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三十(周書) 列傳十
王峻,字秀峰,相州安陽人也。父豐,本郡樂營使。峻幼慧黠善歌,梁貞明
初,張筠鎮相州,憐峻敏惠,遂畜之。及庄宗入魏州,筠棄鎮南渡,以峻自隨。
時租庸使趙岩訪筠於其第,筠召峻聲歌以侑酒,岩悅,筠因以贈之,頗得親愛。
梁亡,趙氏族滅,峻流落無依,寄食於符離陳氏之家,久之彌窘,乃事三司使張
延朗,所給甚薄。清泰末,延朗誅,漢祖盡得延朗之資產僕從,而峻在籍中,從
曆數鎮,常為典客。漢祖踐阼,授客省使,奉使荊南,留於襄、漢為監軍,入為
內客省使。及趙思綰作亂於永興,漢隱帝命郭從義討之,以峻為兵馬都監。從義
與峻不協,甚如水火。未幾,改宣徽北院使。賊平,加檢校太傅,轉南院使。
太祖鎮鄴,兼北面兵馬,峻為監軍,留駐鄴城。隱帝蕭牆變起,峻亦為群小
所構,舉家見害。從太祖赴闕,綢繆帷幄,贊成大事,峻居首焉。京師平定,受
漢太后令,充樞密使。太祖北征,至澶州,為諸軍擁迫,峻與王殷在京聞變,乃
遣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崇往宋州,前申州刺史馬鐸往許州,以防他變,二州安然,
亦峻之謀也。太祖踐阼,加平章事,尋兼右僕射、門下侍郎平章事,監修國史。
時朝廷初建,四方多故,峻夙夜奉事,知無不為,每侍太祖商榷軍事,未嘗不移
時而退,甚有裨益。然為性輕躁,舉措率易,以天下之事為己任,每有啟請,多
自任情。太祖從而順之,則忻然而退;稍未允可,則應聲而慍,不遜之語隨事輒
發。太祖素知其為人,且以佐命之故,每優容之。峻年長於太祖二歲,太祖雖登
大位,時以兄呼之,有時呼表字,不忘布衣之契也。峻以此益自負焉。
廣順元年冬,劉崇與契丹圍晉州,峻請行應援,太祖用為行營都部署,以徐
州節度使王彥超為副。詔諸軍並取峻節度,許峻以便宜從事,軍行資用仰給於官,
隨行將吏得自選擇。將發之前,召宴於滋德殿,太祖出女樂以寵之。奉辭之日,
恩賜優厚,不拘常制。及發,太祖幸西庄,親臨宴餞,別賜御馬玉帶,執手而別。
峻至陝駐留數夕,劉崇攻晉州甚急,太祖憂其不可支,議親征,取澤州路入,與
峻會合,先令諭峻。峻遣驛騎馳奏,請車駕不行幸。時已降御札,行有日矣,會
峻奏至,乃止。峻軍既過絳郡,距平陽一舍,賊軍燔營,狼狽而遁。峻入晉州,
或請追賊,必有大利,峻猶豫久之,翌日方遣騎軍襲賊,信宿而還。向使峻極力
追躡,則並、汾之孽,無噍類矣。峻亦深恥無功,因計度增修平陽故城而回。時
永興軍節度使李洪信,漢室之密戚也,自太祖踐阼,恆有憂沮之意,而本城軍不
滿千,峻出征至陝州,以救援晉州為辭,抽起數百人,及劉崇北遁,又遣禁兵千
餘人,屯於京兆,洪信懼,遂請入朝。峻軍回,太祖厚加優賜。時慕容彥超叛於
兗州,已遣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曹英、客省使向訓率兵攻之。峻意欲自將兵討賊,
累言於太祖曰:“慕容劇賊,曹英不易與之敵耳。”太祖默然。未幾親征,命峻
為隨駕一行都部署,破賊之日,峻督軍在城南,其眾先登,頗有得色。從駕還京,
未幾貢表乞解樞機,即時退歸私第。
峻貪權利,多機數,好施小惠,喜人附己。太祖登極之初,務存謙抑,潛龍
將佐未甚進用,其後鄭仁誨、李重進、向訓等稍遷要職,峻心忌之,至是求退,
蓋偵太祖之意也。未陳請之前,多發外諸侯書以求保證,旬浹之內,諸道馳騎進
納峻書,聞者驚駭其事。峻連貢三章,中使宣諭無虛日,太祖嚴駕將幸其第,峻
