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番外二十二 紀太太是個傻子
馮錦在他的誘哄下終於安靜了,她牙齒磕絆着,身體不斷顫抖,仍舊不能面對他的眼睛,她不想從他瞳孔內看到早已變得天翻地覆的自己,她還記得八年前,他眼中自己的臉是什麼模樣,清秀漂亮,白皙明艷,可現在她皮膚粗糙了,黯淡了,她找不到昔年光華的自己,剩下這副皮囊,她自己都厭棄。
紀容恪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他吻着她枯草般的頭髮,以及有些鬆弛的皮膚,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撫她,或許那根本算不上安撫,在他眼裏她原本就沒有改變,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個人不受歲月的摧殘。誰也不能倖免,她在監獄度過了八年,更勝過外面風雨兼程的十八年,但不妨礙紀容恪愛她眉眼的滄桑,愛她昏黃的皮膚,愛她削瘦單薄的身體,愛她皺紋遍佈的顴骨,更愛她那顆跌宕不安的靈魂。
她依然是最初的馮錦,護城河河畔提燈籠而過撩撥了他心弦的少女,那年她笑得多美好,現在她明媚如故。
他將鏡子從窗台上拿下來,擺在她眼前,她目光閃爍想要躲避,他便追着她眼睛,非要讓她看,她終是被更加執着的他打敗了,她獃滯的目光凝視鏡子裏狼狽憔悴的自己,她看着可真想哭,這日子彷彿還沒怎麼過呢,眨眼全都耗沒了,她空了八年的青春啊,悄無聲息的走遠了,她想要時間停下來等一等自己,她不曾享用過的東西怎麼就沒了呢。
她目光在臉上小心翼翼的掠過,她忽然一怔,伸出手指觸摸着冰涼的鏡面,她眉毛是藍色的,一根根那麼濃那麼硬,在她額前細碎的發間掩藏,似乎描摹了很久。才能這樣黛色如墨。
紀容恪透過玻璃看着裏面的她,他半張臉被鏡框擋住,看得模模糊糊,只有半片削薄的唇,半副高挺的鼻樑,和一隻滿是滿是的眼睛。
他的確不曾有她變化那麼多,她已被時間擊垮,他還在與時間抗爭,他除了鬢角的白仍舊是八年前的紀容恪,可她憔悴得讓他心疼。
他不敢去問。更不敢去想,她在裏面到底怎樣熬過了這三千個日日夜夜,他儘力保她過得好,但她性子太倔,她不肯獨一無二,她總怕被人指指點點,順藤摸瓜又怪上了他,說他隻手遮天,說他滔天罪惡,她寧可累得咬牙切齒汗流浹背站都站不直。也不願再給他招惹半點風波。
那一堵高牆阻隔,愛與恨真是半點不由人。
紀容恪指尖在她臉上每一寸肌膚上掠過,他感覺得到她的顫抖和害怕,她的自卑與惶恐,她太落寞,為她凋零的芳華。
他薄唇貼着她問,“你恨皺紋是不是。”
她遲疑着點頭,眼眶迅速又泛起一層猩紅,她不在乎自己丑不醜,可她說不出口,如果她旁邊的男人不是紀容恪,而是這大千世界任何最平凡的男人,她不會恨自己逝去的青春,不會厭自己滄桑的容貌,她可以坦然接受作為女人衰老的必經之路,她可以面對她越來越頹敗的面孔,但她現在做不到,她無法想像紀容恪身邊的女人是這樣的自己,難道不該是靚麗絕倫,永遠青春的嗎。
她最怕的事,最怕的不過如此。
紀容恪將她抱在懷裏,圈住她小小的暖暖的身體,“每一個人都有生老病死,從來不會有誰例外,你是這樣,我是這樣,所有人都避免不了走這條路。最好的愛情無關年紀,無關生死,無關美醜,再可怕的變化也不及離別可怕,離別我們都熬過來了,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紀容恪這輩子最不想再品嘗的滋味就是愛別離最苦悶。勝過一切方式的死亡,一切方式的失去。
那是一種活活的掙扎生生的折磨,他不知道期間多少次要崩潰垮塌掉,如果不是他太愛這個女人,又隔着那麼多的宿怨誤解和情仇,讓他捨不得善罷甘休,他大約也要放棄了吧,他不是放棄馮錦,而是放棄自己的人生。
這等待太苦了。苦得似黃連。
他眯着眼睛隱忍回幾乎要湧出的眼淚,他驟然拋下他的自負與張狂,他變得那般深情脆弱,喃喃的聲音里脆弱得一塌糊塗,“我從來沒有嫌棄你,我只怕你怪我怨我不理我,你還年輕,還有那麼長的路,如果你狠心離開拋棄我,我該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呢,他想像不了失去馮錦的歲月該怎麼過,他已經被折磨得白了頭,難道還要焚化為灰燼嗎。
他懺悔,他用了八年時間晝夜不息的懺悔,他當年多風流,如果這逢場作戲的時間用來陪伴她,爭奪權勢的念頭用來還她驚喜,這八年他會把自己險些逼上絕路嗎,他不會,他可以等得更坦蕩。他不會驚慌錯亂到她沒有喊他名字,他都不知所措。他不曾做過一件有把握她願意重新回來的事,他說的愛情波瀾壯闊,細細深究無非是風花雪雨里一次次的傷害。
