年紀這麼小,還隻身一人,當真少見。

最令人側目的是她身量頎長如竹,面貌明麗如明珠,不刁難人,凡事不挑揀,給銀子更是爽快,這樣的客人還真是少有,最特別的是養在馬房裏的那匹白鬃大馬,對馬匹有研究的客人說那可是大宛國的雪羽驄,寸長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時像飄在雲端上,矜貴至極,這樣的大馬可不是尋常勛貴門閥想養就能養得來的,那可是貢馬,舉國上下不到五百匹,這位小爺在穿着上雖然看似隨意,但是客棧里從上到下沒有人敢小覷。

「嗯。」這位小二哥很自來熟,對她從一開始的客官小爺、公子,到現在稱兄道弟的小兄弟,熱乎得很,完全不卡螺絲殼。

「好咧,您稍坐,飯菜馬上就來!」要他雞蛋里挑刺,這位小兄弟什麼都好,打賞錢也大方,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笑,面上一直是淡淡的,有時那英氣的眉毛一豎還頗為駭人,令人呼吸都要小心上幾分。

於露白不關心小二心裏打什麼小鼓,逕自吃了早飯,揣着包着三個大饅頭的油紙包,腳下生風的出了客棧。

荷澤縣是個花城,有十之五、六的人家都是花農,舉目望去,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無須刻意走動尋覓,空氣里都是撲鼻的香氣,令人心肺舒暢不已。

來到巷口處,她撮嘴吹出清越的口哨,一隻分不清什麼顏色的小狗便搖頭擺尾的出現,一看見是她,被長毛蓋住的黑黝黝眼珠子霎時濕潤了起來,直奔到於露白面前還煞不住腳,滾了兩滾很快爬起來,露出粉紅的舌頭傻笑着。

「嗯,不錯,讓你聽見口哨聲才可以出來你做到了,好棒,今天是水煮雞肉和熟雞蛋,來,吃吧!」於露白她全無形象的蹲下來,誇獎的在牠毛茸茸的小頭上摸了兩把,很快把水煮雞肉和兩顆雞蛋慢慢的剝成細塊,放進她在路邊隨手摘來的荷葉上。

小狗長長的尾巴搖晃得可起勁了,雖然看起來口水已經流滿地,還是規規矩矩的蹲在那裏,望着食物兩眼發光卻沒敢動一下。

牠可沒忘記初見面時,這人狠狠的訓了牠一把,說什麼隨便吃嗟來食被壞人抓去當香肉吃了都不冤,壞人牠知道,就是常常踢牠罵牠,好像牠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東西的那種人,但香肉是什麼牠不是很清楚,只是牠喜歡她在自己頭上摩挲的感覺,所以決定聽話。

這人沒有惡意的味道,又每天都會給牠吃的,於是牠每天從土地公廟出來都會躲在牆角,偷偷等她給自己送好吃的食物過來。

原來聽話就能得到讚美和食物,真是太好了!

見牠吃得歡,托着腮、蹲在牆根陰涼處的於露白覺得辦完一件大事。「吃完趕緊回去,別亂溜達啊,明天再給你送吃的來。」

「汪。」牠含糊不清的叫了聲,也不知到底聽懂了沒。

她俐落起身,這些天她都隨意閑逛,有時是小廟口,有時是城門樓、虹橋、碼頭,路上她買了兩顆大水梨,邊走邊吃,邊看着茶肆、當鋪、路邊小攤賣炒涼粉的,最後挑了到離鬧市不遠的牌坊長階梯上曬太陽,把果核隨地一丟。

她一身乾淨俐落打扮,行徑卻與痞子閑漢無異,路人莫不對她投注奇異的眼光,可於露白完全不在意,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對那不痛不癢的眼光有什麼好介意的?