聞之,即馳馬入見,太祖慰勞久之,復令視事。峻又於本院之東,別建公署,廓
廡廳事,高廣華侈。及土木之功畢,請太祖臨幸,恩賜甚厚。其後內園新起小殿,
峻視之,奏曰:“宮室已多,何用於此?”太祖曰:“樞密院舍宇不少,公更自
興造何也?”峻慚默而退。時峻以前事趙岩,頗承寵愛,至是欲希贈官立碑。或
謂峻曰:“趙岩以諂佞事君,破壞梁室,至今言者無不切齒,苟如所欲,必貽物
議。”乃止。岩侄崇勛,居於陳郡,峻為求官田宅以賜之,太祖亦從之。三年春,
修利河堤,大興土功,峻受詔檢校。既而世宗自澶州入覲,峻素憚世宗之聰明英
果,聞其赴闕,即自河次歸朝。居無何,邀求兼領青州,太祖不得已而授之。既
受命,求暫赴任,奏借左藏綾絹萬匹,從之。
是歲,戶部侍郎趙上交權知貢舉,上交嘗詣峻,峻言及一童子,上交不達其
旨,榜出之日,童子不第,峻銜之。及貢院申中書門下,取日過堂,峻知印,判
定過日。及上交引新及第人至中書,峻在政事堂厲聲曰:“今歲選士不公,當須
覆試。”諸相曰:“但緣已行指揮行過,臨事不欲改移,況未敕下,覆試非晚。”
峻愈怒,詬責上交,聲聞於外。少頃,竟令引過。及罷,上交詣本廳謝峻,峻又
延之飲酌從容。翌日,峻奏上交知舉不公,請致之於法,太祖頷之而已。又奏請
以顏愆、陳觀代范質、李穀為相。太祖曰:“進退宰輔,未可倉卒,待徐思之。”
峻論列其事,奏對不遜。太祖未食,日將亭午,諍之不已。太祖曰:“節假之內,
未欲便行,已俟假開,即依所奏。”峻退至中書。是月,吏部選人過門下,峻當
其事,頗疑選部不公,其擬官選人落下者三十餘人。次日寒食時節,臣僚各歸私
第。午時,宣召宰臣、樞密使,及入,幽峻於別所。太祖見馮道已下,泣曰:“
峻凌朕頗甚,無禮太過,擬欲盡去左右臣僚,剪朕羽翼。朕兒在外,專意阻隔,
暫令到闕,即懷怨望。豈有既總樞機,又兼宰相,堅求重鎮,尋亦授之,任其襟
懷,尚未厭足,如此無君,誰能甘忍!”即召翰林學士徐台符等草制。其日,退
朝宣制,貶授商州司馬,差供奉官蔣光遠援送赴商州。未幾,死於貶所,時廣順
三年三月也。(《通鑒》:峻至商州,得腹疾,帝猶愍之,命其妻往視之,未幾
而卒。)
初,峻降制除青州,有司製造旌節,以備迎授。前一夕,其旄有聲甚異,聞
者駭之。主者曰:“昔安重誨授河中節,亦有此異焉。”又所居堂陛,忽然隱起
如堆。又夢被官府追攝入司簿院,既寤,心惡之,以是尤加狂躁。峻才疏位重,
輕躁寡謀,聽人穿鼻,既國權在手,而射利者曲為指畫,乃啖餌虎臣,離間親舊,
加以善則稱己,無禮於君,欲求無罪,其可得乎!(《五代史闕文》:廣順初,
河東劉崇引契丹攻晉州。遣王峻率師赴援,峻頓兵於陝。周祖親征,遣使諭之。
峻見使受宣訖,謂使曰:“與某馳還,附奏陛下,言晉州城堅,未易可破,劉崇
兵鋒方銳,不可與力爭,所以駐兵者,待其氣衰耳,非臣怯也。陛下新即位,不
宜輕舉。今朝中受聖知者,惟李蒨、范質而已,陛下若車駕出汜水,則慕容彥超
以賊軍入汴,大事去矣。”使還具奏,周祖自以手提其耳曰:“幾敗吾事。”)
慕容彥超,(案:此下有闕文。)為兗州節度使,彥超即漢高祖之同產弟也。
嘗冒姓閻氏,體黑麻面,故謂之閻崑崙。彥超鎮兗州,漢隱帝欲殺周太祖,召彥
超,方食,釋匕箸而就道。周兵犯京師,隱帝出勞軍,太后使彥超衛帝,彥超曰:
“北兵何能為,當於陣上唱坐使歸營。”彥超敗,奔兗,隱帝遇弒。周太祖時,
彥超進呈鄆州節度使高行周來書,其書意即行周毀讟太祖結連彥超之意,帝覽之,
笑曰:“此必是彥超之詐也。”試令驗之,果然。其鄆州印元有缺,文不相接,
其為印即無缺處,帝尋令齎書示諭行周,行周上表謝恩。先是,填星初至角、亢,
