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親身上總帶着讓人心情平靜的茶香,工作時穿着民初服的模樣,和古色古香的茶行相稱,母親曾說,那衣服是外婆留給她的,是傳承的象徵,要她和她一樣成為一位稱職的泡茶師,繼續將茶藝文化發揚光大。
她很憧憬傳承外婆精神的母親,也很喜歡放學后就賴在她身邊看她用毛邊紙包茶,或是泡茶給客人喝,介紹適合客人口味的茶。
國小三年級的她看着那片葉片,一臉困惑不解。「蟲咬茶?」
母親噙笑繼續說:「美人,媽媽告訴你,有種蟲叫做小綠葉蟬,茶樹新長出的嫩芽被它們咬過後,會停止生長,蜷曲起來,之所以在茶葉市場受到青睞,是因為它有一股自然的蜜香味,那蜜香產生的原因,是植物本身的治癒能力產生的特殊風味喔。」
「喔!」她搖頭晃腦,一知半解地聽着。
母親凝視她的眸光更加柔軟,「媽媽將你的名字取叫美人,不只因為我喜歡喝這個茶,也是希望你即使面臨怎樣的困境,都不放棄自己,反而讓自己更美好,擁有獨一無二的價值。」
「不懂。」
「等你長大,總會懂的。」母親摸着她的發說。
回想到這裏,她吸吸鼻子,提袖抹過自己狼狽的臉。
打從母親在她國小四年級因病去世后,她就打算要代替母親扶持父親,父親只剩下她,即使她對父親的態度再傷心,都要堅持下去,絕不放棄。
淺聞了下茶湯香,有清新宜人的芳香,她再將茶杯放到唇邊輕啜一口,溫潤好喝的口感十分順口,淡淡的蜜香味蔓延在嘴裏,讓人有幸福的感覺。
不得不承認,他這次泡的茶沒什麼好挑剔的。
但正因為如此,她反而不太甘心才兩個月,他已經抓到訣竅。
第二泡和第三泡,他依然有抓準時間,泡出不失水準的茶。
充當評審的孫永在對他的表現滿意的點頭,「你泡得不錯。」
「謝謝伯父。」田正欉溫文笑道。
孫美人一聽到父親讚美他,鳳眸微微一眯,更不願意輸。
「換我了」她將茶具一一從他面前挪到她那邊,取下壺蓋用渣匙掏出茶壺內的茶葉,然後提起煮水器往內注水,用渣匙再次仔細蓮壺內,才晃動茶壺將茶渣連同水一同倒出。
行禮后,她開始泡茶,一樣從溫杯開始做。
再次贏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的禮儀和泡茶技術都是她教的,她十幾年來的經驗絕不可能被超越。
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但泡完第一泡,分茶完自己喝了一口,孫美人便明白自己這次失了水準。
她因為一陣子沒泡東方美人茶,加上心浮氣躁,分心在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父親及田正欉身上,水溫和時間沒掌控好,使得茶湯味道摻了些苦澀。
這杯茶就像是明鏡,把她充滿酸澀的嫉妒心理映照得無所遁形。
孫永在啜了一口就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厲聲指責她,「你糟蹋了茶葉,如果對這類茶沒把握就該拿溫度計和碼錶輔助,你這樣還配稱茶藝師嗎?我看你乾脆放棄這行算了!」
孫美人被這句話重重刺傷,卻沒辦法辯駁自己的失誤,轉而對田正欉喊,「我承認你贏了,這樣你高興了吧!」語畢,她狼狽地轉身衝出門。
孫永在坐在位子上,一眼也沒看女兒奔出去的身影,彷彿對女兒的感受一點也不在乎。
田正欉看了眼門口,雖然想追出去,但這當頭,他選擇和孫永在對話。
從和孫美人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她是個孝順的女孩,對她的努力被否定這一點有些於心不忍,開口道:「伯父,雖然我不該對你們的家務事多說什麼,但我覺得美人她一心為你着想,她很愛你。」
孫永在冷肅的臉看向田正欉,沉思了下,突然起身,「跟我過來吧。」
田正欉雖不明所以,仍跟了上去,想知道他究竟想向他說什麼。
孫永在帶他進了一個房間,地板堆了不少敲碎的龍眼木炭,有些鼎爐蓋着竹籠燜燒着,有些則沒蓋竹籠,爐里也沒有炭。
