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一生一死,角易悲傷】
晨露還掛在葡萄藤綠油油的葉尖要墜不墜的,薔薇架上的花開得如荼如火,朝陽初昇,這麼個明媚的清晨,一向肅穆安靜的於國公府正氣堂卻爆出和晨景完全不搭調的獅子吼。
「什麼,你要搬出去住?老子不答應!」
說話的人中氣十足,六十開外的年紀,卧蠶眉,面色紅潤,話語間帶着金石磨礪之感,震人腦門,不只窗欞晃了三晃,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駭得屁股抖了抖,一個個尋思這位老太爺要是真的發難,從哪道門出逃比較快?
不是他們膽子小不經嚇,而是這位老太爺的豐功偉業太驚人,渾身有股蠻力不說,年輕時每回戰事皆捷,在邊境頗有威名,雖說這些年因為年紀老大,有所收斂,牛脾氣很少發作,可也因為這樣,發作起人來就像平地起炸雷似的駭人。
此刻,他噴着張飛胡,張着牛鈴眼,氣呼呼的瞪着底下的寶貝孫女。
站在下端的少女,說不得有多美,兩道纖長的眉,寬額尖頤,一雙眼睛黑澈見底,比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還要亮上幾分,濃密烏黑的睫羽,三分英氣,七分明媚,只要站出去,足以令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為之側目。
只是這會兒的她雖薄薄上了層淡妝,仍然掩蓋不住明顯憔悴,往日堪稱健康的身子清減了一大圈,在這暮春季節,夏天的腳步不遠了,卻還穿着厚罩衫,更顯得弱不勝衣,還有些搖搖欲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病初癒。
她眉睫輕顫還未搭話,卻被人搶了先。
「爹,您是我的老子,白姐兒是老三的閨女,老三才是她老子,您忘了?」於家二老爺於崇長相承襲了老夫人芮氏,斯文中帶着雋秀,他不輕不重的耍了記回馬槍,戳了老太爺一記。
這麼明白的轉移話題,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該聽得出來,只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爺子鳥也不鳥,直朝着他噴火星渣子。「你這兔崽子,請過安,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老子和我的寶貝孫女講話,你插什麼嘴?」
被老太爺噴得灰頭土臉,皮厚肉粗的於崇瞥了眼站在他下方、對着他擠眉弄眼的大兒子於露朗,不禁暗嘆,人家都說女大不中留,他這兒子才是胳臂向外彎,就會把他這老子往槍口上推,不就是想維護白姐兒這堂妹嗎?
其實這也難怪,於家祖輩皆為武將,到了老國公爺這代看似巔峰,但家門不幸的是沒一個兒子願意走他的老路子。
大老爺於城是世子,要是沒意外將來承爵非他莫屬,至於軍功——這種踩着死人堆,沐血浴屍才能得的功勞,容易嗎?
這種錦上添花的事他就不做了。
於是於家大老爺現在只在戶部領了個不高不低的職務掛着。
二老爺於崇是個善鑽營的,從童生試到探花郎,文武兼修,給自己謀了個二品總兵兼火器營翼長,至於三老爺於紀走了恩蔭的路子,領了國子祭酒一職,為國子監的最高負責人。
三個兒子都不願意照着自己打造的路走,老國公爺很是哀怨,這也是後來得了於露白這孫女,發現她天賦極佳,根骨清奇,這才着力打造的遠因。
兒子們各有各的想法,雖然令他苦惱,可在孫女還未出生之前,更讓他煩惱的事還有一樁,那就是人丁興旺的國公府也不知犯着什麼,無論哪一房,無論嫡庶,只出男丁。
大房兩個是帶把的,二房也有三個帶把的糙小子,三房,呃,還是比照辦理,甚至生產報國似的生了四個,還、是、糙、小、子!
