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外傳(八)
男人觀察着天空。幾天來,那灰色的雲層變薄了一些,道路兩旁的樹榦已在雪地上投下了淺淡的影子。他倆繼續前行。男孩兒走得顛顛歪歪的。男人停下來瞧了瞧他那雙腳,重新將塑料布給裹了一遍。當雪開始融化時,他們的腳就再也幹不了。他們老是停下來歇息。男人已沒有力氣抱孩子了。他們坐在背包上,抓了幾把髒兮兮的雪吃了。到下午時,雪開始化了。二人路過一座火燒過的房子,院內僅有一根磚壘的煙囪還立着。他們一整天都在走路,和往常一樣。大約走了三英里。
他想,這麼糟的路,沒人會走的,可他猜錯了。他們扎的營差不多就在路中央,然後又生了一堆旺火,從雪裏拖了好些枯樹枝架在火上,讓它們嘶嘶地燃着。可一點用都沒有。那幾床薄兮兮的毛毯根本暖不了身子。男人努力保持清醒。他常從睡夢中猛然驚醒,跳起來,到處找手槍。男孩兒瘦得怕人。他睡在那裏,男人眼瞧着他。緊繃的臉,深陷的眼窩。怪異的美。他起身,又拖了些柴放進火里。
他們走到路上,卻停下了。雪地上有印跡。是車輪。是那種帶輪子的交通工具留下的。細窄的橡膠輪胎印記。輪胎印之間夾雜着靴子走過的痕迹。夜裏有人經由這條路往南去了。就在拂曉之前,剛過去沒多久。半夜趕路的人。他立在那裏思索着,小心翼翼跟着這些足跡走了一遍。這群人路過時,離火堆不到五十步,卻根本沒有慢下腳步來瞧他們一眼。他又停下來,回身看後面的路。男孩兒盯着自己的父親。
我們不能走這條路了。
為什麼,爸爸?
有人來了。
是壞人嗎?
對。恐怕是。
他們也有可能是好人呀。對不對?
他不回答。他仰頭看天,這是老早就形成的習慣了,可什麼也沒看出來。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爸爸?
走吧。
能回生火的地方去嗎?
不能。走吧。我們要來不及了。
我餓死了。
我知道。
我們該幹什麼?
我們得藏起來。不能出現在路上。
他們能看見我們的腳印嗎?
能。
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
他們會認出我們是什麼東西嗎?
什麼?
如果他們看到我們的腳印的話,他們會認出我們是什麼嗎?
他轉過頭看看雪地上印出的又圓又大的腳印。
他們會猜出來的,男人回答說。
接着他停下來。
我們得好好想想才行。回火堆那兒去吧。
他本要找一段融了雪的乾淨路面,可接下來又想,兒子和自己的腳印印不上路那一頭,也沒什麼用。他們踢了些雪滅了火,朝樹林中走,然後繞個圈又倒了回來。他們快步走着,留下一串串讓人捉摸不透的腳印,最後才開始向來時的北邊走,二人穿行於樹林中,時刻都觀察着大路上的狀況。
他們選的這塊地方是路途中海拔最高的一點,從這兒能望到沿路朝北的情形,還能看到二人身後的足跡。男人將防水布鋪在濕漉漉的雪地上,再取出被褥給孩子披上。
你會冷的,他說道。不過我們在這兒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不到一小時后,兩名男子從那條大路上過來了,幾乎是連走帶跑的。他們經過時,他站起身仔細看着。就在此時,這二人停下腳步,其中一人回過頭看了一眼。
男人怔住了。他披了床灰色的毛毯,不容易被人瞧出來,但也不是完全隱蔽的。不過他想,極有可能是這二人聞到了煙味。他們停下腳步講話,接着又朝前走。男人坐下來。沒事的,他說。我們只要等在這裏就行了。不過應該沒事的。
五天以來,父子倆沒有食物果腹,也不怎麼睡覺,就這樣,兩個人來到一個小鄉鎮的周邊,這裏的坡上有棟建築,看得出曾是座大房子。男孩兒拉着他的手。柏油路上的雪已化得差不多,朝南的那一大片田地,還有林子也都沒什麼積雪了。他們站在那裏。二人腳上套的塑料布早就破了洞,腳又濕又凍。房子很高,大門旁豎立着樸實莊嚴的白色希臘式大柱。旁邊有一個車輛通道。一條寬闊的車道迂迴於死寂的枯草地中。窗戶竟然未遭損壞。
這是個什麼地方,爸爸?