他一看就知道這裏是焙茶的房間。
只見孫永在綁起頭巾,命令道:「我做什麼你就跟着做。」
「是。」他也想看這裏最一流的焙茶師傅是怎麼焙出好茶的。
孫永在先搬下其中一個鼎爐上的茶籠,將茶籠里的茶葉倒在帆布上,用手翻動茶葉十幾秒后,舉起帆布將茶葉倒回茶籠,接着在籠里的茶葉表面弄了幾個凹洞方便熱度均勻流動,放回鼎爐上。
田正欉在孫永在的指示下,拿下另一個鼎爐上的茶籠,籠子又重又熱,在帆布上倒下茶葉時,因為太重而有些手軟,將手深入茶葉翻動時,更是直接感覺到茶葉被炭火燜燒過的熱度。
然而,剛才孫永在做得面不改色,彷彿一點也不費力。
當他將茶葉倒回茶籠,費力地搬到熱燙的鼎爐上時,孫永在已經拿下另一個還沒翻茶過的茶籠,一氣呵成又做完了整套翻茶的動作,在他放好竹籠的下一分鐘也跟着放好。
「好了,這些等一個小時后再翻一次。」孫永在記下時間,然後走向空的鼎爐,拿起擱在牆邊的鏟子,鏟起地上已經用鐵鎚敲碎的龍眼木,倒入空的爐子裏,不忘瞪他一眼,「發什麼呆,跟着做!」
「是。」他在房裏找了鏟子對另一個空的爐子做一樣的事情,邊看邊模仿。
塞了八分滿后,他跟着孫永在用鐵鏟用力擊打爐里的木炭,讓它們更碎,減少縫隙,好讓燃燒時溫度能穩定。
伴隨着擊碎木炭的聲音,他覺得做這動作的力氣真的要很大,畢竟爐子高度超過小腿,堆了八分滿的木炭也相當沉重。
接下來的引火孫永在沒讓他做,因為一旦弄不好,燃燒的點不平衡會讓木炭熄滅,然而爐子必須要燒一整天。
確認燃燒起來后,孫永在教他在燒紅的木炭上蓋上一層炭灰,並且把灰的表面颳得平整,在茶籠上倒入一批挑選好的毛茶后,孫永在把茶籠搬上鼎爐,為這批再記下另一個時間。
弄好后,孫永在看了他一眼,「你滿頭大汗了呢。」
「伯父的體力很好。」他十分佩服。
「不,真的下降了,之前我可以顧更多籠,現在沒辦法了。」孫永在淡淡地問,「你覺得我女兒適合做這個嗎?」
田正欉只能沉默。
「焙茶不是那麼容易的功夫,不只要擁有對不同狀況的茶做不同程度焙火的判斷力,過程也非常耗費體力和耐心,焙籠必須一個小時翻一次茶,一整天幾乎都要窩在這裏,又熱又勞累,一旦溫度沒顧好,茶就有焦味。」他感嘆地說,「孩子的媽跟了我這樣的人,她照顧了我的一切,但我很少陪她,我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也不是一個好爸爸,為了顧爐,讓一個喪母的十歲小女孩學習怎麼弄飯給我吃,怎麼打掃家裏。」
「伯父……」
「我不希望將她困在這個老舊的茶行,像她母親那樣苦,她啊,雖然外表像媽媽,但她固執的脾氣像我,真的很糟糕。」他沉肅的臉浮上一抹苦澀,「不管是為了繼承茶行而想學習炭焙技藝,還是為了像她母親那樣幫忙賣茶而當個茶藝師,對一個女人來說都不是一條輕鬆的路,她將我這個糟糕的父親當作她的責任,然而,我不需要她這麼做,我只希望她離開這裏,將來嫁個好人家,這樣,我對她去世的母親才有個交代,我答應過病榻上的妻子,會讓女兒得到幸福。」
「伯父,這些話您若坦承告訴美人,相信她會理解的。」這位父親明明如此疼愛女兒,做女兒的卻一無所知,田正欉實在覺得遺憾。
孫永在凜然的雙眼直直地看着他,「你覺得她聽了會接受?」
「這……」被這麼一問,田正欉稍微思索了下孫美人的個性,無法給予肯定的答案。
孫永在搖頭道:「她是個笨丫頭,因為崇拜我,也因為愛着她去世的母親,所以她不願意離開這裏,和她說這些只會吵架而已,不如讓她主動放棄。」
田正欉無法接話。孫永在的作法或許並不尊重孫美人的意見,但那份替子女着想的心是深切的。
他的父親也曾反對他幫忙家業,所以他很想替孫美人說話,可面對曾向妻子做過承諾的孫伯父,他又覺得易地而處,自己或許也會這麼做。賣茶的不易他早就體會過,而炭焙,剛才孫伯父已經讓他親身體驗,那對一個女孩子而言實在太過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