姑娘這種生物對於家人來說簡直就是個稀罕物。
好不容易,三房生下這麼個金尊玉貴的么姑娘,別說老夫人高興到不行,就連從來不管後院事的老太爺也在么姑娘出生的當下,就讓三老爺把孩子抱去給他看,逗着、瞧着、抱着,手裏軟乎乎的小娃兒撩開眼皮瞧了他一眼,這一眼瞧得他一顆堅硬的心都融化了,到了她兩歲,乾脆把她養在膝下,可以說這位么姑娘就是在老爺子跟前長大的。
於家第三代男丁排的是「露」字輩,於露白是姑娘家,卻是沿用哥兒的排行取的名字,可見老爺子對她很不一般。
於露白也不負眾望,年紀小小,便是老國公爺的尾巴,什麼門閥顯貴、皇宮大院,簡直都跟在自己家裏沒兩樣,她模樣討喜又可愛,只要是小子都想跟她玩,但是小子不經打,家長看見自家的心肝寶貝讓人揍狠了,便理直氣壯的找上門來,可見到兒子是被這麼個柔軟天真的娃娃給揍了,拳頭還沒有自家小子的半個大,一個個都摸着鼻子回去了。
十歲過後,於露白在同儕間騎射無人能出其右,十一歲十八般武藝已是樣樣精通,十二歲跟着老爺子出入軍營,十四歲揚名沙場,十五歲及笄后旋即和沈家大郎定了親,十六歲在死老頭內舉不避親的混帳行為下——借於老夫人的罵詞,和未婚夫沈如墨隨同鐵錚大將軍出兵阿柴虜,幾場苦戰,最終險勝,但,要不是沈如墨率先深入敵營,制敵機先,砍下敵國首領頭顱,兩方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最令人難過的是那山戎之行,把沈如墨折在那裏了。
身上的傷是小事,心上的傷,要痊癒……就不好說了。
更令人費解的是,聽說這孩子事發至今一滴眼淚也沒掉,兩家向來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倆口,兩家人對這段感情是樂觀其成的,哪裏知道事情會急轉直下變成這般模樣,只能說世間盡如人意的事情太少了。
二老爺於崇收回遠了的思緒,回了兒子一個少安勿躁的表情,但吃不住兒子的眼神,回以白眼后還是硬着頭皮對上自己的爹。
「爹,白姐兒這大半年又是病又是痛的,刑部牢裏的犯人也有放風的時候,再說陛下賜下來的將軍府也空置了那麼久,之前白姐兒帶病負傷理由正當,這會子都過了大半年,既然她想搬出去,讓她出去清靜清靜,紓解一下心情也好,將軍府距離國公府不過半個時辰的車程,白天待在那裏,晚膳想回家用,不過幾步路的時間……」
因為之前累積下來的功勛,加上剿阿柴虜有功,皇帝賜下一座等級最高的將軍府邸和忠義牌匾,褒獎於露白才德兼備,忠貞節義,還擬定封號,定了將軍的例,這是極大的榮耀,可說是史無前例,可惜於露白公私兩傷,勉力從邊關回京,乾脆託病不起,聖旨下來的那天是三老爺於紀代女兒接旨了。
來宣旨的公公回宮繳旨時,把於露白的情況說了一遍,皇帝連夜又讓人來傳旨意,讓她好好在家養傷。
如今病癒了卻還把將軍府放空城,這是目無尊上,驕恣放縱,很難向聖上交代,自圓其說了。
老太爺眯起了虎目,語帶威脅,「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子,再說,這內院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大男人來管?要有大把時間沒處使,不如把於家棍法多練個幾遍!」
老爹這是威脅他再敢磨蹭,就得吃老拳了。
「兒子想起來還有要事待辦,先行告退了。」
沒錯,他都一把年紀了,老太爺要是一個不爽還是會把他們幾個兄弟拿來練拳,誰叫自古老子打小子,天經地義,他和幾個兄弟從小被揍到大,還被揍成了習慣……呸呸呸,總之父親要打兒子,他們又有什麼辦法?
老爹,你兒子是爺兒們,難道您不是嗎?孫女的事兒您怎麼就學不會睜隻眼,閉隻眼?
何況,他老子的心整個就是偏的,說什麼白姐兒事關內院,瞧娘親如老菩薩般穩穩的坐着喝茶,一句話都沒搭,整個正氣堂都是爹的聲音,追根究底,因為娘親深知只要攸關白姐兒,就沒她什麼事。
就算娘不吱聲,不也還有三房弟妹,那可是白姐兒的親娘,說啥內院的事,阿爹,您的手會不會伸得太長了?
老爺子見兒子識趣的匆匆離去,話鋒一轉,語氣頓時柔軟了好幾千倍,宛如哄的是只不懂事的幼犬那般,「你想出門散心,我不反對,但是搬出去住?也不瞧瞧自己現在是什麼德性,京里有頭有臉的人你老子……咳,你爺爺我都認得,瞧你這病歪歪的樣子,就別出去丟人現眼了!」
哄人嗎?國公爺向來不擅此道,好聲好氣的說話,還比較像罵人。
「那白兒就照爺爺的意思,出門散散心,去去就回。」別人禁不起老國公爺雷打的大嗓門,她於露白可不會。
這會兒的她聲音雖然沒有尋常女子的嬌糯柔軟,可爽快俐落,字句間不見生硬之感,反而像珠玉撞擊敲打,因此更顯得獨樹一格,此時就算在病中多了分虛弱柔細,仍舊不減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