噓。我們先站在這裏聽聽。
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風窸窣摩擦路邊枯萎的蕨藤。遠處有吱啞聲。開關門或百葉窗的響動。
我覺得我們應該進去看看。
爸爸,別進去了。
沒關係的。
我覺得我們不該進去。
沒事兒。我們一定要進去看看。
他們慢慢走上了車道。路上東一片西一片的融雪上,並沒有足印。枯死的水蠟樹圍成高高的樹籬笆。一個年代久遠的鳥巢築在一條黑色的樹枝上。二人於庭院中停下來,打量房子正門。那些手工制的磚瓦挺立在灰燼中。剝落的油漆皮垂懸在柱子。頭頂上有盞吊燈,掛在長長的鏈子上。男孩兒跟父親上台階時緊抓着他的衣服。有扇窗開了點縫,一根電線從這裏穿過,繞道門廊,消失在草叢中。他牽着孩子的手,進了大門。家奴們曾捧着擺了食物和飲料的銀盤,踏過這些地板。他們走到窗口,往裏看去。
如果裏面有人怎麼辦,爸爸?
裏面沒人。
我們該走了,爸爸。
我們必須要找點兒吃的。我們沒辦法了。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找啊。
不會有事的。走吧。
男人從皮帶間拔出手槍,推了推門。門連着巨大的銅鉸鏈緩緩張開了。二人站住靜聽,接着踏上一片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磚,這是個闊綽的前廳。一段寬敞的樓梯通往二樓。牆上黏着的上好莫里斯牆紙,已軟塌下墜,佈滿了水漬。灰泥天花板的中央嚴重下垂,轉左穿進門廊,只見一個巨大的胡桃木餐櫥,這裏一定是餐室。櫥櫃門和抽屜都不見了,但櫃體太大,其餘部分仍然殘留下來,沒被焚燒殆盡。父子倆站在門口。房間靠牆一角散放着一大堆衣物。衣服、鞋。皮帶。外套。棉被和舊睡袋。他稍後才有充足的時間來思索這個場景。男孩兒緊抓着他的手。他嚇得要命。二人穿過前廳,朝廳堂那頭的房間走了進去,然後停住了。一個巨大的廳房,天花板有門的兩倍那麼高。壁爐只剩光禿禿的磚石,木製的框架已經被掀開、燒毀了。壁爐前的地板上鋪了床墊子、被褥等等。爸爸,男孩兒悄聲喊着。噓,男人道。
火堆的餘燼已冷卻。旁邊有幾個熏得焦黑的鍋。男人跪坐在腳後跟上,撿起一個聞了聞,又放下了。他站起身,望窗外望。纏繞瘋長的雜草。灰黑的雪。那根穿過窗戶的電線上綁了一個銅鈴,鈴鐺則拴在窗框上的一節粗木支架上。男人牽著兒子的手,走到後面一條窄窄的走廊上,那裏通向廚房。到處都是垃圾。鏽蝕的水池。霉味、糞便的味道。他們又走進旁邊那間屋子,好像是個餐具房。
這間房的地板上有個地洞,用鐵盤子融了鑄成的大掛鎖鎖上了。他停下腳步仔細查看。
爸爸,男孩兒說道。我們該走了,爸爸。
這地方鎖起來肯定有什麼原因。
男孩兒扯着父親的手。他快哭了。爸爸?他又喊。
我們得吃東西。
我不餓,爸爸,我不餓。
我們要找把撬桿什麼的。
