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雁丘辭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
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摸魚兒•雁丘辭》
一對雁兒生死愛情,連老天也會感到嫉妒,因為它本身是寂寞的,黯然地俯視着蒼生。天與地,從被分開那一刻,隔得已經太遠,太長。
元好問的一首《摸魚兒》,道盡了俗世中的萬般無奈與不舍。
金元亂世,文人不是清高不仕就是平庸碌碌,所以詩詞不成氣韻,一貫湮沒在浩浩的水煙里。此時獨出了個元好問,就像明朝那樣灰暗的年代裏,卻出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唐寅,是老天爺的補償。
《雁丘辭》成於金章宗泰和五年,還是弱冠少年的元好問已經才氣如此高昂。然而,在《遺山先生墓志銘》上記載著有詩作“共千五百餘篇”、詞方面也有三百多之譜的大詩人、大詞人,卻始終沒有獲得多高的評價,甚至,如果沒有通俗小說的傳播,《雁丘辭》也未必見得有多少人知道,至少不會流傳的這樣廣遠。
而且諷刺的是,很多人背得死熟的只是這闋詞的上半闋,而詞的另一半,卻隻影孤行地埋沒在文學的長河中。
山西,太原。
深冬已至,天空飄着薄薄的雪花,白茫茫地覆蓋在寧靜的山林蒼松之上。天色尚早,大多數遊人尚未進山,更何況這時並不是什麼旅遊旺季,現在薄山湖便是處在這樣一種奇妙的靜謐之中。
林淡秋默然無語地佇立在湖的岸邊。
蘇軾曾雲高處不勝寒,然而此刻的林淡秋,卻也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寒意。
那並非是身體上的冰冷,而是更加深刻、殘酷的,內心的傷痛。
曲高和寡。
無人信任。
以及,遭受排擠。
他正在體會着這些苦楚。
家裏世代都是知識淵博、經驗豐富、手段高明的名醫,林淡秋本人也是著名中醫藥大學的高才生,家傳的學識和個人的刻苦換取的便是優秀的成績,加上他富裕的家境與帥氣的外表,一切都應該是完美的,一個在旁人羨慕的目光中成長起來的驕子。
然而,世界並不是這樣簡單的。
他缺乏朋友,太過優秀的他,會讓許多人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然後就漸漸演變成嫉妒。
一個偷梁換柱的小手段,再加上極為簡單的幾句傳言,就能毀掉了他的許多。
先是自己辛辛苦苦的實驗成果被人查證為“作假”,隨後雖然再三申訴得以澄清,學生間卻又傳出了“他一直至今的成績都是靠的金錢與關係”的緋聞,其後越描越黑,學校甚至都開始認真在內部自查自糾起來。
然後,是更加的孤立,就連剛剛與他相戀的女友,那個曾經唯一一個對他像對待普通同學一樣的女孩,也提出了分手。
林淡秋一直瞞着家裏,就這樣鬱郁地結束了一個學期的學業。
雖然成績並沒怎麼下滑,但他知道,這份好成績早已失去了它的意義。
他並沒有怨天尤人,聰明的他理解自己的遭遇,然而,自知之明並不能讓他變得更好過一些。
於是,為了換換心情,林淡秋決定趁着寒假的功夫獨自出去旅遊一番。家中對他的自立習以為常,給足了旅費,毫無懷疑。
一場漫無目的的旅途開始了,林淡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裏。
突然,一聲驚鴻的嘶叫將他逐漸放遠的思緒拉回現實。
抬起頭,一隻大雁掠開翅膀,向天空努力衝去,隨後轉了個彎,哀叫一聲卻又直直地朝着樹林深處扎去,撲入了茂密的松樹林。
大雁?
黃河以北的大雁,在寒冷的冬季應當早已飛往南方了。然而林淡秋的眼力是好的,他沒有看錯。
難道,竟是一隻掉隊的孤雁,僥倖挨過了整個秋冬?
雁是候鳥,每個人都知道,一到秋季,大雁就會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隊形,成群結隊地飛往南方過冬。然而這個旅途並不愜意,一旦有哪只大雁中途掉隊,就很難再追上原來的夥伴,也會失去方向感和自衛能力,大多落個客死他鄉的結局。
所以,雁是一種絕對不能脫離群體的物種。
然而,林淡秋忽然有一種感覺,那隻大雁是有了不願南去的理由才會留在這裏的。、
一個即使需要放棄自己的群族,隨時面對死亡危險,也仍要留在這裏的理由。
於是他朝着雁落的方向走去,彷彿受到了召喚。
他要見一下那隻雁,不見不行,即使自己只會驚走它。
當別人都在追求團圓,渴望合群的時候。
是什麼驅使它選擇了孤單呢?
他想要知道緣由,並且竭盡自己所能,去幫助它。
然後,他走進了樹林深處。
那是一處冢,極其簡陋的冢,立着一塊木牌,上書“雁丘”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在大字的旁邊,用小楷寫着“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的一行小字。
林淡秋家學淵源,歷來極重視中華本土的文化,所以他的毛筆字是頗有水平的,一看之下,便知道這牌上字放在哪裏都只能贊一聲“好”。
小楷部分寫的是金人元好問《雁丘辭》的最後一句,說的是他十六歲前後前往并州(太原)趕考時,遇到一位捕雁者曰:“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元好問遂買下兩隻死雁,葬於汾水之濱,並累石為識,號“雁丘”,並用《摸魚兒》的詞譜作了《雁丘辭》以表紀念。
地點與形式都不一樣,但林淡秋並不在意這裏是否是文物古迹。
他沒看到那隻大雁,或許落在了別處,也或許已被自己驚走,就算到現在為止之前看到的都是幻覺,也絲毫不影響林淡秋此時的心情。
他突然覺得輕鬆了很多。這世界上其實還有那麼多更加不幸的事情,便如剛才的大雁,失去了自己的愛侶,脫離了整個群族,放棄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相比較之下,自己這點挫折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人類,只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便很容易滿足。
林淡秋笑了,站起身,抖抖林間灑下的雪花,準備離開。
陽光透過林蔭的間隙灑在他的周圍,忽然,一道刺眼的光亮耀入他的眼中。
在雁丘冢對面不遠的地方,有什麼金屬一樣的東西反射着華麗的光芒,努力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凝神細看,竟是一柄劍。
一柄已經出鞘的細劍,和它的劍鞘,互相依偎着,靜靜地倒插在一顆古松的腳下。
劍身微顫,似乎在向林淡秋招手,呼喚他過來將自己拔出。
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在自由的環境中,他是個好奇心相當重的人。
劍鞘花紋古樸,似乎頗具年代,但偏偏外觀看上去卻嶄新異常,像是剛剛做好。
劍刃柔軟鋒利,靠近劍柄的部分,一側用陽文刻着“天清”二字,另一側用陰文刻着“地寧”二字。隔着層層衣物,林淡秋仍能感到絲絲寒意,竟是一柄上好的軟劍。
是什麼人,為了什麼把這柄劍置於此地的呢?
林淡秋既無從得知,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
因為,便如同觸發了什麼機關一樣,周圍異變突生,毫無徵兆。
大片的土地突然塌陷,林淡秋也隨之掉了下去。
他落啊落啊的,彷彿掉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一樣。
然後,他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