他不知道有多感謝她,感謝她還這樣大度,還願意接受他的擁抱,接受他的懺悔,用遍體鱗傷的自己,溫暖他早就寒到骨子裏的軀殼。
他很想落淚,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麼他現在也學得像個女人那樣脆弱不堪多愁善感。大約是他這輩子太冷酷太強勢,上了年紀那些沒流過的眼淚全都急不可待的找回來。
馮錦怔怔的哽咽了一下,她忍不住偏頭看他的臉,他不加遮掩的面孔上,有深深的疲憊與倦容,他眼底通紅,像一隻熬夜的兔子,用最溫柔的眼神凝望她,祈求她的憐憫與原諒。
他青硬的胡茬凌亂滋長的方向似乎也在宣告他老了,他真的老了。
這麼多年任時空交錯歲月靜止他也體會不了她的悲哀。她也參與不了他的苦悶。
他們在紅塵滾滾里被抨擊得這般憂愁。
他不再是那個與顧溫南赤手空拳廝打幾個時辰仍舊屹立不倒的偉岸男人,他不再是手持雙槍殺出一片血路屍橫遍野唯他蕩氣迴腸的英雄,他有了白髮,也有了皺紋,眼角佈滿歲月的痕迹,額頭染了風霜,可他的滄桑分明還那般動人,讓馮錦看一眼又不可自拔。
他曾說他這輩子栽了,栽在他從不曾想過的,可以打敗他的兒女情長上,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個,可他最後也輸給了這個。
他對別人說的,她忘了是自己悄悄聽到,還是人世間耳語的傳說最終流淌給她。
她也說了,她見了那麼多男人,受了那麼多苦,她渴求着佛是真的,能聽到她的哀求,她的訴說,能施捨一絲金光給她,普渡她出這人世苦海。
可她又感謝命運給她的殘忍,讓她遇到這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是她幾世修行的仁善與慈悲得來的最珍貴的禮物,她是她受盡毒害與不公,卻最公平的給予。
這世上縱有千般更好,她跌宕顛簸,也懶得再去尋了。
他縱然有萬般不好,她就當做一次善事,解救那麼多險被他坑害的女子難民,將就湊合與他過了。
她想做個偉大的女人,亘古流芳,也只能拿他開刀。
他胡茬可真硬,一點不老實的往她脖頸里扎,來來回回的磨蹭,一身的煙味,她如果不攔着,他大約都不要臉的覓到胸口去了。
馮錦一邊抵禦着他上下其手的放肆,一邊從鏡面里盯着自己十分漂亮的眉毛,她這張臉似乎除了眉毛再挑不出哪裏還配得起他,她聲音無比嘶啞問,“誰畫的。”
紀容恪見她無動於衷。知道她身體太虛弱,他收斂了自己沒完沒了的撩撥,一點點讓滾燙身體便溫涼,然後像個孩子那樣,懶洋洋把額頭抵在她耳畔,悶聲說,“我。”
馮錦想要推開他身體,可他靠得太緊太用力,彷彿都黏上她了,身體像一座山一樣沉。她根本推不開。
“你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不知道。”她對他要多嫌棄有多嫌棄,推不開他身體就推他的臉,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怎麼可能什麼都讓你知道。”他睜開一隻眼睛偷偷瞧她,見她雖然嫌他煩可還沒生氣,他又補充說,“你昏睡時候我做了很多事,該做的都做了,不出意外,一一很快就當姐姐了。”
紀容恪這沒皮沒臉的話,把馮錦嚇了一跳,她把張牙舞爪的手從他臉上收回,下意識摸自己肚子,又覺得不對勁,又趕緊摸胸口,她氣得臉色一白,大罵流氓。
紀容恪也委屈,他沒碰啊,他再飢不擇食也不能對一個奄奄一息毫無知覺的軀殼下手吧,他衝動得起來,她禁得起折騰嗎,他這人不過喜歡痛快嘴罷了,男人都喜歡寵女人,越是喜歡寵得越狠,越無邊際和底線,可他是例外,他偏偏喜歡看她生氣,她越是氣得齜牙咧嘴,他心裏越開心,他想這世上有很多男人都愛昔年漂亮的馮錦。願意一擲千金哄她高興博她一笑,可他就喜歡欺負她,欺負的她恨不得殺了他,一見他就白臉,可他和那些男人哪個手段聰明呢,顯然還不是他?女兒都生了,這法子還不夠見效嗎。
馮錦揚起手就要扇他,紀容恪悶悶的啊了一聲,仰倒床上閉眼不語,馮錦自己也沒記得手落沒落下,更沒記得打上他要害了,怎麼忽然就暈厥過去,她手舉在半空愣了愣,紀容恪似乎真的暈了,她用腳趾捅了捅他,他沒反應,可她不傻,她是被監獄管教束縛得反應有點慢,但馮錦多精啊,這精可是骨子裏的聰明,她一眼看到他微微挑起的唇藏着那一股壞水兒,是紀容恪陰險奸詐標誌性的笑,她不言不語乾脆把腳丫子蓋在他臉上,死死堵住他鼻孔,讓他一口氣兒也喘不了,沒多久他果然忍不住,反手捏住她細細的腳踝,“臭毛病!一一這臭毛病原來跟你學的。”
馮錦晃着小腦袋像個撥浪鼓一樣,露出牙齒笑,笑得眉眼彎彎。
馮錦身體修養好沒多久流言蜚語橫霄直上,關於紀先生被附體的傳言不知何時炸了鍋,鬧得滿城風雨。
紀氏公司里的人都說,紀總是怎麼了,吃了仙藥返老還童還是迴光返照,怎麼都快半百的歲數,臉上莫名其妙長出倆酒窩了?