他們匆匆推開後門,男孩緊挨着他。男人飛快地把手槍插進皮帶,站在門口觀望整個園子。裏面有條磚鋪的小路,還有一排黃楊樹,早已枯萎扭折得不成形了。院子裏有一把舊鐵耙子,靠在一堆摞好的磚頭上。有人還在中間塞了一口四十加侖深的大鐵鍋,就是從前用來給豬煮飼料的那種。地上散落着火堆餘下的灰燼,以及燒黑了的木柴。院子一側停着個帶橡膠輪胎的小車。這一切男人都視而不見。園子那一頭,有間木頭煙熏房和一間工具屋。他幾乎是拖着孩子走到工具屋的一個大木桶旁,翻檢起裏面的工具來。不久他舉起一把長柄鐵鏟,掂了掂重量。走吧,男人道。
回到房子裏,男人一下下劈着鎖扣周圍的木頭,終於把鎖片撬了起來。但還有個門閂拴在木頭裏,到頭來仍是打不開。男人踢了一腳門板上頭的鐵栓片,頓了一會兒,從身上掏出打火機來。男人站到一旁,躬起身揭開了門。爸爸,男孩兒悄聲道。
男人停下來。聽我說,他道。你別再說了。我們要餓死了。你懂嗎?他抬起整塊門,使勁往外一掀,任門落在了地上。
你就等在這兒,他說。
我和你一起進去。
我還以為你害怕了呢。
我害怕。
好啦。跟緊我吧。
他一步步向粗糙的木台階走下去。縮着頭,輕按打火機,黑暗中這光亮就像呈現給上帝的供品。又冷又濕。一陣猛烈的臭氣。男孩兒緊扯着他的大衣。現在,男人已能看見一部分石壘的牆了。黏土地。一床污漬斑斑的舊床墊。他蜷着身子,舉着火繼續下行。后牆上倚靠着光身子的男男女女,他們都躲閃着,用手擋住了自己的臉。床墊上躺的是個男人,兩條腿從屁股下面齊齊被截了去,剩下的腿根子黑糊糊的,燒焦了,發出一股惡臭。
老天,男人低嘆道。
接着,這群人一個接一個轉過身,朝這慈悲的光眨巴着眼睛。救救我們,他們喃喃說道。救救我們吧。
老天,他說。噢老天。
他轉身一把抓着孩子。快,他說,快跑。
他把打火機扔在地上。來不及看四周了。他把孩子推上階梯。救救我們,他們號叫。
快。
一張絡腮臉出現在樓梯底,眨着眼。求求你。他喊道。求求你。
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跑呀。
男人使勁把孩子推出了門外,自己四腳亂爬撲了出去。他站起來,掀起地洞的門讓它猛然落下,接着回身想扯起兒子,可男孩兒已經爬起來,戰戰慄栗地抖個不停。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趕緊過來嗎,男人說道。但孩子只是指着窗戶那邊,男人一看,頓時渾身冰冷。有四個長滿鬍子的男子,還有兩個女子從田地里朝房子這邊來了。男人一把抓起兒子。老天,他說。跑。跑。
他們迅猛無比地穿過房子朝正門跑去,跳下台階,在車道上沖了一半,男人又牽起男孩兒逃進了田地。他回頭望去。這一刻,父子倆正巧被那排黃楊樹餘下的殘枝遮住了,但他清楚,頂多能躲個幾分鐘,也許幾分鐘都不到。來到田地盡頭,二人飛快地繞過一根枯死卻仍豎立着的細樹榦,徑直上了路,又衝進路那頭的森林裏。
男人抓着孩子手腕的手握得更緊了。跑,他低語道。我們還得跑。他回過頭去看那棟房子,但什麼都沒瞧見。如果那幫男女走到車道這頭,就會看見他們父子倆奔跑穿行於樹林的身影。就是現在。就是現在。男人撲倒在地上,把孩子也拖近了身旁。噓,他說。噓。
他們要殺我們嗎?爸爸?
