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依照那家人的個性,這一年怕是擔心得抓心撓肺,坐立難安了。
「我是離家出走……」她聲音轉小。
鳳訣的眼珠差點掉出來,要不是礙於現況身分未揭露,他真想把於露白抓過來胖揍一頓!
「你不懂。」一股委屈悲傷從心底涌了上來。
她的傷處是不能碰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能不哭,但是只要事關她的如墨哥哥,她眼淚就不受控制。
她好像快要哭出來,只是死死的忍住,鳳訣只覺得全身酥麻,心方一動,好像有雷電劈過自己。
這是他在她臉上第二回看到這樣失控的表情了,一次在荷澤縣的牌樓下,第二次,就是現下。
他的嘴苦得好像有無數的苦膽爆開。
她眉宇間死忍的愁思都是為情所苦,她這是為了……沈如墨嗎?
鳳訣倉皇的離開船艚,要是在裏面再多待一息,他怕自己就會攬住她,開口把自己是沈如墨的重生告訴她……
那會有什麼後果?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嚇跑她,就算她的膽子已經比一般的女子要大,還稱得上是膽大包天了,可坦白這件事,他沒把握。
猛然被甲板上的涼風吹過,腦子幡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忘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消息。
那消息和她有着切身的關係。
可說了又如何?只會令她窮着急於事無補,回了京城,就算他不說,事情總歸會傳入她耳中的。
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此時就不要旁生枝節。
半個月飛快過去,船泊在離京城二十裡外的碼頭,碼頭上人煙稠密,糧船雲集,縴夫牽拉,船夫搖櫓,橋頭遍佈飲食攤、刀剪攤和各種雜貨攤,鳳府的馬車和於府的馬車都候在那裏。
來迎接於露白的是她的堂兄於露朗和四哥於露行。
於露朗有着堪比日月般的風雅氣質,君子之氣朗朗昭昭,像根青竹似的佇立在於府馬車旁邊,挺拔俊逸。
於露行像一塊無瑕的寶玉,相較起堂兄的溫文,多了幾分稚氣,堂兄弟之間眉目都帶着幾分於家人的好樣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親兄弟。
兩人目不轉睛的看着下船登岸的人群,看見於露白的身影隨着鳳訣一塊在甲板上出現。
於家堂兄弟一下也沒想到哪裏去,於露行畢竟離沉穩還有段距離,一瞅見於露白就嚷開了——
「是妹妹!」少年嗓音卻把聲音故作老成了三分,神情老練。
於露朗把到了嘴邊的笑意壓回去,「都是自家人,你這是裝給誰看?」
「誰說我是裝的?人家這是成熟不行嗎?」於露行不滿意的撅了撅嘴,露出屬於他這年紀該有的爽朗神情。
於露朗不理他,直接走近於露白,「可等到你了。」
「朗哥哥!」她不管不顧地撲到於露朗的懷裏。
於露朗縱使被於露白的行徑嚇了一跳,但是看見一年不見的堂妹,也忍不住鼻酸。
和離開京城時的茫然傷心不同,回到京城,她的心寧靜安詳。
她在船上瞧着越發近了的景色,那些曾經折磨着她的苦楚,在這一刻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瞧着於露白和於露朗那股親熱勁,於露行吃醋了。「小妹,我也要抱!」
於露白揩了揩眼,也給自己的四哥一個大大的擁抱。
鳳訣眼眯了眯,他不是不知道於露白和於家二房這個堂哥處得特別好,雖然知道於露白對於露朗只是單純的兄妹情誼,但他只要看見,心裏就會無端拱着火。
於露白,你還能更過分嗎?
抱完了一個還有一個!
鳳訣端着一張看似不動聲色、無悲無喜,其實內心已經成為焦土的臉,想揚長而去。
兩人在船上已經道別過,在這兩尊護妹的大神面前,就無須刻意再多說什麼。
「你認識的人?」傲然冷峭的氣質,要把鳳訣當路人甲看待着實有難度,兩人又一前一後從船上下來,一向心細如髮的於露朗不由有此一問。
再看幾乎每一艘駛進碼頭的船都是滿滿的人,唯獨妹妹乘的這艘五桅大船,除了船上那些忙着拋錨,收拾繩索的船工,沒有其他人。
她這是坐着他人包的船回來的?