華南商場裏和他接觸過的人私下議論,紀先生越來越愛笑,那笑紋都藏不住,整個人神清氣爽,似乎天天都有美事兒。莫非金屋藏嬌搞了個洋妞兒。
知道內幕的偷偷說,“紀先生最愛的女人回來了,十年前卡門宴的交際花,蹲了八年大獄。現在誰不知道他是妻奴啊,恨不得讓老婆騎在脖子上出門,她拉的屎別管黃的黑的都是香的。”
何一池拿着華南風雲的最新一期雜誌,站在寬大的職員辦公廳里發火,嚇得上百員工低垂着頭一聲不吭,誰不知道何助理是紅人啊,別看他不曾位居高層,可除了紀容恪,就他說話有分量,就他敢和副總嗆聲,就他有特權進出紀容恪的私宅,想要巴結紀氏的人,都知道得拿下何一池這一關,他開口說行,紀容恪十有八九不會拒絕。
他額頭青筋直跳,用力把雜誌甩在牆壁上砸得砰砰直響,“有心思談論紀總和夫人。沒心思做業績,是不是想…”
他話沒說完,忽然一個女人扒着門框喊了聲喵。
這一聲喵輕細溫柔,以假亂真,何一池還真以為是公司大門沒看住溜進來一隻野貓。
他蹙眉轉頭看,在看到叼着一塊草莓乾的馮錦時,他一愣,她穿着一件白裙子,過耳短髮扎了一個小辮兒,用發卡盤在腦後,亂糟糟的像剛被耗子抓過一樣。
何一池眉骨跳了跳,這與眾不同的髮型不用問,一定是紀容恪早晨上班之前給她弄的,他手法很糟,可偏偏喜歡給馮錦捯飭,她有時候也不願意,但她迷迷糊糊就妥協了,誰讓他接吻技術那麼好,一兩分鐘就讓她暈乎了。
何一池聽到員工座位傳來幾聲笑,不知道是笑馮錦還是笑什麼。他走過去十分無奈屏蔽了她的髮型。溫和問她有事嗎,馮錦說沒有,坐的太膩歪了,出來逛逛。
紀容恪根本不能離開她超過半天,索性把她帶在身邊,上班一起,應酬一起,回家一起,他是老闆誰也不敢背後說什麼,可苦了何一池。跟在馮錦後面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她一天在公司不是碰倒了咖啡機就是摔碎了誰的花瓶,偶爾還會因為一些不可思議的失誤,把文件和報表塗鴉得亂七八糟,她是痛快了,可一堆職員忙着趕工,累得叫苦不迭。
有人說紀太太平易近人天真有趣,有人說紀總這麼精明優秀的男人,怎麼娶個傻子。
世人一邊笑一邊猜,這日子久了才知道馮錦不傻,她知道好吃的自己留着。不好吃的捨不得扔,都丟給紀容恪,他不吃她不依,他吃了她就笑。
其實她聰明着呢,她還狠,狠得駭人,只是世俗早就淡忘了,曾經製造那麼多起血腥殺戰的女人,不就是她嗎。
她聰明累了。
她有了依靠有了歸宿,她不想聰明下去了。
有這樣疼愛她的丈夫,寵得毫無底線,寵得無法無天,一句重話捨不得說,連一點風兒都不讓她吹着,哪個女人不願意做如她一樣的傻子呢。
紀容恪愛馮錦,愛得天崩地裂。