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漢二祖優劣論
有客問余曰:“夫漢二帝,高祖、光武,俱為受命撥亂之君,此時事之難易,
論其人之優劣,孰者為先?”余應之曰:“昔漢之初興,高祖因暴秦而起,官由
亭長,自亡徒召集英雄。遂誅強楚,光有天下。功齊湯武,業流後嗣。誠帝王之
元勛,人君之盛事也。然而名不繼德,行不純道。身沒之後,崩亡之際,果令凶
婦肆酖酷之心,嬖妾被人豕之刑;雲趙幽囚,禍殃骨肉;諸呂專權,社稷幾移。
凡此諸事,豈非高祖寡計淺慮以致。然彼之雄材大略,倜儻之節,信當世至豪健
壯傑士也。又其梟將畫臣,皆古今之鮮有,歷世之希睹。彼能任其才而用之,聽
其言而察之。故兼天下,有帝位,流巨勛,而遺元功也。不然,斯不免於閭閻之
人,當世之匹夫也。
世祖體乾靈之休德,稟貞和之純精,通黃中之妙理,韜亞聖之懿才。其為德
也,聰達而多識,仁智而明恕,重慎而周密,樂施而愛人。值陽九無妄之世,遭
炎光厄會之運。殷爾雷發,赫然神舉。用武略以攘暴,興義兵以掃殘,神光前驅,
威風先游。軍未出於南京,莽已斃於西都。破二公於昆陽,斬阜、賜於漢津。當
此時也,九州鼎沸,四海淵涌,言帝者二三,稱王者四五,咸鴟視狼顧,虎超龍
驤。光武秉朱光之巨鉞,震赫斯之隆怒。夫其蕩滌凶穢,剿除醜類,若順迅風而
縱烈火,曬白日而掃朝雲也。若克東齊難勝之寇,降赤眉不計之虜,彭寵以望異
內隕,龐萌以叛主取誅,隗戎以背信軀斃,公孫以離心授首。爾乃廟謀而後動眾,
計定而後行師,故攻無不陷之壘,戰無奔北之卒。是以群下欣欣,歸心聖德,宣
仁以和眾,邁德以來遠。於時戰克之將,籌畫之臣,承詔奉令者獲寵,違命犯旨
者顛危。故曰:建武之行師也,計出於主心,勝決於廟堂。故竇融聞聲而影附,
馬援一見而嘆息。股肱有濟濟之美,元首有穆穆之容。敦睦九族,有唐虞之稱;
高尚純樸,有羲皇之素;謙虛納下,有吐握之勞;留心庶事,有日昃之勤。乃規
弘跡而造皇極,創帝道而立德基。
是以計功則業殊,比隆則事異,旌德則靡愆,言行則無穢,量力則勢微,論
輔則力劣。卒能握乾圖之休徵,應五百之顯期,立不刊之遐跡,建不朽之元功。
金石播其休烈,詩書載其勛懿。故曰:“光武其優也。”
○魏德論
元氣否塞,玄黃噴薄,晨星亂逆,陰陽舛錯,國無完邑,陵無掩槨。四海鼎
沸,蕭條沙漠。武皇之興也,以道陵殘,義氣風發。神戈退指,則妖氛順制;靈
弧雲舉,則朝陽播越。惟我聖后,神武蓋天,威光佐掃,辰彗北彎,首尾爭擊,
氣齊率然。乃電北,席捲千里。隱乎若崩岳,旰乎若潰海。慍彼蠻夏,蠢爾弗恭。
脂我蕭斧,簡武練鋒,星陳而天運,振耀乎南封。荊人風靡,交、益影從。軍蘊
余勢,襲利乘權。盪鬼區於白水,擒矯制於遐川,仰屬目於條支,晞弱水之潺湲。
薄張騫於大夏,笑驃騎於祁連。其化之也如神,其養之也如春。柔遠能邇,誰敢
不賓?憲度增飾,日耀月光。跡存乎建安,道隆乎延康。
於是漢氏歸義,顧音孔昭,顯禪天位,希唐放堯,上猶謙謙弗納也。發不世
之明詔,薄皇居而弗泰,蹈北人之清節,美石戶之高介。義貫金石,神明以興,
神祗致祥,乾靈效祐。於是群公卿士,功臣列辟,率爾而進曰:“昔文王三分居
二,以服事殷,非能之而弗欲,蓋欲之而弗能。況天網弗禁,皇網圯紐,侯民非
復漢萌,尺土非復漢有。故武皇創跡於前,陛下光美於后。蓋所謂勛成於彼,位
定於此者也。將使斯民播秬鬯,植靈芝,鋤二穗,挹醴滋。遂乃凱風回焱,甘
露匝時,農夫詠于田隴,織婦吟而綜絲。黃吻之齔,含哺而怡;鮐背之老,擊壤
而嬉。古雖稱乎赫胥,曷若斯之大治乎?”於時上富於春秋,聖德汪濊,奇志妙
思,神鑒靈察。方將審御陰陽,增耀日月,極禎祥於遐奧,飛仁風以樹惠。既游