噓。
他們趴在堆積着落葉及灰塵的地上,心怦怦直跳。他想咳嗽了。想用手捂上自己的嘴,可孩子正抓着這隻手不放,他的另一隻手則握着手槍。男人不得不拼了命抑住想咳嗽的衝動,同時,又試着傾聽周圍的動靜。他的下巴擦着落葉搖擺着,想看一看情況。把頭埋進去,他輕聲下令。
他們來了嗎?
沒有。
二人在樹葉上匍匐緩行,向著看似較低的那片地方移去。他停下靜聽,手抓着孩子。只聽他們的說話聲在大路上響起。是位女子的聲音。接着,他聽到他們的腳踏上了枯葉。男人抓起男孩兒的手,把左輪手槍送過去。拿着,他低聲吩咐說。拿好。男孩兒怕得要死。他用胳膊摟住孩子。他太瘦了。別害怕,他說。如果他們發現你,你就必須這麼做。懂了嗎?噓。不許哭。你聽見我說的了沒有?你知道該怎麼辦。你把槍放進嘴裏,指着上面。要又快又堅決,你聽到沒有?別哭了。你聽懂了嗎?
可能吧。
不行。聽懂了沒有?
懂了。
說我聽懂了,爸爸。
我聽懂了,爸爸。
男人低頭看着孩子,只看見了一臉的恐慌。他把槍拿過來。不,你沒懂,他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爸爸。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要去哪兒?
沒事的。
我不知道怎麼辦。
噓,我就在這兒。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發誓。
好,我發誓。我本來想跑。想把他們引走。但是我不能離開你。
爸爸?
噓。安靜。
我好害怕。
噓。
他們躺着細聽周圍動靜。你能做到嗎?時候到了嗎?時候到了就沒時間了。現在就是時候了。讓上帝見鬼去吧。如果啞火了怎麼辦?子彈必須要射出來。如果射不出來怎麼辦?你能用石頭砸碎這顆可愛的頭顱嗎?你身體裏是不是有這樣一種你未知的東西?有嗎?把他摟在懷裏。只要摟在懷裏。魂靈走得很快的。把他拉過來靠緊你。親吻他。迅速地。
他靜候着,手裏握着那把鍍鎳的左輪槍。他想咳嗽了。他用盡全部意志生生忍住。他想聽周圍的聲音,卻什麼都聽不見。我不會丟下你的,他輕聲道。我永遠不會丟下你的。你懂不懂?男人躺在樹葉上,緊摟着打戰的兒子,手裏使勁握着手槍。一直到長長的黃昏過去了,黑夜降臨。冷,一顆星都沒有。老天保佑。他開始覺得,他們又有了生機。我們只要在這兒等着就行了,他低語道。太冷了。他想讓腦子動起來,可只覺得渾渾噩噩。他太虛弱了。他一直喊着要跑,可他根本跑不起來。天全黑下來時,男人解開背包上的帶子,抽出毛毯、被子,展開來蓋在孩子身上,不一會兒,孩子睡著了。
半夜,男人聽見那大房子裏傳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他想拿手捂住兒子的耳朵,過了一陣子,聲音消失了。他躺着聆聽。從藤叢到大路那一段路上能看見一個盒子,像孩子們的玩具小屋。他現在知道了,這是那幫人用來監視路面的地方。有人在裏面待着,一有事就拉響房子內那個鈴鐺,通知同夥。男人從瞌睡中驚醒了。是誰?樹葉上的腳步聲。不。只是風聲而已。什麼事都沒有。他坐起身朝大房子望去,然而眼中唯有一片黑暗。他將孩子搖醒。走吧,他說道。我們得離開這兒。男孩兒沒答話,但他知道兒子醒過來了。男人卷好被子,捆到背包上面。走吧,他低聲道。
他們向幽暗的樹林進發。灰色陰沉的天上掛着一輪月亮,光線僅夠他們辨清樹木。二人行得跌跌撞撞,如同醉漢。如果他們找到我們的話,就會把我們殺了,是不是爸爸?
外傳馬上發完...本來想多發一點兒時間的,但是太拖累劇情了,但是發了如果不發完的話..也很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