臉面是什麼?不當吃不當穿,更不能豐盈國庫,名聲亦然,純粹世人自己作祟的心態罷了。

她坐下的屁股都還沒焐暖呢,混亂雜沓的人聲和腳步聲從街的另一頭傳來,其中一個漢子滿頭大汗的推着獨輪車,一群人直奔過來,五、六個粗壯的漢子邊喊着,「讓讓讓讓,救人要緊……」顯見目的地是她對面的醫館。

行人驚呼的驚呼,尖叫的尖叫,不過還是都側身讓開了道。

獨輪車車板下沿路流下滴滴答答的血跡,怵目驚心。

於露白卻宛如沒看見,等獨輪車和那些人過去,重新闔上了眼睛養神。

她在這附近閒蕩,欺她一張生面孔,不是沒有人來找碴,不過一個兩個都吃了癟,嚇得屁滾尿流,何況她既不爭地盤,也不乞討,只是找個地方曬太陽,還犯着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還!這是她的人生格言,而且向來遵行不悖。

殺一儆百后,倒是安靜了許多天,再也沒有蒼蠅在她身邊嗡嗡飛。

她是大將,沙場上令行禁止的威嚴,拿出氣勢來還是很能唬人的,自己這般兇悍,她也從來不擔心這樣的自己能不能嫁得出去——

以前不擔心是因為從小有個青梅竹馬,對她言聽計從的沈如墨在,如今他不在了……只要想到這三個字,她便心痛不已,放眼天下,不會再有哪個男人有膽娶她進門了,她也不稀罕。

所以她有什麼好擔心的?

生死兩茫茫的滋味太難受了。

人總是這樣,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曾經多麼幸福,失去的時候就格外的不能承受。

你說情絲柔腸如何相忘,我卻眼波微轉,兀自成霜。

沒有你,她苟延殘喘的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

沈如墨,你這說話不算話的大混蛋!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兩行淚不由自主的沿着臉頰滑落下來。

此時,一輛樸素無華的馬車正從梅花街上經過,馬車裏,夏日遮陽的細竹帘子被一隻指節分明,又白皙溫潤的手掀起了一角。

那一角正恰恰好將街旁的於露白那看着神色悲傷,十分落寞孤單的身影,映入眼帘。

人群中,所有的聲音瞬間都褪了去。

他如同冷玉的眼眸死死的瞪着人群中孑然一身,無聲悲痛哭泣的她。

她怎麼會在這裏?!是錯覺嗎?還是他眼花了?

探子回來稟報的消息是她好端端的住在京城她的將軍府邸里,那在這裏的人是誰?

鳳訣如同被雷擊,腦子裏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心裏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痛得沒一處好,不能自已,他手捏成拳,青筋畢露。

馬車行進飛快,他只有一眼,這一眼,瞬間即逝。

他心痛如絞,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哭?

到底是誰讓你那麼傷心?

「停車。」他的聲音如滿室涼風吹過,不見其人而聞其聲,如涼風襲肌,幾忘炎暑。

馬車並沒有在他的喝聲下戛然停止,直待小半刻過去,車夫將馬車停妥后立馬滾下車轅。「方才人多車擠,實在沒有地兒可以停車,請九爺恕罪!」

車夫是個粗壯的漢子,五官普通,丟到人群很快就會看不見的那種,江湖裝扮,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不怪。」鳳訣將整片帘子往上捲去,只見喧譁吵鬧的街市,車水馬龍,那牌坊下只餘一群不知憂的孩童戲耍,早沒了於露白的蹤跡。

他不死心,放下竹簾信步踏出馬車,只見一襲白紡綢披風裹着碧玉袍,袍子不見任何綉工卻亮着霞光,儼然從千山萬水裏走來的水墨人物,麒麟玉冠,身姿昂然,如玉瑩然,站到人群中就像乍現的光芒,讓人多看幾眼都不夠。

他眼觀四面,可街市中怎麼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那人兒的蹤影,她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的水氣那樣,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他告訴自己,方才那一眼只是思念太過的海市蜃樓殘影。

但是——

「這是哪裏?」

「稟九爺,我們剛進荷澤縣城。」

千山萬水,千絲萬縷里,一個和記憶里全無相干的地方。

「布人手,」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四月涼風刮來春風襲香,他全然沒有感覺,嘴角微啟,聲音很低,「掘地三尺,即便將荷澤縣翻過一遍,也要將那女人找出來!」

蒙寰眼中閃過疑惑后微微一愣,女人?沒頭沒尾的,怎麼就和女人扯上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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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富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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