「我上車再跟你細說。」說來話長。
不按牌理出牌的於露行想的卻是另外一餘,他起先是瞧着自己妹妹的,畢竟那麼長的時間沒見着,說不想念是騙人的,要不然也不會自告奮勇來接人,只是眼角餘光瞄了眼鳳訣后,他頓覺驚異的瞧着對方,忽然把人攔下,繞着鳳訣走了兩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鳳訣面不紅、心不跳的任由於露行把他看個夠。
冷不防的,於露行顫巍巍的伸出手指,「你……你你是鳳家的九爺,鳳訣。」
不是詢問句,是肯定句。
鳳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於露朗可沒想到堂弟會來這一出,他身為兄長,自當挺身致歉。「在下姓於,這是我小弟露行,要是衝撞了閣下,有所失禮的地方,還請見諒。」
「好說、好說。」
這時,鳳府的管事已經走了過來,鳳訣若有似無的瞄了一眼好像發現他不高興的於露白,抬腳上了馬車。
很快,馬車絕塵離去。
「露行,你的教養呢?」雖是輕斥了堂弟,但其實言語中沒有太多責備。
於露行卻是兩眼亮晶晶的抓着於露朗的袖子。「哥,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可是廣東十三行的三當家——鳳訣啊,京里的廣利行和潤泰票號都是他的,他是個頂尖的生意人,我要是能有他一半,不,三分之一的經商能力就好……欸,他為什麼不多留一下,我有好多事想請教他的。」
於露行對畫有着瘋狂的熱忱,但是苦無機緣,雖然做了幾筆看似花團錦簇的生意,可為了經營人脈,填進去的銀兩也不少,老實說賺頭不大。
鳳訣是誰?他可是令人仰望的高枝啊,只要是手拿算盤和帳冊的人誰不想能和這位三當家做上生意,可嘆無人引薦,也尋不到門路。
這個鳳九爺是個奇葩,據說那早些年就家勢頹圮的鳳家能再起死回生,完全得歸功這位暗中操持的九爺。
「你會不會看走眼了,馮京當成馬涼?」於露朗問。
「那樣貌我不可能看走眼……」為了一窺鳳訣的真面目,他可是用盡心思,連畫像都找人繪製,供在他的房裏,只差沒三炷香膜拜。今日能在碼頭遇見,啊,那個激動啊,往後要能套上關係,他的生意想更上層樓也不是沒有可能。
於露白也不理小哥的花痴樣子,逕自上了馬車。
她這小哥有時正經得很,有時卻讓人哭笑不得。
她的行李也就一隻箱籠、坐騎和吃貨,這些都用不着她擔心,於府的管事都已經讓人放到後面的馬車上,只等主子們上車,就能出發。
於府么姑娘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
離家許久的姑娘回府,主子們是激動多過怒氣,還是歡喜凌駕惱火?下人們不敢揣測,只是姑娘回來了,他們每天被府里低迷的氣氛如架在火上烤、心情忽上忽下的日子,應該結束了吧?
這一年來,於府的上上下下硬生生地痩了一圈。
是給驚的。
分別許久的至親相見自然是一場擁抱哭訴和眼淚,還有止不住的打量和詢問,這半天在團聚和喜悅中度過……呃,也不盡然。
譬如,於家老太爺發下話說不想見她,叫她滾回去見爹娘,好好反省;譬如,三房的長子,也就是於露白的大哥於露謹也是沒啥好臉色。
於露謹留着兩撇山羊鬍,有股蒼松翠柏的氣質,他把妹妹從正氣堂領回來,沿着長廊,從不告而別是不尊、不孝,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數落得她如同上了金箍的孫悟空,頭疼得只差沒滿地打滾。
來到父親的書房前,於露謹勉強打住叨絮。「父親在裏頭等着你,自己進去吧。」
於露白是把皮繃緊着回家的,也準備好任何劈頭蓋臉而來的責罵,但是,太奇怪了,她那主掌着國子、太學、武學、律學、小學政令……以及升點,替學官打考績,每天忙得不見人影的父親居然在家?!
怪事一樁。
父親和幾個兄長都不同,他兼倶文人和官員的兩重特質,做官,不見得排得上號,厲害的是在文人中的名聲。
他閑時寄情詩書,縱情山水,幾個孩子都是放寬心的交給邱氏,說白了,就是個酸腐的風流文人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