占者曰:角,鄭分,兗州屬焉。彥超即率軍府賓佐,步出州西門三十里致祭,迎
於開元寺,塑像以事之,謂之“菩薩”,日至祈禱,又令民家豎黃幡以禳之。及
城陷,彥超方在土星院燃香,急乃馳去。(《五代史補》:慕容彥超素有鉤距。
兗州有盜者,詐為大官從人,跨驢於衢中,市羅十餘匹,價值既定,引物主詣一
宅門,以驢付之,曰:“此本宅使,汝且在此,吾為汝上白於主以請值。”物主
許之。既而聲跡悄然,物主怒其不出,叩門呼之,則空宅也。於是連叫“賊”,
巡司至,疑其詐,兼以驢收之詣府。彥超憫之,且曰:“勿憂,吾為汝擒此賊。”
乃留物主府中,復戒廄卒高系其驢,通宵不與水草,然後密召親信者,牽於通衢
中放之,且曰:“此盜者之驢耳,自昨日不與水草,其饑渴者甚矣,放之必奔歸
家,但可躡蹤而觀之,盜無不獲也。”親信者如其言隨之,其驢果入一小巷,轉
數曲,忽有兒戲於門側,視其驢,連呼曰:“驢歸,驢歸。”盜者聞之,欣然出
視,遂擒之。高祖登極,改乾祐為廣順。是年,兗州慕容彥超反。高祖親征,城
將破,忽夜夢一人,狀貌甚偉異,被王者之服,謂高祖曰:“陛下明日當得城。”
及覺,天猶未曉。高祖私謂徵兆如此,可不預備乎!於是躬督將士,戮力急攻,
至午而城陷。車駕將入,有司請由生方鳴鞘而進,遂取別巷,轉數曲,見一處門
牆甚高大,問之,雲夫子廟。高祖意豁然,謂近臣曰:“寡人所夢,得非夫子乎?
不然,何取路於此也。”因下馬觀之,方升堂,睹其聖像,一如夢中所見者,於
是大喜,叩首再拜。近臣或諫,以為天子不合拜異世陪臣。高祖曰:“夫子聖人
也,百王取則,而又夢告寡人,得非夫子幽贊所及耶?安得不拜!”仍以廟側數
十家為洒掃戶,命孔氏襲文宣王者長為本縣。慕容彥超之被圍也,乘城而望,見
高祖親臨矢石,其勢不可當,退而憂之,因勉其麾下曰:“汝等宜為吾盡命,吾
庫中金銀如山積,若全此城,吾盡以為賜,汝等勿患富貴。”頃之,有卒私言曰:
“我知侍中銀皆鐵胎,得之何用?”於是諸軍聞之,稍稍解體,未幾城陷。及高
祖之入也,有司閱其庫藏,其間銀鐵胎者果十有七八。初,彥超常令人開質庫,
有以鐵胎銀質錢者,經年後,庫吏始覺,遂言之於彥超。初甚怒,頃之謂吏曰:
“此易致耳,汝宜偽竇刂庫牆,凡金銀器用暨縑帛等,速皆藏匿,仍亂撤其餘以
為賊踐,然後申明,吾當擒此輩矣。”庫吏如其教,於是彥超下令曰:“吾為使
長典百姓,而又不謹,遭賊竇刂去,其過深矣。今恐百姓疑彥超隱其物,宜令三
日內各投狀,明言質物色,自當陪償之,不爾者有過。”百姓以為然,於是投狀
相繼,翌日鐵胎銀主果出。於是擒之,置之深屋中,使教部曲輩晝夜造,用廣府
庫,此銀是也。)
閻宏魯者,後唐邢州節度使寶之子也。寶,《唐書》有傳。宏魯事唐明宗、
晉高祖,累歷事任。家本魯中,洎告疾歸里,慕容彥超初臨,禮待極厚。及謀大
逆,以宏魯子希俊為鎮寧軍節度副使,在世宗幕下而惡之。聞朝廷出兵堤防,即
責宏魯曰:“爾教兒捍我於朝,將覆吾族耶!”故罹其禍。
崔周度者,父光表,舉進士甲科,盧質節制橫海,闢為支使。周度有文學,
起家長蘆令,登朝歷監察御史、右補闕,以家在齊州,欲謀葬事,懇求外任,除
泰寧軍節度判官。而性剛烈,又以嘗為諫官,睹凶帥之不法,不忍坐視其弊,因
極言以諫彥超,故及斯禍。
太祖平兗州,詔曰:“閻宏魯、崔周度,死義之臣,禮加二等,所以滲漏澤
而賁黃泉也。爾等貞節昭彰,正容肅厲,以從順為己任,以立義作身謀,履此禍
機,並罹冤橫,宜伸贈典,以慰貞魂。宏魯可贈左驍衛大將軍,周度可贈秘書少
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