精於萬機,探幽洞深,復逍遙乎六藝;兼覽儒林,抗思乎文藻之場囿,容與乎道
術之疆畔。超天路而高峙,階清雲以妙觀。將參跡於三皇,豈徒論功於大漢。
天地位矣,九域清矣,皇化四達,帝猷成矣。明哉元首,股肱貞矣。禮樂既
作,興頌聲矣。固將封泰山,禪梁甫,歷名山,以祈福。周五方之靈宇,越**
於往素。踵帝皇之靈矩,流余祚於黎蒸。鍾元吉乎聖主。
○相論
世固有人身瘠而志立,體小而名高者,於聖則否。是以堯眉八彩,舜目重瞳,
禹耳叄漏,文王四乳。然則世亦有四乳者,此則駑馬,一毛似驥耳。又曰:宋臣
有公孫呂者,長七尺,面長三尺,廣三寸。名震天下。若此之狀,蓋遠代而求,
非一世之異也。使形殊於外,道合其中,名震天下,不亦宜乎?語云:“無憂而
戚,憂必及之;無慶而歡,樂必遂之。”此心有先動,而神有先知,則色有先見
也。故扁鵲見桓公,知其將亡;申叔見巫臣,知其竊妻而逃也。荀子曰:“以為
天不知人事邪?則周公有風雷之災,宋景有三舍之福。以為知人事乎?則楚昭有
弗厓之應,魏文無延期之報。”由是言之,則天道之與相占,可知而疑,不可得
而無也。
○辯道論
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廬江有左慈,陽城有郗儉,始能行
氣導引,慈曉房中之術,儉善辟穀,悉號數百歲。所以集之於魏國者,誠恐此人
之徒接奸詭以欺眾,行妖惡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豈復欲觀神仙於瀛洲,求安
期於邊海,釋金輅而履雲輿,棄文驥而求飛龍哉?
夫帝者位殊萬國,富有天下,威尊彰明,齊光日月,宮殿闕庭,焜耀紫微。
何顧乎王母之宮,崑崙之域哉?夫三烏被役,不如百官之美也;**姮娥,不若
椒房之麗也;雲衣羽裳,不若黼黻之飾也;駕螭載霓,不若乘輿之盛也;瓊蕊玉
華,不若王圭之潔也。而顧為匹夫所罔,納虛妄之辭,信眩惑之說。隆禮以招弗
臣,傾產以供虛求,散王爵以榮之,清閑館以居之。經年累稔,終無一驗。雖復
誅其身,滅其族,紛然足為天下笑矣。若夫玄黃所以娛目,鏗鎗所以樂耳,媛
妃所以紹先,芻豢所以悅口也。何必甘無味之味,聽無聲之樂,觀無彩之色也。
○籍田說
春耕於籍田,郎中令侍寡人焉,顧而謂之曰:“昔者神農氏始嘗萬草,教民
種植。今寡人之興此田,將欲以擬乎治國,非徒娛耳目而已也。夫營疇萬畝,厥
田上下,經以大陌,帶以橫阡,奇柳夾路,名果被園,宰農實掌,是謂公田。此
亦寡人之封疆也。日殄沒而歸館,晨未昕而即野,此亦寡人之先下也。菽雚特疇,
禾黍異田,此亦寡人之理政也。及其息泉涌,庇重陰,懷有虞,撫素琴,此亦寡
人之所習樂也。蘭蕙荃蘅,植之近疇,此亦寡人之所親賢也。刺藜臭蔚,棄之遠
疆,此亦寡人之所遠佞也。若年豐歲登,果茂菜滋,則臣僕小大,咸取驗焉。”
又曰:“封人有能以輕鑿修鉤去樹之蠍者,樹得以茂繁。”中舍人曰:“不
識治天下者,亦有蠍者乎?”寡人告之曰:“昔三苗、共工、鯀、驩兜,非堯之
蠍歟?”問曰:“諸侯之國,亦有蠍乎?”寡人告之曰:“齊之諸田、晉之六卿、
魯之三桓,非諸侯之蠍歟?然三國無輕鑿修鉤之任,終於齊篡、魯弱、晉國以分,
不亦痛乎?”曰:“不識為君子者,亦有蠍乎?”寡人告之曰:“固有之也。富
而慢,貴而驕,殘仁賊義,甘財悅色,此亦君子之蠍也。”
天子勤耘以牧一國,大夫勤耘以收世祿,君子勤耘以顯令德。夫農者始於種,
終於獲。澤既時矣,苗既美矣,棄而不耘,則改為荒疇。蓋豐年者,期於必收,
譬修道者,亦期於沒身也。
○令禽惡鳥論
國人有以伯勞生獻者,王召見之。侍臣曰:“世同惡伯勞之鳴,敢問何謂也?”
王曰:“《月令》:‘仲夏穀始鳴。’《詩》云:‘七月鳴穀。’七月,夏之五
月,穀則博勞也。昔尹吉甫信後妻之讒,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
《黍離》之詩,俗傳云:吉甫后悟,追傷伯奇。出遊于田,見鳥鳴於桑,其聲
噭然,吉甫動心,曰:“無乃伯奇乎?”鳥乃撫翼,其音尤切。吉甫曰:“果
吾子也。”乃顧曰:“伯勞乎?是吾子,棲吾輿;非吾子,飛勿居。”言未卒,
鳥尋聲而棲於蓋。歸入門,集於井干之上,向室而號。吉甫命後妻載弩射之,遂
射殺後妻,以謝之。故俗惡伯勞之鳴,言所鳴之家,必有屍也。此好事者附名為
之說,令俗人惡之,而今普傳惡之,斯實否也。伯勞以五月而鳴,應陰氣之動,
陽為仁養,陰為賊害,伯勞蓋賊害之鳥也。屈原曰:“鶗鴂之先鳴,使百草為之
不芳。”其聲<貝鳥>々然,故俗憎之。若其為人災害,愚民之所信,通人之所略
也。鳥鳴之惡自取憎,人言之惡自取滅,不能有累於當世也。而凶人之行弗可易,
梟穀之鳴不可更者,天性然也。昔荊之梟,將徙巢於吳。鳩遇之曰:“子將安之?”
梟曰:“將巢於吳。”鳩曰:“何去荊而巢吳乎?”梟曰:“荊人惡予之聲。”
鳩曰:“子能革子之聲則免,無為去荊而巢吳也。子不能革子之音,則吳楚之民
不異情也。為子計者,莫若宛頸戢翼,終身勿復鳴也。”昔會朝議者,有人問曰:
“寧有聞梟食其母乎?”有答之者曰:“嘗聞烏反哺,未聞梟食母也。”問者慚,
唱不善也。得蟮者,莫不馴而放之,為利人也。得蚤者,莫不糜之齒牙,為害身
也。鳥獸昆蟲,猶以名聲見異。況夫吉士之與凶人乎?
○魏德論謳·谷
於穆聖皇,仁暢惠渥。辭獻減膳,以服鰥獨。和氣致祥,時雨灑沃。野草萌
芽,變化嘉穀。
○魏德論謳·禾
猗猗嘉禾,惟谷之精。其洪盈箱,協穗殊莖。昔生周朝,今植魏庭。獻之朝
堂,以照祖靈。
○魏德論謳·鵲
鵲之彊彊,詩人取喻。今存聖世,呈質見素。飢食苕華,渴飲清露。異於疇
匹,眾鳥是慕。
○魏德論謳·鳩
班班者鳩,爰素其質。昔翔殷邦,今為魏出。朱目丹趾,靈姿詭類。載飛載
鳴,彰我皇懿。
○髑髏說
曹子游乎陂塘之濱,步乎蓁穢之藪,蕭條潛虛,經幽踐阻。顧見髑髏,塊然
獨居。於是伏軾而問之曰:“子將結纓首劍殉國君乎?將被堅執銳斃三軍乎?將
嬰茲固疾命隕傾乎?將壽終數極歸幽冥乎?叩遺骸而嘆息,哀白骨之無靈。慕嚴
周之適楚,儻託夢以通情。”於是伻若有來,恍若有存,影見容隱,厲聲而言曰:
“子何國之君子乎?既枉輿駕,愍其枯朽。不惜咳唾之音,而慰以若言,子則辯
於辭矣。然未達幽冥之情,死生之說也。夫死之為言歸也,歸也者,歸於道也。
道也者,身以無形為主。故能與化推移,陰陽不能更,四時不能虧。是故洞於纖
微之域,通於恍惚之庭,望之不見其象,聽之不聞其聲。挹之不充,注之不盈,
吹之不凋,噓之不榮,激之不流,凝之不停。寥落冥漠,與道相拘。偃然長寢,
樂莫是逾。”
曹子曰:“予將請之上帝,求諸神靈,使司命輟籍,反子骸形。”於是髑髏
長呻,廓然嘆曰:“甚矣,何子之難語也。昔太素氏不仁,勞我以形,苦我以生,
今也幸變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勞而我之好逸乎?子則行矣,予將歸於
太虛。”於是言卒響絕,神光霧除。顧將旋軫,乃命僕夫。拂以玄麈,覆以縞巾,
爰將藏彼路濱,覆以丹土,翳以綠榛。
夫存亡之異世,乃宣尼之所陳。何神憑之虛對,雲死生之必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